石斌艰难的迈向帅帐,两条腿像灌了铅,背上像压了山,几步距离似乎如他半生一样长,如果可以选,他宁可掉头回幽州去,就算此生不再入中原,他也不想进帅帐。
可是大都督夔安在等他禀报军情,老二石宣和老三石鉴在等着奚落他,南征诸将也都在等着看笑话,这一劫是躲不过去的。
石斌征战半生,绝称不上是百战百胜,但就算吃了败仗,也从未像现在如此狼狈。若非南征主力及时南下石城,他到现在肯定还被司马白衔在后面撕咬,偏偏他拿司马家小儿一点办法都没有。
以往对阵慕容虎狼之师,只靠蓟镇撑场面就能稳占上风,现在全是羯人本族精锐,对上一向懦弱的南狗,却差点被啃个精光。
他一想到直面那幽白瞳眸,现在仍是心有余悸。司马白连大龙都被截断了,却还硬生生扳回了局面,左手长刀,右手重剑,万军之中摧锋陷阵,真是神鬼辟易!
若非提前在密林里布置了伏兵,侥幸截了大龙赚了一笔,石斌简直不敢想下去了,这三万羯骑在司马白步骑大阵的碾压下,绝对会粉身碎骨的。
正面斗阵,是真的打不过啊!
羯人挺立三十年的傲骨,算是被一朝打折了!
做为石家人,石斌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一旦羯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窥伺的狼群便要蠢蠢而动了。
他觉得自己是石家人的罪人,还提什么争储,南征只是大梦一场了。
帐帘掀开,石斌硬着头皮挪步进去,果然,一帐众人眼巴巴的望着他被血渍浸透的铠甲,想要从他身上瞧出花来。
“燕公辛苦了。”夔安宽慰了一句。
石斌抱了抱拳,低着头,闷声道:“左路军只剩九千人,某甘领军法处置!”
他心若死灰也没心思绕圈子,开门见山算了,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吧,爷回幽州去,不陪小人逢场作戏了!他此刻还不知道司马白在樊城和襄阳的大胜,只觉是有人蓄意放水陷害,坐观他和司马白两败俱伤了,才恰到时机的出来收拾摊子。
其实也不用他细说,帐中诸将已经知晓了石城战况。
一天一夜的大战,左路军以两万部曲兑换了司马白将近三万人,盘面上是不分胜负的。
可是司马白的骑军,被打掉了整整七成精锐!那是在樊城和襄阳干掉南征六万大军的铁骑!
打平司马白已经极其难得了,放眼赵军上下好像还没人有这个本事,南征以来,但凡遇上司马白的,无不全军覆没。而石斌这一仗打下来,不仅虎口拔牙脱险而退,竟然能把司马白逼红了眼,像条疯狗一样死缠烂咬,着实替南征大军出了口恶气,这是实打实的南征首功。
帐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石斌并未等来预料中的处置和嘲讽,虽然有人在冷哼,但似乎却透着一股嫉妒的醋劲。
“老七何必太自谦,咱们正要给你庆功呢,何来降罪之说?”石宣呵呵一笑,扶起了石斌,“司马氏出了个老七司马白,我家也有你这个老七,刚好克他,老七克老七,真是天意呀!”
老七克老七?石斌稍一品味,拧眉望向石宣,强忍唾他一脸的冲动,天杀的老二,竟然还带这么拐弯抹角寒碜人的!
夔安瞧出石斌的颓情,知道他是误会了,便简单一解释,将樊城和襄阳两战的经过告诉了他,最终叹了一声:“诸军皆丧司马白之手,唯有燕公使其重创,吾正待奏请天王,为燕公表功。”
石斌恍然大悟,差点将牙咬碎,原来如此啊!
难怪你们迟迟不南下,难怪你们冷眼看着司马白抄我后路,怕不是想拉我下水啊!
大家如果都败了,也就力所不逮非战之过了。
好哇,我说大军主力怎么如此及时的出现在石城,原来是掐着点过来渔翁得利的啊!
可是没料到咱竟然没被司马白吞掉,对么?
石斌越想越气,他环视一帐将帅,却见那往日里一个个高傲的脑袋,现在垂的恨不能塞进地缝里,他心头又泛起难言的苦涩。
石城一战打的这么惨烈都能算是南征首功,大赵军威从何时起沦落至斯了?
“怎敢邀功,只求太尉再与我一万兵马,允我先锋之职为大军开道,我现在便折返回去,势与司马白决一死战!”
石斌沉声请战,此时已抱定了必死决心。
可他才一开口,请战之声便充斥帅帐,孙伏都等人无不咬牙切齿,慷慨激昂。
石斌闷哼一声,心里这叫一个堵,都知道司马白受了重创,这就迫不及待的去摘桃子么?
夔安却摆了摆手,:“别再提先锋的事了,若非屡屡分兵,又如何会让司马白钻了空子各个击破?天王要的是武昌,是建康,咱们何必执着于司马白的纠缠?我二十万大军齐头并进南下,任谁挡在前面,都要被碾成粉齑!”
夔安不漏痕迹的摁下了诸将相争,其实也是帮了石斌一把。石斌神情一黯,明白夔安不是敷衍之辞,也知道现在不是争意气的时候。司马白再能打,却也逃不过先天的局限,那就是晋军整体实力上远逊赵军。大赵南征破竹之势只是稍稍一顿而已,稳扎稳打,兵锋推到武昌城下是必然的事情,除非有十个司马白!
但不管是武昌还是建康,都没有石斌什么事了,一万不到残兵能吃些残羹冷炙已是不错。而安守八营和先威镇很可能会被抽调走,只靠两千多蓟镇兵马或许连口剩汤都喝不到。
他正自颓丧,却又听夔安说道:“但兵还是要补给燕公的,我本部精锐龙腾右司两万铠马甲骑就交于燕公了!”
什么!?石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龙腾右司?
此话一出,便连石宣也吃了一惊。
龙腾左司被孙伏都两番葬送,安守八营被司马白两番挑残,包揽胜军连大都督的脑袋都被砍了,羯人当世名旅中,唯一没被伤及的便是龙腾右司和龙腾本司殿前金麒麟了。
殿前金麒麟戍宫城,龙腾右司镇邺都,不啻于羯人的脊梁柱。这两支兵马一向是天王亲掌,南征大军开拔前,右司两万铠马甲骑才交由夔安手中,无疑是南征最后的王牌。
夔安这是要对石斌托与腹心重任了。
一抹阴戾掠过石宣眼睛,难不成是天王暗中授意?有意栽培老七?!
“太尉既然相托重任,老七可要好好练练水性了,小心到时晕船。”石宣好心嘱咐着。
“铁索连船,可以跑马,淹死了是活该。”石斌嗅出了老二的醋劲,风轻云淡的谢了一句,但心中却是激荡不已。
果然!老爹对我是有期冀的,不然夔安何以相授龙腾右司?这是摆明了让我第一个踏进武昌城门。
“小心东风!”却是石鉴不阴不阳的哼了一声。
但这句话说出口,不爱听的可不是石斌一个人了。
“多谢义阳公提醒了,本座会小心的。”夔安的不满已不假遮掩,这石家老三太不知分寸了,若被他爹听见了,非得一鞭子抽下去不可。
南征大略是大执法主谋,中枢廷议,更是天王钦定的,岂容旁人说三道四!
自古以来平定江东,可以借鉴的先例不多,无外乎魏武曹操赤壁之战、刘备猇亭之战以及司马炎灭吴,曹操和刘备都是惨败告终,成功的只有司马炎。
胜有胜的侥幸,败却也有败的道理,后人学之都是受益无穷的。
司马氏灭吴,但大略上无疑是吸收了曹操和刘备的错误经验,所以才有了水陆二十万大军兵分六路的打法,只是机缘巧合,竟在东线取得决定性大胜,其余诸路便似乎有些多余了。
而以当今晋赵国力对比来言,倒是魏武曹操的情况最有借鉴意义。
无他,北骑不谙水战。
当年魏武逐刘备降荆州,形势顺利似乎连曹操本人都没预料到。继而率军从江陵乘船东进,首战不敌,曹操是不得已引次江北驻扎到了乌林,同赤壁的孙刘联军隔江相望。夏口以东江夏诸要塞却都还握在孙刘联军手里,而这乌林着实不算渡江良地。
决战赤壁,对于北军来讲,其实是很仓促的。
倘若曹操耐着心思荡平大江北岸,不说最后一定能过江,哪怕被东风烧了铁索连船,却也不会落个华容道上的狼狈!
如今晋赵国战,奇袭襄阳之后,晋军江防空空荡荡,赵军已取得压倒性优势,甚似当初曹操降服荆州的局面。但有个决定性的差别,就是赵军不会重蹈曹操覆辙,一曰东风,二曰仓促。
学着曹操铁索连船,尽可以将兵马运过大江,那东风总不会再来一次的。
而即便再有东风,却也得有人放火才行,赵军虽不善水战,但有人擅长就好。
当初刘备以益州之军顺江而下,被阻猇亭落的惨败,如今的猇亭却是空空荡荡,益州之军不会再有任何障碍了。
不错,有李寿这个盟友,北骑不谙水战的最大顾虑,迎刃而解了。
夔安已是拍案而起,肃声而喝:“成国水军不日便抵江陵,在此之前,江陵以东,大江北岸,本座不想看见一个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