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八)
洪武十六年夏七月,上命北平富商徐志尘、高德勇、詹臻入京。十四日,彗星袭月,华山崩,地裂赢丈。月中,帝纳鬻爵、修路、养军、治河、造船五策,复令各地官府计天下鳏、寡、孤、独、废者,公库发之以银。百姓拍手称快。
并不是每个人都只看到表面上的利益。街市依然喧闹,但有一种潜在的危机感重重压在一些“有识之士”的心头。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谁之过也欤!”于北平义学任教的名儒白德馨在给大学士邵质的信中这样写道。他直言后者身为大学士,皇帝身边的近臣,却不能阻止商人这种只顾及眼前利益者干预朝政,实在是失职。
“弟何尝不知此举乃祸乱之始,如然今上出身市井,不通礼义,…..”,邵质把刚刚写了几行字的宣纸用浓墨涂成了黑色,揉做一团扔进废纸篓中,和贩夫走卒共立于朝堂之上,实在是儒林的奇耻。已经有几个大臣为此递上了乞骸骨的折子,朱元璋一一批准,没有给大家留半点情面。私下里,他和几个大学士悄悄地议论过好几回,但是都知道此刻无法劝得动皇上。朱元璋本来就是个讨饭出身,年少时做和尚,贩水果,倒私盐,他从来不以自己贩夫走卒的身份感到卑微,如果以贩夫走卒立于朝堂有失国家颜面来劝说他,岂不是屁股痒痒。
‘其实我们这些名士啊,行事总被虚名所累,还真不如那些商人来得痛快’,对着跳跃的烛光,大学士邵质幽幽地想。白天,花钱捐了三等怀远伯的高德勇在御书房的表现,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潜意识里,他多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那样无所顾忌地说话。
白天处理完当天需要庭议的朝政,留下几个大臣御书房问对,朱元璋在特意把高德勇叫来,问及西域之事。这高胖子的贴身侍女小晴儿因为长相奇特,受到马皇后的召见。不知如何就骗了份诰命在手。随着晴儿在皇后眼中受宠,高德勇也跟着沾光不少,朱元璋因为胖子在河中地区本来就有贵族头衔,既然他原来是大明子民,总么着也不能让帖木儿看低了,随便收了一点修路捐就赠了高德勇一个怀远伯的虚爵,喜得胖子这些日子眉开眼笑,说话都刻意带着官腔。
当问完了西域各地的风土人情,列国大小,军力多寡及相互之间恩仇,慢慢地君臣之间就把话题扯到帖木儿身上。看着跪在下面的胖子已经热得脊背上见了汗,朱元璋命令人给他搬过一个坐位,仔细听他讲述河中地区这个新崛起王朝的细节。
高德勇也算善解圣意,不但介绍了帖木儿崛起的历史,渊源,还把其麾下兵种特点,几个猛将的习性、爱好和作战能力做了个初步评估,并且将帖木儿委托自己购买火炮的目的及当时自己因购买火炮未果而招募工人准备前往西域造炮之事做了几个基本交代。
“臣去年招募了一批工匠,但并未将他们带离中土,现在他们都在我的工厂里做工。臣当年想得太简单,以为有了钢材,即可造炮。哪知着火炮制造还有很多窍要在里边,根本不是以臣之愚鲁之才所能领悟得到的”。高德勇偷眼看了一下朱元璋的脸色,见后者没有震怒之像,小心心翼翼地又补充了半句“北平的李大人的手下,臣当年一个都没招到”!
朱元璋本来也没想追究高德勇私购军器之事,大明火器犀利,周边哪个国家没派出探子打火炮的主意,锦衣卫一个月上来的密折中,至少有一半的报告是围绕几个军工厂的,每年抓获的探子也数以百计。像高德勇这样先想购买后想自造者,实在算是其中的厚道人。况且他知错能改,一力促成了帖木儿帝国的来朝,从背后给蒙古人插了把刀子。
笑了笑,朱元璋示意高德勇不要那么紧张“你能劝得帖木儿遣使来朝,也算大功一件。武卿也和朕说过,他能这么快稳定北平粮价和股市,你亦功不可没,朕就不追究你当初行为孟浪了。况且你当时是帖木儿封的那颜,理当替他卖命。如今,高卿的身份可是我大明的怀远伯,下次帖木儿有求于你,你可得掂量掂量”!
“臣对天发誓,终生不负大明”,高德勇从椅子上滚落于地,一边叩头一边赌咒道:“帖木儿非大明之敌,臣才贪财帮他。若他日两国起了争端,臣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敢负大明半分,如违此誓,天株地灭”!
“你起来吧,坐下,朕又没说大明会和帖木儿起争端。真的要逐鹿天下,还未必轮得到他帖木儿呢”。看自己三言两语把高胖子收得服服帖帖,朱元璋心里高兴,温和地询问道:“朕是想遣使到河中地区看看,了解一下各国风土。你手下能人众多,希望能给朕的使臣派个带路的,别让他们迷了路或半道被白帐汗国劫了去”!
“那倒是好办,每年春秋两季商队都要结伴穿越瀚海,使节大人委屈一下,换了衣服混在商队里就行了,蒙古人贪,给他们些好处,藏头大象都能顺利通关,何况几个蒙起脸的商人”。高德勇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颤微微爬回坐位上,看见武安国怀疑的目光向自己脸上扫来,知道一番示弱的做作没瞒过这位武大人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答道。
“朕卖给帖木儿的大炮,也是这样带过去的吧,真难为了这些波斯胡商,朕也不白用你的人,你回去挑选机灵的,朕每人赏他们十两金子。等他们回大明之后,再加官爵”。
“谢谢陛下,这出向导的事情,就算臣对陛下尽的一点忠心,赏金就不用了,他们是臣雇佣来的,每年该拿多少钱,走几趟西域,都在合同里写着”!胖子高兴回答。
这个高胖子倒很会管人,朱元璋点点头,心中若有所思。君臣几个又聊了一会儿,几个内阁大学士对西域各国的实际情况有了些士基本了解。看看天色不早,朱元璋试探地问高德勇:“高卿,去年饥荒,好多人卖身为奴,朕想下令大户人家把把他们的卖身契都还了。你的商号买了不少,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按邵质等人的心思,此时换了一般人,还不立刻答应,用几个下人讨皇帝欢心,何乐而不为?谁知让他大跌眼睛的是,唯唯诺诺一整天的高胖子居然郑重回答说:“陛下有命,臣自然应该尊从。只是这样一来,将来再有饥荒,估计天下就没人敢收留无米下锅者了”!
当时朱元璋和众人脸上的惊愕邵质到此时还清晰记得,就连一向包庇高德勇的平辽侯武安国也一个劲地向高德勇使眼神,哪知高胖子像没看见般振振有词的说出一番话来:“昔鲁国之法,鲁人有赎人臣妾於诸侯,皆受金於府,子贡赎人而不受金。孔子闻而恶之曰:‘赐失之矣。夫圣人举事,可以移风易俗,而教道可施於百姓,非独适己之行也。今鲁国富者寡而贫者众,受金则为不廉,何以相赎乎?自今以后,不复赎人於诸侯矣。’万岁今天所为,恐怕比子贡所做还厉害些”!
除了武安国和朱元璋,在座的几个都是饱学之事,知道高德勇引用的典故确有其事。去年灾荒,有不少富贵人家趁机大肆购买奴仆,武安国和几个内阁大臣一直商议请皇帝下旨释放这些被迫卖身者,没想到其中还涉及到这么浅显的道理,一时不知如果反驳,只听朱元璋疑惑地问道:“难道高卿家不认为人应该做善事吗?”
高德勇看了看武安国,点点头,挺直身子执拗地回答道:“对陛下来说,当然是做了善事,但对臣来说,损失的却是自家的私产,以后再发生饥荒,除了圣人,谁还会周济那些吃不饱饭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邵质当了半辈子官,还第一次听人把自己的东西如此清楚地和皇家分开。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此话大有道理,你皇帝讨好天下人可以,但不能拿我的家产去讨好啊。几个大臣因此话遭受的震动不比邵质小,感慨之余,胖子那满身的肥肉在他们眼里也可爱了许多。
“他们的钱货不依赖于土地和官府,所以行事更不看官府脸色,保护自己得家产更加不遗余力”,我写了什么啊,邵质看看自己无意间留在纸上的墨迹,又把给白正写了一半的信扔进了纸篓里。那个纸篓差不多已经满了,给白正的回信依然没有写好。
白天高德勇据理力争的结果是皇上决定以国库的积蓄向天下富户赎买奴隶,大学士邵质负责具体拟旨处理此事。涉及到个人财产,高胖子身上表现出的勇气令人钦佩。隐隐地,邵质觉得高德勇身上代表了一种新的势力,这种新生力量,恐怕连当年北平新政的始作俑者武安国都未必能控制。
近几天给皇上出完了主意,徐志尘、詹臻和高胖子都表达了请辞的意思,他们走后,儒林对他邵质的非难过些日子也会慢慢平息。可将来怎么办,无论自己欢迎也好,不欢迎也罢,这种力量肯定要走到朝堂上来,高德勇等人这次献策,不过是新生力量走上前台的一场演练而已。如果其将来真的来了,自己站在哪一边,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邵质知道以自己内阁大学士的身份,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是风尖浪口,一不小心就会被碾得粉碎。
“不如归去”,邵质笔下又出现了这样几个字。真的要辞职,他又太不甘心。老太师李善长临终所说的几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百姓生死安危,国家是否也该负一点儿责任”!所以他才对修路等建议大力支持,对于富贵人家,银价下跌不过是损失了帐面上的小钱,对于普通百姓,可能直接面临的就是断米断柴的风险。国家出钱,百姓出力,虽然未必真的能如朱元璋所愿平抑物价,但至少能让贫困百姓和无业流民有个谋生的希望,他们才是痛苦的直接承受者。然而,各地的道路可以凭大明朝的财力修通,海上的通路可以凭探险者的探索而连接,令老太师李善长临死亦不瞑目的,大明朝的出路在哪呢?难道无论怎样也走不出那个昏君、奸臣、异族,四百年一次的轮回?
“弟才不及中人,窃居高位,尝以无谋辅政为耻……”,想到这些,邵质如学堂里的蒙童习字般,一笔一划地写道:“夫儒者所辅,社稷也。所谋,百姓福址也。若其有一策利国,质必倾力助之,若其有一言误国,质必抵死阻之。何必苛求其出身,而误国家之大事。…….”。这些话好像一直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官场沉浮,已经渐渐淡忘了,此时此刻,却随着对国家命运的思考逐渐清晰。他有些惭愧地反省着自己刚才的心胸狭隘,却不知道,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在令人措手不及的变化面前,所有人都有着和他一样的彷徨与迷茫。即使武安国这样的未来者,也未必能告诉人们如何去适应这个变化。
驸马府,武安国书房的灯光一样明亮。白天高德勇所作所为,明显是和徐志尘、詹臻等人串通好了的。大明商人第一次以独立的身份进入了政治舞台,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拼力保护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除了鬻爵、修路、养军、治河、造船五策,还有一条武安国也举棋不定的策略被他们提了出来,朱元璋已经命令武安国和费震和科学院的博士们一同考虑这条策略的可行性,那就是铸币。徐志尘根据大明白银贬值,而面值固定的铜子反而不受白银内流的影响原理,提出了由朝廷统一铸造金银制钱的建议。具体实施细节是,参照原来宝钞的发行方法,由朝廷主持铸造金、银等贵金属制钱,同等重量的金制钱一枚,兑换银制钱五枚使用。铜银制钱的兑换比例可以参照宝钞的发行,以洪武八年发行的宝钞计算,宝钞按面额自一百文至一贯,共六种,一贯等于铜钱一千文或白银一两。新发行的一个银币建议兑换两百个铜子,这样大小和重量都比较趁手。新制钱发行后,百姓手中的金、银不作为现钱流通,而是必须到官府或票号兑换成金、银制钱,隔一定时间,票号或者官府再把各地兑来的银两统一交还给朝廷换取制钱。为了佐证这条建议的可行性,高德勇还特地拿出了几个察合台汗国的发行的金币作为凭据。“臣行走西域各国,带的就是这种钱,样子虽然粗糙了点儿,但非常实用,一整个商队的东西买齐了也不过费千把个金元,藏在一头骆驼的峰里就行了”。
以北平和工部制造局目前掌握的金属工艺,铸造质量均匀,花纹民间难以仿冒的金属货币应该不是一件难事,至少它们不必依赖于朝廷的信誉而独立存在。武安国在灯下仔细推敲,如果一枚金币固定为十克,而一枚银币固定为五克,一枚金币兑换十枚银币,是不是更省力些?以后百姓怕商人的称不准,直接放几枚硬币在上面,是不是就可以作为标准砝码了呢?可是,这几个家伙怎么就这么热衷于让朝廷铸币,并且准备得头头是道,有问必答?联想到他们这次来京城所作所为,武安国猛然发现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从贵金属货币改革的兴奋和为民请命的表象中回过神来,武安国发现徐志尘等人提出的这条好心的建议下面,实际上包含着商人们希望朝廷替他们承担货币贬值损失的梦想。一枚同等质量金币兑换五枚银币,实际上就是把百姓手中的银子固定在洪武十六年夏天的兑换点,五两白银兑换一两黄金的比例上。以后白银再跌价,则跌的是国库存银,与各钱庄票号的银子没有任何关系。无论徐、高二人手中还有多少贷出后没收回来的银子,年底资金回流之后,他们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把银子和官府兑换成货币,不会因为低估了白银贬值速度而赔本。
“还真不能了小瞧了这帮家伙的智慧”,武安国会心一笑,无商不奸,不知西方贵金属货币的兴起,是不是也出于同样的原因。无论如何,这个时代的变化越来越难以琢磨,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了。
“安国,这么晚了,一个人偷偷乐什么呢”?刘凌蹑手蹑脚走进书房,轻轻地替武安国按摩肩膀。最近一段日子,丈夫鬓角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作为妻子,如果不能替他分忧,至少要让他生活得舒适一些。
“我想起了一个贤人说的名言”,武安国把头靠在刘凌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里边生命的躁动,“他说,这世上本来没有路,走得人多了,就能踩出一条路来”。
“有点道理,可这和你替皇上决定是否铸币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刘凌有些不解地问,结婚三年了,丈夫在他眼中还是风采依然,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从容与睿智。
“随便想想,有感而发罢了”,武安国没有和刘凌解释,把耳朵仅仅地帖在妻子的肚子上听里边传来的心跳。
这是他和妻子爱的结晶,一个新的生命就要诞生了。(第十三章终)
酒徒注:1、“复令各地官府计天下鳏、寡、孤、独、废者,公库发之以银”,见于明史,原文是“发之以钞”。酒徒一直以为,无论皇帝好坏,封建君主制度都充满罪恶,但是在不同时代,我们的先辈的确做了很多探索与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