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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局势反复

    这帐子里的人,都是朝廷重将了,大伙心里都有分寸,近些年朝堂上的风气越发诡诈,如果有人为了私利而置南征大局于不顾,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话说南征大局只有一个,就是拿下武昌,兵临建康,这大局由谁来做成,于国无异,于人,却是龙蛇之别。

    毕竟是灭国之功,现在不管是谁挡了谁的道,恐怕谁都得把谁搬开,如此想来,无论谁做出什么事,都算天经地义的。

    只看谁家手段更高明,又或谁人更蠢,被谁踩成垫脚石。

    石斌的沉默让帅帐里冷的如冰窖一般,诸将都已感觉出了处境的不妙,自家这三万羯人本族精锐,似乎要被谁当成垫脚石了。

    可真是大手笔!

    “只要打掉了对面厌军,孤军便有独功!”简胜瓮声瓮气,打破了沉默,被敌我两方都瞄上了,这一肚子怒火根本压不住。

    “说的好!”卞乐毅然请战道,“安守八营下一阵既驱散当面盾阵,又保证自家行伍不乱,某倒要看看,司马白真有这定力,能漠视部属被屠戮?”

    “厌军能有多少兵马?襄阳以南,晋军又能有多少兵马?”石斌忽然幽幽问道,而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舆图,不知在思索什么。

    诸将顺他眼光望去,目光的焦点汇到了江夏邾城。

    “晋军江防绝不过五万人,这还要算上不少于三万的民丁!”卞乐似乎明白了石斌用意,“燕公之意,难道是咱们太过小心了?”

    这话说出,一帐中人都是啧啧称奇,甚至有人自嘲是否近来吃的少了,竟弱了胆气!放在以往,对面便是十五万晋军,羯人豪雄也只当插标卖首的,这会儿怎么如此抬举南狗了?

    “不错啊,怎么打,在哪里打,得听咱们的!”简胜也反过闷来。

    石斌拍了拍巴掌,竟笑了起来:“咱们是谁?羯人,三万羯军!居然有人敢瞄上咱们,人心不古啊,现在这世道是怎么了?”

    ......

    裴山没等多久,羯人的第二轮攻势就来了。本以为要面对羯人排山倒海的攻势,可出乎他的意料,羯人仍是好整以暇不慌不忙的试探,说是隔靴搔痒也不为过了。

    “羯狗要耍手段了。”小册子唾出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闷哼了一声,瞧着吊儿郎当,实在备起了一万个小心。。

    他太了解羯人的了,狼群一旦举止反常貌似无害起来,必然是在图谋什么。

    而谁若掉以轻心,以为狼的脑袋进了水,往往就离丧命狼口不远了。

    裴山自然不是那种糊涂蛋,当正面的羯人戏谑一般抛起箭雨,他就果断的一声令下,

    “烧!”

    拒马早都淋了油,添上薪柴之后,火龙横空而起,借着掩护,一万多步卒迅速撤离阵地。任凭羯骑在后浪笑嘲骂,千面大盾构成的军阵不见一丝慌乱,只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向后退去。

    民丁们见过血之后,令行止已经不在话下,更隐隐透着一股苍凉压抑的军风。一直以来,裴山不断栽下守土保家的激昂种子,现在渐渐开花结果,将士们都知晓,自己这里退上一步,石城之后的难民便要险上十分,那是他们的骨亲朋和父老乡亲。

    这股苍凉压抑非是军心不稳,恰恰相反,军心越磨越砺,这是渔民农夫们在血火中脱胎换骨的见证。

    这支拼凑起的行伍,终于有了军旅的模样。

    裴山相信,只要再经几场大战,总有十之一二的精锐脱颖而出!

    不是裴山心狠,非要从死人堆里选出有用之兵,他实在是迫不得已。从燕地边陲一路来到江东,乱世的残破早让他刻骨铭心,怎料江东却是繁华盛锦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他在武昌下船的第一刻,就深深震撼住了。

    可要守住这繁华盛锦,又怎能与世无争呢?大争之世,非得用成山的尸首垒起门墙,才能挡住豺狼虎豹的觊觎!

    东侧山林中的厮杀声传了过来,听这动静,阵势绝小不了,果然不出所料,羯人在声东击西,把主攻方向改在了侧翼。

    侧翼是仲室绍拙领着五千人驻守,边打边退,应该是撑不住多久的。裴山不暗叹,幸好果断撤兵,不然羯人打破侧翼,包抄过来,这一万人非得被一锅烩了不可。

    正面逃的快,侧翼自然也是要逃的,对侧翼裴山还是比较放心的,依托树林,纵有损伤,也能安然退回的。

    之前对垒,气势吊的足足,是为了多撑一刻是一刻。但羯人既动了真章,却是两码事了,只要后面还有路,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死扛。

    望风而逃坏了名声,他和仲室绍拙已顾不上搭理了。

    千方百计,就为一个字,拖!

    石城之前只有一道拒马了,但这道工事是斜背石城城墙而立,夹角东窄西宽,西面有汉水,东面是护城河,而东侧墙头的弓弩已经可以支持地面了。

    两面铁壁一样,唯独正面仍是简陋的拒马和陷马坑,可以说既能扛一扛,却又不堪一击,换做任何对手,恐怕都忍不住前来踹上一脚的。

    弃而不攻心会痒,而想要吃下这块肥吧,偏偏羯军只要还对厌军有忌惮,就不敢全力攻垒。所谓虚虚实实、狐假虎威、蓄而不发,为了拖住羯军,裴山算是绞尽脑汁了。

    但仲室绍拙一脸凝重带回了一个噩耗:“羯狗侧翼投入太猛,已经投入了主力,看样子是要绕过石城了。”

    果然,一队队的羯骑越过林间,从东门摆开了阵势,而正面的羯骑也弃了攻势,赶上前与主力汇合,挑衅邀战之意再明显不过了——打还是不打?要打便来,不打的话,就拜拜了!

    形势忽然反转,羯军变主动攻垒为被动摆阵,看似将战与不战的选择权交给了厌军,实则让石城守军陷入两难。

    现在要么出城一战,但让这些民丁出去与羯骑斗阵,那是笑话。

    如果不战的话,那这出空城计就唱不下去了。再闭门不出,羯人可就要走了,不论是东进邾城还是南下夏口,都是晋军江防承受不起的。之前扫平赵军前锋营垒的努力,就将付诸东流。所以厌军精锐如果在城中,是绝不会放任羯军绕开石城的。

    实际上,两万晋军只能守在拒马后面,干瞪眼瞧着。

    “牛皮被戳破了。”裴山见状只得苦笑,假的毕竟是假的,不敢动真章,必然要露馅。

    仲室绍拙摇头一叹:“咱们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羯人打仗是不需要带辎重的。”

    这意味着三万羯骑根本不会顾忌被石城守军断掉后路,算上羯军从襄阳大举南下,石城反而就如一叶扁舟,还断人家后路,连自己都没了后路!

    谢安立在城头气的直哆嗦,心里咒骂不停,真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早听人劝撤到邾城,能有现在的进退维谷?

    但这话也只能在心里骂骂,西军督帅桓宣就站在旁边,若被他听见了,连救下四千西军的分都算白搭了。

    “是我们连累大军了。”桓宣自知羞愧,落败至此,往的傲气一扫而光,如同被打折了脊梁。

    就是城下这支羯军一路衔尾剿杀,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们,但四千残军已经丧胆,连守城都是勉强而为,更别说出城一战了。

    除了听任羯人继续耀武扬威,石城上下别无可选。

    “为了我们这群丧家犬,不值得。”

    “桓帅别自责,见死不救的事,咱们可做不出来。”谢安强撑洒脱劝慰着,可心中已哀若死灰,只盼识破石城空局的羯骑是南下而不是东进。现在的邾城是一触即破的,倘若被羯军封死了三关出口,没了司马白那一支劲旅,大势去矣!

    “石城是空的,司马白不在城中!”一招探出了晋军虚实,石斌更加确定之前的揣测,“如此胆略,真是人中龙凤啊!”

    “去邾城?”卞乐竟有一丝遗憾。

    “去是要去,不过呢,”石斌指了指仍然逗留在城外的晋军,“也不差这点功夫了,不然南狗真当咱们只会逗乐子了。”

    “一炷香!”卞乐眼中凶光大盛,“南狗若敢朝城里逃,那咱们就搂草打兔子,连城门一道夺了。”

    石斌喋喋冷笑:“那就先抜几面厭旗,给儿郎们擦擦靴子。”

    “坏了!”裴山一拍脑袋,形势变了,从晦暗不明急转直下,羯人已经没了忌惮,攻破拒马只在须臾之间。

    此刻若再死守城外,就不是人来攻了,而是主动送命。

    两万兵丁再待在城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除非就在下一刻,司马白能带着骑旅精锐赶到,但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哪里那么巧?

    “咱们恐怕是回不去城里了。”仲室邵拙眉宇间满是担忧,“一旦泄了气,将士们必然争先恐后夺门逃命,兵败如山倒,谁能止住?这个险不能冒。”

    “恐怕西军也不会开城门的。”

    裴山何尝看不出来?不然他也不会叫糟了。

    “其实安石是对的,是我太依赖下了...”

    裴山有些失神,喃喃自语道,

    “从前每每到了要命的时候,下总是神兵天降力挽狂澜,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竟把那些奇迹都当成了必然,总指盼他回回都能力挽狂澜,所以这次不顾实际的给他铺路造势,以至于现在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绍拙,你说,我是不是太执拗了?”

    “何止是你一个人依赖下呢?咱们这群人谁不如此?人力有穷,下毕竟也只是凡人,咱们太苛求他了。”仲室邵拙叹了一口气,撇下裴山,转朝最前沿顶去,“裴帅,我先走一步了。”

    不再留手的羯骑刚猛无匹,势不可挡,撂下百余尸首,便突破了拒马,继而如同一把巨锤,一通通反复的砸向晋军盾阵,每一次冲撞,都带起盾阵的摇晃。

    两万兵丁挤在狭窄的空地中,以血之躯强撑硬顶羯人铁骑,残值断臂四下乱飞,地面已被血水浸透。人头如韭菜一般被羯军一茬一茬割走,盾阵一层一层的剥离,一排一排矮下去,除非盾阵的最后一排倒下,这场杀戮是不会结束的。

    这样的世道就是如此,既然打不过,结局便是注定了的。

    兵丁们的嘶喊声混杂一起,分不清是哭是吼,仲室绍拙耳边一片轰鸣,神志却恍惚起来,往事一幕一幕从心头掠过。刚刚遇上了明主,壮志将酬又落到现在这般绝境,明明一本事,这一辈子却混的窝窝囊囊。

    这个世道,真是让人活够了!

    两军对垒,哪容他胡思乱想,一个分神,前便中了一槊,但就算他全神贯注,这毙命一击或许也是必然的吧。

    横倒在地,望着前的厭旗,白底血字,厌字张牙舞爪,仲室绍拙忽然明白了司马白为何要给这支队伍冠名为厌,他也早已厌怒了这个世道吧。

    可惜呀...仲室邵拙苦笑一叹,主公将这浑浊世道打破的那一天,自己是看不到了!

    裴山眼见仲室邵拙的将旗倒下,心头一疼,便又沉下脸指挥盾阵。

    盾阵空散了一半不止,撑到现在没有投降的已是邀天之幸,炼狱的血腥唤起了他们隐藏心底的凶悍,汉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死便死吧,死也要溅羯狗一血!

    民丁们的顽强不仅朝出了他的预料,也超出了羯人的预料,羯人不耐烦之下,已经开始大举增兵了。本就强弱分明,这下子更没悬念了,裴山也没什么好指挥的了,以命换命罢了。十命换一命,或者二十命换一命,扛到无命可换时,也就结束了。

    “开城门,全军出城。”

    桓宣已经重新披挂了,最后一丝骨气告诉他,与其赖活城中,倒不如死个慷慨。他们原该早早赴死的,却死皮赖脸逃回江东,现在去陪恩人一道上路,反而是一种解脱。

    谢安没有阻拦,他一人立在城头,抱着厭旗,注视着开出城门的四千西军,心头一片沉静。

    打!死了也要打!

    管他什么韬略机谋,就得让羯狗看看汉人的血,有血有,这才是大局!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为王前驱,唯死而已!”

    这八字军号,似乎有着神力,能将汉人的血气从骨头中压榨出来。行将全军覆没的厌军上下,连带着西军,渐渐都响应起来,一同吼起了厌军的冲阵军号。

    “为王前驱,唯死而已!”

    ...

    为王前驱...

    唯死而已...

    吼生竟渐渐有了回音,可四下旷野,又非山谷,哪里来的回音?

    站在城头的谢安最先明白过来,这不是回音,这军号是前方传来的。

    尘土嚣扬,厭旗跋扈,一支铁骑从北而来。

    沉稳如谢安也已洒下泪,回来了,竟然回来了!

    司马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