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细雨中,姑苏朱二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徘徊于寂寞空旷的京城东郊。东郊向来是文人揽胜之地,著名的南唐二帝就葬在这里。每年春天,无数迁客骚人往来于此,吟诗做画。
大儒伯文渊也葬于此,其墓与南唐二帝陵隔谷相望。张正心劫狱的当晚,皇宫失火,朝房及午门上的钟楼皆毁,安泰皇帝亲自指挥宫廷侍卫救火,感了风寒,自此卧床不起。官兵救火不力,唯恐皇帝震怒,事后在民宅、客店中逮了乱党无数。有司将此事奏于安泰帝,饶是安泰帝仁厚,勒令刑部详查,仍有五十余人无辜被杀。加上当夜被官兵们格杀于家中的乱党嫌疑,京城中因此火而死者二百余口。百姓们不敢怨恨官府,将火气全集中在狱中不肯逃离的伯文渊身上。日日有京官奏请皇帝杀伯辰以谢天下,安泰帝惜文渊之才,本不欲杀之,病中拟旨,命大学士黄子澄去狱中见伯辰,许其著书悔过。伯辰不肯从帝命,于是刑部依律判其妖言惑众,煽动谋反之罪。拟刑剐于市,帝念伯辰乃北平儒林领袖,改赐毒酒于之。
“文渊兄,为这些俗人,你值得吗”,姑苏朱二收起伞,从马车上取出一壶酒,斟了两杯,一杯放于伯辰墓前,一杯留给自己。
伯辰被朝廷用鸠酒毒杀后,其族人不肯为其收尸,江南儒林耻于有此亵渎圣人之言的败类,特请了官府批准,以精钢为棺盛其身,以黑石垒其穴,籍以此永镇其魂魄。
冰凉的雨点打在乌黑的石墓上,将墓穴洗得一尘不染。在周围一片油油的春绿中,愈发显得孑然萧索。几瓣早发的野花被这倒春寒揉碎,晃悠悠自半山上飘来,柔柔地粘在墓碑上,犹豫着不肯离去。
朱二趔趄着前行了几步,将墓碑上的花瓣摘下,摆放在坟墓周围。一股轻雾飘入朱二眼角,这时他才发现墓碑后边有一个香炉,余烬已被雨水打湿,那淡淡的白雾就是自这里发出,烟一般,萦绕不散。
原来已经有人来过,朱二笑了笑,有花,有酒,有香烛,斜雨微风相送,也附和伯辰淡泊的品性。此情此景,真如学堂里那些举子所传,天怜伯辰之才了。
据京城学子传言,与腐儒们事于愿违,伯辰所葬之地居然为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在其下葬的第七天,有酒徒夜行,闻山上琴瑟相和,诗歌问答,吓了半死。及天明,纠集数名大胆者一伙前去探望,只见桃花瓣瓣,如雪般在文渊墓前撒了一地,美酒,素烛,檀香皆未冷。本应是哪个豪侠在此弹剑做歌,长哭了一场;哪知乡人无知,皆言鬼神访之。以讹传讹之下,竟传闻南唐二帝敬文渊之才,与其在某夜中论文品诗。自此,不时有学子前来,焚稿拜墓,期文渊在天之灵助自己金榜题名。
“酒浓处,梦深时,谁听得你吴钩唱断……”,姑苏朱二低低叹了一声,与怀中掏出两页祭文,用身体隔开风雨,点燃,在伯辰墓前焚了。纸灰被风一吹,蝴蝶般旋入空中,很快被雨点打湿,直直地于风中坠落。
街市依然太平,当夜被官兵格杀和受了冤枉的百姓,还得忍气吞声继续过日子。毕竟是天子脚下生活的人,爱国,见识比其他城市的人高半头,受了罪也不会搬家。毁于火中的宫殿、官宅,皆由国库出钱修复。朝房和午门修得最快,数日光景已经可见其新构架,可预见其修好后自渊的京城,除了报纸上缺了些论证其罪行的热闹外,什么都没少。
谁都没觉得少什么,除了和伯辰打了近二十年嘴架的大儒白正,在伯辰被毒死的当日发了狂,与街头袭击朝庭官员马车,将大学士黄子澄拉出马车来痛殴。其后,又写了状子,状告文武百官皆犯谋逆之罪,理由居然是土匪皆出身于大明百姓,皆是官员的子民,百官为土匪提供了兵源,自渊为他们提供了几本书罪行大。有司念在白正于朝廷中门生无数的面子,不欲与其纠缠,白正却天天疯了般到大理寺击鼓喊冤枉,被人赶走又来,赶走又来,无止无休。
有人劝他说:“伯文渊乃您的宿敌,他死,不正合了您的心意吗”。
被白正以拐杖击面,打得抱头鼠窜。
待其气平,有好事者问其故,白德馨正色回曰:“无他,我不赞同文渊之见,却愿誓死捍卫其说话之权力”。
最后闹得实在不像话,有司只好派人将其抓了,遣送出京城,方了结一场闹剧。
“只恐是热血已尽,湿薪未暖”,风卷起一股冷雨,将朱二手中未燃的残稿打湿,冰凉枯瘦的手中,留下墨痕阑干的半角。朱二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残纸揉成一团,高高地抛向半空。
历史总是用血推动前行,而书生的血是不在其中的。有长歌当哭的精神,还不如卖来新醅慢品。当年寸舌说降数万海盗如何,机锋催破倭寇营寨怎样,自己亲自参与缔造了这个举事无双的大帝国,自己亲眼看着这个举事无双的帝国肆无忌惮。自己亲手举起了一个英明神武得皇帝,自己亲眼见证着他无所顾忌的发挥“英明”。
也许吴思焓那夜说得对,“这种制度,谁上去都是一个德行,皇帝是个冤大头而已。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先把制度改了。限制朝廷的权力,还政于民”。可有人会主动放弃手里的权力么?
“朱大人,朱大人”一阵大喊夹杂着嘈杂马蹄声打断了海关总长朱江岩的思绪,转过身,他看见几匹快马飞一般向自己奔来。
带头的是自己的贴身侍卫,跑得太急,全身衣服不知被雨水还是汗水湿透,紧紧地裹在身体上。
“什么事”?朱江岩警觉地问。皇帝现在于病中,朝政皆由太子与其最亲近的内阁大臣处理。像朱二这样早靠边站的阁老,除非国家又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不会有谁想到他的存在。
“朱大人,咱,咱家可找到你了”,跟在侍卫后边的是安泰皇帝秉笔太监孙厚,公鸭般的嗓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朱大人,赶快,赶快进宫面圣吧,皇上病重,等你,等你托政呢”。
“什么”,朱江岩只觉得脑袋“哄”的一声,天旋地转,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道杂陈。对帝国失望至极,但他并不怨恨安泰皇帝。当年太子初设幕府,朱二弃商从戎,君臣甚是相得。朱标对这个同姓幕僚信任到出言必从的地步。水师剿灭沿海各岛海盗时,是姑苏朱二第一个献上的招抚为主,剿抚并重之策,并亲赴虎穴,说得沿海众盗归降。水师海东征,兵临倭寇老巢时,又是太子朱标亲点姑苏朱二出马,凭借他的伶牙俐齿瓦解了对方的抵抗之心。洪武年江南官僚反击新政,沈斌落马,无数官员盯上了海关总使这个肥缺,又是朱标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朱二这个一无功名,二无根基之人,并且在这个号称帝国钱庄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七八年。安泰朝的内阁大臣中,姑苏朱二虽不受宠,但却从不见疑。同样替国家理财的户部,官员几乎是两年一换,可海关总长到现在还是姑苏朱二。
“皇上等大人入宫呢,请大人上马吧”,秉笔太监孙厚抽泣着说,“上了马,咱家再给侯爷细说”。
拉过侍卫让出的马匹,朱二颤抖着认蹬,天湿,马镫滑,认了数次才勉强爬上马背,顾不上自己已经是近五十之人,狠狠地一夹马镫,直接向皇宫方向冲去。边跑,边向秉笔太监询问今天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泰皇帝朱标在朝房被烧那天因指挥救火受了风寒,本来其身体就弱,这些年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已经到了凡夫俗子能够承受的极限。那夜被冷风一激,数疾并发,只是为了让诸臣安心才叮嘱太医不得外泄漏。这几天本来已经有好转,勉强能下床走动,只可惜千不该万不该偏逢清明时节。
今天早上安泰帝精神尚好,嘱咐太监们在皇宫内设了香案,率太子及后宫诸妃子遥祭朱家列祖在天之灵。祭祀结束,遣退诸妃,皇帝父子照例来到御书房探讨朝政。
多日没临朝,朱标自觉身上责任之重,唯恐把父亲传给自己的基业弄出差错来,便不顾太子和内待劝阻,找了几个要紧的折子复阅。大概是对太子和内阁的表现不太满意,不知不觉又和太子允文探讨起为政得失,诸臣长短来。父子二人品评天下人物,皇帝朱标一边告诉太子允文要知人善任,一边叹息朝中无全能之臣。太子允文听得发晕,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了一句,“既然诸臣皆有所短,将来儿臣依仗何人总理全局”?
安泰皇帝听到此言,楞了一愣,沉吟不语。焦躁地在如画江山图前来回踱步,越踱越快,越踱越快,突然间一口血喷在图上,将半幅如画江山染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