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三)
初夏的天亮得早,驸马李琪走出宫门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清晨的凉风吹动他的衣衫,背上传来一片片清凉,那是昨夜伴君吓出的冷汗。
没有哪个朝代的官儿比大明朝难做,俸禄低廉不说,人格还时时受到折辱,朝堂上被拖出去扒下裤子打屁股是常见的事,三天两头也有官员掉脑袋。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官员酒后如此抱怨,“为了平头百姓得罪士大夫,咱这万岁真不知道是谁和他一块治理国家”。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体制下,大臣都是皇帝的家奴,不高兴就杀了,当然不必考虑理由”,武安国的对明朝君臣关系的评价更直接,直接到一针见血。偏偏他对朱家王朝也最忠心,忠心到简直不考虑个人得失荣辱,忠心到被弃置在处州还想着替朱元璋出主意解决千古难以破解的死局。他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我上当了”,在踏上自家的马车那一瞬间,驸马李琪猛然醒悟。晨风让他疲惫了一夜的头脑清醒,一个清晰的脉络随着马车的颠簸慢慢出现在他脑海。
作为洪武朝的臣子,被朱元璋的皇家威仪吓得狼狈不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李琪并不觉得自己昨夜的表现有多失态。况且当时即使心里不害怕,表面上也要装成害怕的样子,这样才会让岳父有成就感,武安国干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不却讨皇帝喜欢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不会演戏,不会装出一幅诚惶诚恐。
然而,这个傻妹夫却把自己骗了,这个在自己指导下学习为官之道的傻小子挖了坑把老师给陷在里边,可笑的是自己在陷阱里还高高兴兴,以为进入了福地洞天。越想,驸马李琪越觉得自己的看法有道理,分权和制衡之策,应该是武安国早已想到的,和自己在处州那些热烈的讨论,不过是诱导自己得出他预先安排好的答案,以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向当今皇帝提出“制衡”建议。利用民间有爵之士对官员进行监督的策略,表面上不过是一个对现在“民可随意告官”之策的一个局部变更,深层下,却掩盖了太多的权谋在里边。武小子一定在很早之前就做好了这样干的准备,至少从他当年建议父亲设立爵禄分开和六级爵位制度开始,就为今天埋下了伏笔。年前通过的“鬻爵”一策,更是为了近一步靠近这个目标而按进行的关键环节,放眼今日大明,那些有爵位之人中多少是花了银子买来的?这些买了爵位的又都是什么人?至少在北方四省,那些出得起银子买爵位的,八成都是经商或开工厂的,也就是从此新兴阶层有了名正言顺的参政议政权力,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靠贿赂官员实现自己的目标。
这局也布得太大了,大到超乎人的想象。这是我的傻妹夫吗?扪心自问,驸马李琪宁愿相信武安国依然是那个不通事故的直心肠。想起老父当年对武安国的评价,“远见卓识,大略雄才”,又觉得真有武安国幕后操纵了一切的可能。郭璞在地方上大力兴办学校,鼓励当地子弟参加今年的会试,那个文采飞扬的周无忧平时什么也不争,这次却削尖了脑袋去谋副主考的位置。而主考官的选择几经波折,最后也落到了倾向支持新政的大学士邵质身上。这些不都是争夺天下权柄的作为吗,可以料定,今年选拔的人才中间,支持新政者将占大多数。加上昨夜自己提出的有爵之士议政制度,不知不觉间,朝内朝外这新政的局面竟大占主动。这么大的局,真是武安国布的吗?
如果顺着这条思路理下去,武安国明着退出权力中心,实际上极有可能是以退为进,避免留给官员们心黑手狠的印象。反正他也看不起那些贪官,由着万岁把朝廷上的官员清理干净,他再寻机会归来部署自己的人马,有了廉洁有效的执行者作为保证,新政还愁推广不利吗?
“这不太可能”,驸马李琪摇摇头,自言自语。但他又希望武安国有如此心机,如果真能如此,父亲在酒泉之下也可以安然入梦了。
街道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在走动,贩菜的农夫赶着四轮马车,把城外的时鲜趁着“露水早”拉进城来。做早点的伙计也吹着了昨夜压下的火,烧热开水等着堂下大师傅的第一笼包子上架,起得最早得是走街串巷卖报的报童,两个装满生存希望与梦想的沉重口袋搭在肩上,赤着脚,沿着马路边跑边喊:“卖报了,卖报了,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前线大捷,大明军队踏平西路蒙古,直捣居延海,大破鞑子二十万了”!
“停车”,驸马李琪大声喝令车夫将马车刹住。半梦半醒之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明朝报纸传递消息比邸报快是众人皆知的事实,特别远离皇城的事,有时外地送到朝廷的折子还没到,报纸上已经炒得沸沸扬扬。几家报纸为了争夺百姓口袋中的铜子,挖空了心思找消息,战场上的消息是百姓关注的焦点,随军的商队里就有专门的消息贩子。像《北平新报》、《江南新闻》这样以消息及时而见长的报纸干脆雇佣了写手跟随军队前进,每天将最新情况雇佣私邮接力递到各自的衔接点。
马车稳稳地刹在路边,随行侍卫将一个卖报孩子叫住,带到李琪面前。驸马李琪掏出一个银币丢给吓得不知所措的报童,和气的问道:“刚才你喊的消息是真的,还是骗人买报的”。
“当然是真的了”,报童虽然胆子小,却不容有人怀疑他的诚信,“骗你我将来就去做贪官,让人把皮剥了填上草竖在衙门口”!
“给我一份,哪家报纸的消息”!李琪见孩子说的有趣,有意多问两句。
“《江南新闻》、《三江旧事》,我这有的新报纸都登了,昨夜印的,墨还热乎着呢”,报童麻利的兑出找头,将零钱和报纸一同送到驸马李琪的眼皮底下。
“剩下的赏你”,李琪把报童的手推回。
“无功不受赏,谢谢大爷”,把硬币强塞进了李琪手中,施了一礼,报童头也不回的赶下一个买卖去了,瘦弱小脊梁挺得笔直。
“有骨气”,李琪笑着翻开了报纸,大明百姓越来越自信,从贩夫走卒身上就能看到百姓心态的变化。今天的报纸头版套了红,鲜红的大字带着喜气映入他的眼帘:“大将军夜雪夜入瀚海,燕王爷一战定黄沙”。
这么快,驸马李琪一口气翻完所有报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车驶到家门口,侍卫催促几次,才把他请下马车,持着报纸边看边向里走。
“驸马怎么了,为几页报纸这么着迷”,把门的家丁低声问侍卫。
“怎么了,蒙古人完蛋了,我兄弟就在定西军,他们挑了蒙古人的老窝”侍卫长把胸膛一挺,带着军人的自豪回答。
蒙古人完了,此后数年,再没有任何民族敢提兵跨越大漠。居沿海边,大将蓝玉策马独立,目光望向金光绚丽的湖面。数年前,常玉春在居庸关前对他说过,最好的城墙只须一寸,筑在敌军的心头,今天,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将雄关万里筑在了蒙古人心头上。
大明朝同时建立的六军当中,定西军得到朝廷的支持和关注最少,但这些并不妨碍蓝玉组建出一支虎狼之师。从洪武十二年到现在,从没有敌军能跨过定西军的防线一步,西北前线那些大大小小的堡垒记载了他的功业。采纳原震北军炮兵师长张正武的建议,前线的城堡皆为鸳鸯垒,两个城堡之间的距离不超过火炮的射程。蒙古人的骑兵在火炮交叉区域,只有乖乖纳命的份。这些年,丧身于定西军手下的敌酋官职在万夫长以上的不下十余个,却没有一支人马能突破玉门关半步,伙同其他两路蒙古人前来进犯的西北三部损兵折将,从没在蓝玉手上捞到半点便宜,只要他们稍有疏忽,肯定遭到定西军的倾力反击。有蓝玉在,就是西疆平安的保证。其他各军就可以在北方放手施为,而不必考虑被人从背后攻击。定西军威名随着战争远播,前年吐鲁番诸部千里来袭,到达玉门关下,见蓝玉大旗,哀叹一声:“蓝将军尚在”,折旗而返。
比起防守,蓝玉更喜欢进攻,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显示出一名主帅的能力。月前得燕王令,率部杀出玉门关,蓝大将军将多年死守关隘积压得怨气撒了个痛快,一路上攻破大小城池二十余个,间道兼程逼进居延海。去海四十里,不见敌,士卒疲敝,诸将欲扎营以待震北军。玉曰:“吾辈提五万众,深入大漠,无所得,且贪人之功肥己,何以立于天地间”?遂令军士穴地而爨,毋见烟火。乘夜至海畔,知敌后营在海东北八十余里。遣快马告知燕王,以张正武持中军缓行,玉自为前锋,疾驰薄敌营。时乃夏初,地生狂风,天降暴雪,昼晦,湖水声若牛吼。敌谓明军辎重多,行军缓,欲待雪停而战,遂不设防。拂晓,蓝玉军至,敌尚无所觉。至前,大乱。迎战,败之。杀领军督帅以下将佐五十余人,劫马驼牛羊十五万余。焚其甲仗蓄积无算。后军溃,天明,蒙古人欲整军再战,玉引军牲畜且战且走,双方纠缠半日余,雪地上忽见一城,原是张正武军至,以战车首尾相连而就。张正武接蓝玉入内,以驮炮轰敌,惊其马,复引军杀出,再破敌,追出四十余里,人马互相践踏,血流成河。
西路蒙古三部本来积聚了大批粮草辎重,欲借助草原上变幻莫测的天气和居延海边险要的地形固守待援,即使防线被大明军队冲破,亦可以凭借丰富的战马储备迅速和明军脱离接触,到戈壁滩上和明军打游击。此番出其不意被蓝玉劫了后营,失去了相持的本钱,不甘心承认失败,欺蓝玉和张正武所带人少,第二天纠集全部人马前来争夺,自天明杀到日幕,明军阵地前落下的长箭如河滩上的芦苇一般密集,蒙古人的鲜血也汇集成海。双方皆精疲力竭之际,威北军先锋至,萧用、杨春、张政、祝哲四将率领骑兵突入蒙古中军,斩将夺旗,蒙古军乱,再溃。
威北军主帅常茂本来就是个悍将,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带队冲阵,怎肯放过送上门来这个破敌良机,当夜,威北定西二军并立西向,马踏连营,追敌军八十里,天明方止。西路蒙古诸部检点所带人马,十停已经去了六停。无粮草补给,败局已定,只是贪念故土,凭着居沿海边的一些山丘而勉力支撑。
第二天正午,燕王率震北军亦至,大军火力强劲,天下无匹。军中还有枪法奇准之士兵手持北平所供细管火枪,专杀将佐,三百步内弹无虚发。赤斤、沙洲、哈密三部战力本来就不及东、中两路,弹尽粮绝,援军尚在千里之外,兵无斗志,士有去心,见到如此遮天蔽日的炮火,呼啸一声,弃营而走,主帅拦都拦不住,只好随着乱兵向西跑,半日之间,士卒散尽。三部首领俱丧于乱兵之中,首级被士卒割了邀功。
此战歼敌十五万余,俘获牛羊马匹无数,收降各部残众二十六七万。目前燕王朱棣正指挥各路英雄清剿草原上的散兵游勇,居延海边热闹如过节,每天都有大队士兵押着蒙古士卒前来投降。随军的商队更是兴奋得如雪天的小狗,用鼻子嗅着士兵们的臭汗味,陪着笑脸抢购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