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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剑拔弩张的,眼看便要大打出手,和事佬荀羡却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一股坐下,连灌三碗酒,闷声不吭一字不提。
司马白不打趣道:“你这副吃瘪的样子,倒真是少见。”
荀羡白了他一眼,又是连灌三碗酒,还是闷声不吭,他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没想到架打不成,连和事佬都当不了,想来心中是极窝火了。
裴山好奇问道:“对面这些兵马到底什么来头,竟敢和羽林军如此叫板?”
司马白也问道:“听说是你大嫂嫂家的兵马?是私兵么?”
荀羡叹了一声:“倒也不能说是私兵,但这支兵马却是姓周的,是寻阳周家牵头,江东本土士族倾两代之力,打造出来的一支强兵,叫做南兵。其实这里面也有些老辈里的渊源,建康的羽林军大都是中原乔迁士族出,原本就和江东本土士族不对付。”
原来如此!司马白和裴山对望一眼,心中已经了然,永嘉之乱后,中原士族纷纷乔迁避祸,无论迁居到何处,都难免同当地士族有纷争。
拿辽东来说,封抽叛乱的根子,就是侨土不和,土族视侨族为眼中钉中刺,不惜结援外敌,也要诛之而后快。
换到江东看来也是这般况,朝臣争权夺势,百姓抢水争地,当兵的三言两语便动拳头,真是再平常不过了。
司马白又朝窗外瞅了瞅:“不过我倒是好奇,这倾两代之力打造出的南兵,究竟有多强呢?”
“西军镇荆襄,东军镇两淮,至于南方江、广、宁、交等腹心州郡,都是靠南兵镇守,而南兵里的杀手锏,就是楼下这支兵马,八千铠马甲骑,号之烽阳铁旅!”
“哦?八千?”司马白眉头一挑,啧啧赞道,“江东士族能凑出这八千铠马甲骑,当真是不易啊,那可真是宝贝疙瘩了。”
荀羡接着道:“朝廷素来缺马,更缺会骑马打仗的将士,而铠马甲骑尤为稀少,西军仅有两千铠马甲骑,东军才三千不到,烽阳铁旅的骄横,你便可想而知了。”
司马白却摇头一叹:“南方内陆水网纵横,山地绵亘,步兵和轻骑才更实用,这支铠马甲骑可是放错了地方,可惜,可惜!”
他没好意思说破,这支铠马甲骑与其说是镇守地方的支柱,倒不如说是与朝廷对峙的本钱!大晋朝廷这江东一隅之地,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荀羡苦笑道:“谁说不是呢,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再是眼馋也要不来的!不过庾相今次倒是好大颜面,竟将烽阳铁旅借来了。”
司马白暗自点头,今次北伐要想进豫州平原,没有一支强骑在手,换做是谁当统帅,心里总是不踏实的。
裴山看了看只顾吃的熊不让,忧虑道:“北伐当前,小打小闹也便罢了,这两千多人要是打起来,岂不成了内讧兵变?庾相哪里能忍,非得揪出几个行军法不可,咱家不让可别当了那个冤大头!”
荀羡宽慰道:“裴大过虑了,庾亮现在铁定也是头疼,烽阳铁旅好不容易借来的,还指望打硬仗,他是不敢轻易得罪的,建康那帮世家子也都是有头有脸,他也得忌惮几分,至于不让,嘿,他但敢欺负老实人,就让他吐出那十船军资!”
“闹到这样,谁都下不来台阶,只能靠各自管事的强行劝开,喏,元子来了,这下打不起来了吧。”
司马白不时的朝街面上张望,两边推搡正紧,一个魁梧的影拍马赶来,正是这支羽林军名义上的首领桓温。
荀羡却哂道:“他来有什么用?朝廷虽器重他,但要说建康城里厮混,由其那些少爷兵里,他还没我混的开,更别提烽阳铁旅了。”
裴山问道:“桓将军既来了,那对面主事的将军也该到了吧,不知是哪位?”
荀羡挠了挠后脑勺,也是诧异:“说来也怪,闹成这样还不见饴郎露面,不是他做派啊。”
“饴郎?”司马白问道,“听起来,你们倒是很熟悉啊。”
荀羡哈哈一笑:“毕竟有亲戚嘛,我大嫂家里的小老弟,周饴之,哈哈,那可是个妙人,人赞周家小郎,甘之如饴,号称江东第一小舅子!”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纷纷让荀羡说说这个陆家饴郎是怎么个甘之如饴,又为何有个江东第一小舅子的绰号。
荀羡对这门亲戚倒是很熟悉:“饴郎年方十六,却早早承袭了周家武城侯的爵位,其人温润如玉,心地和善,与谁交往都能让人风临面,是以朝野不分侨土,都甚喜他,也都心甘愿为他照拂维护,便得了个甘之如饴的美誉。”
司马白笑道:“想要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当个老好人可是不容易,他跟咱们一般大的年纪就能做到人人喜,咱们都被比下去啦,那又怎么叫做江东第一小舅子呢?”
“确实是比咱们讨人喜,不过以他那样的家世,也不怨大家都疼他,”
荀羡慢慢解释道,
“其父周顗乃是早年间雅望冠天下的人物,可惜王敦之乱时,满门男丁被王敦害死,只剩了他一个襁褓中的幼子独存,也是可怜。”
司马白惊道:“可是王丞相那句名言里,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周顗周伯仁?”
荀羡点头叹道:“可不就是王丞相的挚友周伯仁么!饴郎父母兄长虽已早逝,但上面却有六个姐姐,你且听我数数,就知道这江东第一小舅子不是浪得虚名了。”
“大姐是王丞相儿媳,二姐是吴地第一士族陆家陆仆儿媳,三姐是郗太尉儿媳,四姐是庾相儿媳,五姐就是我大嫂了,这五个姐姐嫁的都是当世名门显贵,他还有个龙凤胎的六姐,更厉害,乃是当今陛下最宠的周贵妃!”
荀羡掰着手指头一口气数完,在场人都听的愣了,这真真的是集万千宠于一,实至名归的江东第一小舅子啊!
父亲积的德便不提了,王导、郗鉴这是渡江中兴名臣的领袖,庾亮如今权势滔天,俨然为侨族之首,而陆周两家又是江东本地数一数二的豪门,荀羡老爷子乃是两代帝师,负天下清流之望,而当今陛下之宠更不需说了。
皇家、侨、土、清流,全被占齐了,难怪博了个甘之如饴美誉,这个周饴之就算是个混账纨绔,也能尽得各方照拂维护!
“羡官儿可在楼上?”
一声轻呼从楼下传来,不待荀羡答复,一个披甲的玉面将军已拾级而上,冲着荀羡一揖,
“周饴之给荀将军请罪来啦!”
来人正是江东第一小舅子,武城侯,烽阳铁旅都督,周饴之。
司马白抬眼打量过去,当先暗赞了个一表人才。
古时三国也有个周郎,号称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东吴大都督周瑜若是在世,怕也就是这个儒将风度了。
与古时的周郎相比,这个周郎笑呵呵和善的很,似乎是悠闲的与世无争,尤其一直低眉顺眼,司马白矩相一望,便知这是天生的腼腆。但是只要知道他家室地位的人,反而会将这种腼腆当做谦逊,竟会不知觉的生起结交之心!
周饴之同荀羡两句寒暄之后,同样朝司马白望来,见了那煞白瞳子后,当即一拜:“莫不是昌黎郡王?成都一役,昌黎王力挽狂澜,才有了今全力北伐之局,久仰大名啊!”
“谬赞了,谬赞了,早听说了江东饴郎的美名,今一见,果然不凡!”司马白连忙扶起他,嘴上赞着,心里却不打鼓,他一家子人罹难于王敦之祸,而江东又都盛传王敦之祸起于太白作祟,他不会对我有什么芥蒂吧?
周饴之却没有芥蒂的模样,只是呵呵自嘲道:“美名?无非江东第一小舅子罢了,嗨,下权当一笑,咦,这位将军必是熊不让了,方才有些争执,将军莫怪。”
见他主动提起打架之事,司马白半做玩笑的说道:“正说这事呢,我琢磨着是不是准他下楼打一架,事也算因他而起,总不好置事外的。”
“可使不得,熊将军若出手,他们还能挨几下?倒不如以酒会友,将军心里想揍多少人,饴之便饮几碗酒,如何?”
这番话说的真是漂亮,既给自己解了围,又不动声色把熊不让从聚众闹事的军法中摘了出来,后也能给请客的羽林军交代,无形中给司马白圆了场。
在场中人无不刮目相看,便连最擅应酬的褚妙子也不暗暗记下,今个又学了一招!
说话功夫,楼下一阵呼天抢地已然动起了手,只闻蹬蹬脚步声,桓温也撒手不管寻上楼来了,他一脸怒气,上楼便道:“总得让庾相砍几个脑袋,他们才能知道好歹!哦,饴郎也到了,某御下无方,让饴郎见笑了!”
周饴之摆手道:“元子大哥说笑了,当兵的没点血如何上战场,活动一下筋骨是好事,他们打他们的,咱们且喝酒看着,我来时吩咐了,要打便一对一的打,谁也不能以多欺少。”
这话一说出来,意思很清楚,就是默许了属下打架斗殴。众人皆是吃惊,桓温和荀羡更是来气,都在心里唾骂:我道怎么劝不下来,原来全是你在背后纵容啊!你说的好听,一对一,但羽林军能打的过烽阳铁旅么?这是存心要下建康爷们的面子啊!
周饴之却浑不在意的邀着众人坐下喝酒,谁料刚股刚一占榻,便哎哟一声,眉眼挤到了一起。
荀羡眼尖,赫然看到周饴之衣上有些殷红印子,分明是渗出的血迹,立时问道:“你这是受伤了?谁敢伤你!”
周饴之腼腆一笑,缓缓解释道:“不瞒诸位,刚从庾相那里领了几个军棍,唉,又立了军令状,今番北伐必得打出个模样,这才讨了个饶,你们看,若不让他们痛快打一架,我这军棍岂不白挨了?”
众人又是变色,难怪他姗姗来迟,原来是先去庾相那里请罪了!
荀羡叹了一声,替众人问道:“兵士们打架,是他们粗鄙,与你何干?你份尊贵,何必如此呢?就为了让他们打一架活动活动筋骨?”
“总不能让将士们带着怨气去前线打仗吧?以威约束,硬要拉开,说不定在他们心里种下芥蒂,反而与北伐大局不利。说来我也是惭愧,一次战场也没去过,带兵打仗更是一窍不通,也没有什么能为他们做的,挨几下棍子,换他们个痛快,也算值了。”
侨土不和,由来已久,荀羡和桓温劝架只是扬汤止沸,而周饴之以他一人受罚,代过将士论罪,却不啻于釜底抽薪了。
众人都知其间紧要所在,正琢磨着周饴之用意,只见周饴之又冲桓温深深一揖:
“元子大哥,我知道今番是我手下无理取闹,他们闹事的那个酒楼我已经买下了,放在了羽林军徐霆都尉的名上,权当给羽林军兄弟赔罪啦!但请羽林军兄弟看在他们要去前线的份上,待打完了架,咱们就揭过不提了吧!你是久带兵的,去了前线,可得多提点弟弟啊!”
桓温听了大惭:“饴郎,你羞煞我啦!”
司马白重又细细打量起了这个江东第一小舅子,瞅着面相腼腆,实则手段老练,不简单呐!
庾亮那里得了烽阳铁旅的军令状,更乐的用人用过。羽林军那里打架也是常事,反倒得了个青楼,更有对方主帅受罚,也是说不出半点怨言。最关键的,周饴之以代罚,但凡有点良心的兵头子,都得感激涕零,铆足劲头在战场上替主帅找回来,虽然这一架犯了军法,却无形中鼓舞了士气!
一场暗连侨土之争,足可以掉几个脑袋的内讧,被周饴之轻易消弭于无形,牵扯的各方,哪怕是司马白这里,都得了个圆满交代,更对北伐大局有到积极作用!
司马白不得不赞,好一个江东第一小舅子,确然货真价实的甘之如饴!
注:
武烈麾下,厌军四镇,为帅者谓之四如相,坐镇四方,独挡一面。
不动如山常托腹心之守,侵掠如火堪为百战先锋,一默如雷攻守兼备时人信服,唯甘之如饴不善战,乏胜可陈。
或有人诟责:周帅忝列如相,叙功尚不及九谶将。
武烈啐之。
——戏本《武烈平胡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