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镜梦第六十二章 天下的名士在名士聚会上,有人要求吟诗凭吊“大楠公”,开始时大久保并没有想起大楠公是何许人也,但吉田矩方和宫部鼎藏连续吟了赖山阳两首名作,大久保反应再慢也想起此人是谁了。
大楠公就是南北朝时期的楠木正成——这位与战国末年的真田信繁、源平合战的源义经并称三大末路英杰,不过世人多称之为楠正成或楠公,难得吉田居然一听到“大楠公”就想到了此人。
既然称呼楠木正成为“大楠公”,那这位自称“东湖”的肯定是水户两田的东湖先生藤田虎之介了,水户学说对楠木推崇异常,难怪他会出这样的题目。
自从从坦庵先生和小栗那里知道德川齐昭出任海防挂后,大久保就让老爹帮忙搜集水户的信息,因此对藤田东湖有所了解。
吉田和宫部吟诗完毕,旁边的人催促大久保继续,所以他也没时间想得太多,只好也吟了一首诗:
“殷勤遗训泪盈颜,千裁芳名在此间。
花谢花开樱井驿,幽香犹逗旧南山。”
众人一听,拍手叫好,倒不是这首诗压过了赖氏的两首名作,而是这首诗没听过,明显是新作。
得了彩头,大久保反而心中一凛,刚才他就觉得这个题目不对,有非议幕府的嫌疑,只是有人催促他只好赶紧吟诗,这吟完了,他心中越发不安。
楠木正成是谁啊,是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辅佐京都小朝廷的英豪,是推翻镰仓幕府的大功臣,后来又为反抗室町幕府的建立而战死,一生都在与武家也就是征夷大将军做对,这个题目很可能别有用心。
水户学说素来有尊王的说法,齐昭继位家主之后,水户学者经常抨击幕府不敬朝廷,本以为齐昭这次复出会收敛一些,可作为左右手的藤田东湖在名士聚会上以“大楠公”为题目,无论这里面是否是另有深意,但自己可不要为直秀招祸。
想到这里,大久保朗声说到:“此诗为仆友所作,在下另有拙作请各位大家指正。”
“一生功绩若浮樱,丈夫慷慨自睨雄。
呜呼忠臣何足论,万川入海棹头东。”
这首诗吟罢,全场鸦雀无声,连远一点的下棋和闲聊的人都转身看过来,大久保当时就懵了,这首诗是他临时憋出来的,自己知道自己啥水平,完全说不上什么工整对仗,现在的场面显示自己肯定又搞出马脚来了,真是倒霉啊!
这次大久保为了与武家的反抗者楠木划清界限,所以草草写了一首诗:
“一生功绩若浮樱,丈夫慷慨自睨雄”的意思是“一辈子干了啥都不重要,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啥自己有数就行了”;
“呜呼忠臣何足论,万川入海棹头东”,这句话和上句话是一个意思,“别人怎么评价都不算啥,最后还不是所有人都要往东来”——江户在关东,这句话是给德川家溜须拍马、洗脚捧靴子,意思是任你豪杰了得,最后还不是都要到江户朝拜,言下之意,德川幕府和一代目家康公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可是楠木正成所处的时代距此时已经快五百年了,虽然民间仍有传说,但毕竟年代久远,最近把楠木炒起来的正是水户学的鼻祖德川光圀,就是民间称之为水户黄门的那一位——光圀是水户德川家二代家主,官职是权中纳言,扶桑朝廷喜欢效仿中华,中纳言在唐朝时对应的官名是“黄门”,因此光圀被称作“水户黄门”。
元禄三年德川光圀在凑川重金重建了楠木正成的坟茔,碑文是“呜呼忠臣楠子之墓”,大久保少时家贫,这一世在十四岁又被直秀引诱兼修兰学,因此对这段旧事不太了解,他光听人说“呜呼忠臣楠子”,但并不知道出自水户二代家主光圀。
“呜呼忠臣何足论”,大久保一竿子就把水户学说的祖师光圀给撅了,所以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快看快看,一直期待的大场面来了,藤田东湖这几年风头不小,看他如何应对这打上门来的愣头小子。
藤田东湖1844年跟随齐昭一起受了处分,被没收了田禄邸宅,“禁闭”不让出门,但随着1846年齐昭被解除“谨慎”,1849年藤田复归藩政,之后他一直为齐昭重新参预幕政而奔走,虽然藤田人缘不错
,但话说多了难免得罪人,所以这里想看他热闹的人也不少。
藤田一向以直言快语、豪爽大度的面目示人,但被一个后生晚辈在诗句中嘲讽二代家主说错了,主辱臣死,当场拔刀砍人都是正常的。
这时就看出仲介人的重要了,大久保是佐久间象山带来的,佐久间自然要出面调和,他赶紧给藤田东湖行了一礼,然后说:
“万川入海棹头东。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除水户黄门孰能当之。”
儒家有三不朽的说法,“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佐久间作为老江湖,直接将大久保的“万川入海棹头东”指认成是推崇德川光圀,意思是光圀叹息楠木“呜呼忠臣”,但世人都忘了,“呜呼忠臣何足论”,位于东面的水户有个更牛的人,那就是水户黄门啊!
佐久间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从三不朽来看,德川光圀确实强于楠木正成——楠木最后兵败身死,传到现在也听说有啥学说和著作流传,充其量就是“立德”,“立功”就有些勉勉强强。
而水户黄门在民间传说里类似中华的包拯,经常微服私访惩治贪官污吏,真按传说计算,他整治了几百个幕府代官,按数量算把上下几十年的代官一锅端,那立德和立功都是“确凿无误”的。
立言么,这个肯定称得上,水户学说的经典《大扶桑史》,就是由光圀开始组织编撰的,这立言也是名符其实。
况且,“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这话说的多好听啊,年长的光圀经常规劝当时的将军,称之为帝师不为过,为相一说也没说错,整治了几百个幕府代官你说他不对幕府治政指手划脚谁信啊,就是为将差了一点,当时世道比较太平,最多就是平定了一些农民的一揆,但扶桑几百人就能称之为合战,这为将一说也不是全无道理。
“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这评价传出去,水户面上大大有光,而且按佐久间的说法,大久保不是否定“呜呼忠臣”的说法,是替水户黄门委屈——人们只夸楠木但把夸楠木的光圀给忽略了,再加上之前佐久间在说话之前还给自己行了一礼,藤田东湖想到这里,脸上的肉也不跳了,眉眼都舒展开来。
这时候主人安井息轩也出来圆转——大家愿意来安井宅邸,就是因为老爷子为人宽和,这群名士个个伟岸峻峭,谁还没点脾气,吵起来上头动手互殴的时候都有,只有安井这个老好人才能劝住大家。
“后生可畏,不过学无止境,以后大久保还是要多向前辈请教才是。”这句话既肯定了大久保,又不动声色地捧了藤田东湖和在座的各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其实安井对佐久间的解释不以为然,棹头东就是称赞水户黄门呀,那水户东边还有仙台,仙台之东还有虾夷地呢,何况杜工部有诗“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尧以天下让之,不受,隐居聊城,放牧为生”,说不定大久保这个年轻人是讽刺众人名利之心太重呢,当然,大家眼睛都不瞎,这个年轻人多半是恭维德川家,但我就爱胡思乱想怎么滴?
安井是儒学大家,偏重考据,对水户学胡编乱造扶桑史早就身怀不满,但藤田东湖确实是个另类,东湖为人爽直大方是出了名的,风度翩翩,和兰学者佐久间象山一样,虽然言论和大家不同,但往往对时事鞭辟入里,在座的名士没有不喜欢喷人的,所以虽然学说不同,但大家彼此意气相投,所以他才出面调和。
说起来这也是幕末的一大怪事。
水户学说的根本《大扶桑史》真的是胡编乱造啥都敢写,什么民间传说、奇谈怪论、私人笔记和个人臆测都被堂而皇之地编进去,所以水户学说在学者之间没啥市场,除了水户藩外都是在下级武士和豪农豪商中流传,这些人不讲究啥合理性,爽就够了——当然,好多人拿水户学说的“尊皇”当旗帜,至于是否深入研究和心里到底信不信就是另外一说了。
水户学说属于国学派,否定儒学、佛学和兰学,推崇扶桑本土的和心和神道,但因为藤田东湖、户田忠敬等人的人格魅力高,这些人居然和当时很多的儒学者、兰学者关系非常好,往来十分密切,这也是当时的一大怪现象。
后世有人
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当时大部分学者都批评幕府所以同仇敌忾、惺惺相惜——德川幕府的治政太奇葩了,唯门阀论,基本上按出身任免役职,这一出生就落在终点太招人恨了,官学昌平簧的大学头是林家世袭的,幕府的各个役职也都是按出身门第分配的,学者、下级武士和豪农豪商能不有意见么。于是在一起凿沉幕府这样件事没完成之前,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先不要内斗”。
反正主人安井出面后,大家哈哈一笑,这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大久保死里逃生,赶紧溜到一边,过来一会,吉田和宫部也灰溜溜地回来了——这两位都是新人,包括藤田东湖在内没啥名士愿意答理他们。
吉田是个敞亮人,觉得受冷落是自身名气不够的原因,但宫部鼎藏就有些忍不住了——他觉得大久保得罪了藤田东湖,而自己是和大久保一起来的所以受了挂落。宫部是熊本藩山鹿流兵学讲习,熟谙国学和神道,因此他就和大久保比起学问来。
要真动手,宫部一个能打大久保三个,但纸上谈兵,宫部十个也赶不上大久保,于是这场面就好看了:国学和神道,大久保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谈兰学宫部也所知不多,两人只好谈兵法。
扶桑的兵法包括个人搏斗和军势,个人搏斗要动手,而这是聚会肯定不合适,于是两人就谈军势。熊本藩是长崎御藩,白主奉行所是北地屏障——直秀自封的,虽然两者都没打过什么仗,但说起来两边都是头头是道,过了一会居然围上一圈人听这两位辩论。
作为名士,当然要关注局势,最近的风头就是“攘夷”——幕府提拔了这么多人,又发布了“试行法令”,自然要找个由头,不敢说米船要来了只能打起了攘夷的旗号,说一切都是为了防止西洋诸国的骚扰。
风头既然是攘夷,自然名士们都关心此事,看这大久保和宫部空对空说的口沫四溅,但干说分不出高下啊,于是就有人撺掇两人谈论御台场——这个好,大家都实地看过,说的对错与否有参照物立马可知。
御台场现在又出新花样了,品川台场都基本竣工了,想改也改不了了,但浦贺水道两侧不是还在建么,坦庵先生放手后,剩下的八位海防挂都扑了上去,将江川的原方案改的面目全非。
大久保是江川的“弟子”,藤田东湖是齐昭的心腹,前一个方案是江川的手笔,现在的规划有齐昭的赞划,好么,提出评论御台场的这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吃一堑长一智,大久保今天上过一回当了,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肯入彀,但总要有个交代吧,于是他把双手伸出来给宫部鼎藏看,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皮肤上到处都是疤痕、手上还有许多老茧——白主基业初创,直秀都亲自上场,所以大久保也经常身体力行,尤其是前两年物资不齐备,所以大家手上都有冻疮,而大久保出身自温暖的鹿儿岛,保养不当,所以手上疤痕斑斑。
宫部在肥后细川家的地位也不高,只是几十石的兵法讲习,但长年习武也没把手搞成这个样子,但他纳闷,这是啥意思,把手给我看,说不过我要当场较力啊?
“大久保愚钝,学识浅薄,平日里虽觍为奉行,其实无非劳力而已,这场辩论是在下输了。”
大久保服输,热闹自然看不下去了,于是旁观的人一哄而散,不过有人在离开的时候好心劝了大久保一句,“为政者广开言路、任贤使能、调和阴阳。’手足胼胝、面目黎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事倍而功半也。”
这人是劝大久保,“不要啥事都自己上,群策群力不香么。”这是好话,所以大久保只好肃然答谢——但他心里对此不以为然,你说的轻巧,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做。
本来大久保对白主奉行所的前途颇为担心,地方偏远人还没几个,只是直秀以国士相待,言听计从而且待遇还贼好,所以他只能尽力相助。
因此这次奉公来江户,大久保心底抱了好大的期望,甚至想通过联络将直秀调离北地——幕府身负天下之望,必然能者甚多,江户为三都之首,自然卧虎藏龙。可经历了两个月,他有点失望了,幕府内部掣肘甚多,民间的名士也有空谈的嫌疑,这还不如白主呢,最起码欣欣向荣、喜笑颜开,这些在江户看不到,米船将来,这天下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