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商会托付给德莱塞之后,谢绾终于过了几天悠闲日子。在这段日子里,他在柏林东郊的米格尔湖畔买了一栋庄园,养了一条巴哥犬亚勒、一只边境牧羊犬蒙纳特、一只柯基犬塔克——其实就是德语“年、月、日”的音译,谢绾图方便给起的名字——每天除了带着狗闲逛,便是吃吃喝喝,或者是参加王储腓特烈·威廉四世还有其他新认识的权贵们举办的各种聚会,偶尔抄抄论文。干的为数不多的正事,一是跟来访的克莱梅特讨论缝纫机的制造工艺和对莫兹利新捣腾出的机床进行技术指导,二是研制除虱药。
虱子这东西,从谢绾到这个时代的头一天起,便跟它严重过不去。虽然他已经天天洗澡以至于秋冬季节皮肤干得起壳,可是由于身边的人没那么爱干净,虱子还是反复骚扰他。闲下来之后,他开始认真地想办法对付这种可恶的虫子。除虫菊是他最先想到的草药。这种植物在他庄园里的草地上到处都是,但直接使用效果一般。于是他开始实验如何提取除虫菊酯。办法其实是现成的:将除虫菊花收割后晒干,全株磨制成粉状,用酒精低温萃取除虫菊粉。经过试验,发现80%的酒精萃取出的除虫菊酯效果最好,高浓度除虫菊酯溶液,足以把人给迷晕……于是他用波兰伏特加给“谢-德莱塞军备制造商会“研发了一种新产品:除虫伏特加,当然是不能喝,只能外用。效果还不错,销售情况也挺好。以至于后来一个时期,达官显贵的卧室里都奇怪地弥漫着伏特加味道。因为经常被人误饮,谢绾又改为用煤油萃取,生产出针对不同类型害虫的除虫剂,后来这种产品居然成了商会的口碑产品,连军队都采购了一部分给军营使用。
然而,谢绾似乎高兴得太早了点。
10月初,正当谢绾悠闲地跟他的三只狗在米格尔湖边追野鸭子时,财政大臣比洛夫的一位书记官带给他一个不好的消息:一篇署名为“弗里德里希·冯·洪堡“的文章,在《德意志汇报》上揭露了谢-德莱塞枪械制造厂收购十家军备厂背后的秘密。《德意志汇报》是维新派报纸,发这种打击保王派的文章自然卖力得很。早在上一任国王,腓特烈·威廉二世时期,普鲁士就在欧洲第一个实现出版自由,所以文化领域一方面是百花齐放,另一方面也是什么胡说八道都有。
谢绾接过书记官给他的报纸,因为不太熟悉这种字体,只能费劲地读起来,但基本还是看懂了全文。文章的名字很长,叫《一位中国来的军官先生如何成为十家军备厂的新主人》,这是这个时期欧洲出版物的一大特色。文章内容与谢绾操作收购十家军备厂的经过大致相同,只是很多关键细节没有,却又添加了很多捕风捉影的猜测。文章没有点名地质问谢绾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既得利益集团在操控。
文章里写道,
“……当所有军备厂都面临一场严厉审查的时候,一位中国来的军官持股的枪械厂,而且还是一家埃尔福特乡下的工厂,怎么会如此快地通过了审查,使他具备了与十家柏林的军备厂谈判的实力?军队内部是否存在以权谋私的问题?……”
“……这位中国来的先生,是如何让银行贷款数十万塔勒用于收购的?据说还没有利息。我们不得不猜想,国王中央银行甚至财政部的老爷们,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好处。……”
这些问题真是戳到了谢绾心窝子里,他背后有点发凉。书记官对谢绾说,
“财政大臣阁下希望您尽快想办法处理这件事,否则您的贷款将不会下发。”
比起跟王室的关系,比洛夫当然更在乎自己的声望——如果自己因丑闻下台,跟王室的关系还有什么用。
谢绾点点头,送走了书记官,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要说这位弗里德里希·冯·洪堡,其实是谢绾很尊重的一位地理学家。他是近代地理学的主要创建人,近代气候学、植物地理学、地球物理学的创始人之一。是世界第一个大学地理系——柏林大学地理系的第一任系主任。他现居巴黎,已经出版了《1799~1804年新大陆热带区域旅行记》三十卷,《新西班牙王国地理图集》、《植物地理论文集》等地理学名著。
令谢绾更纠结的是,这位洪堡先生对于中国文化有极高的评价。在他后来的巨著《宇宙》中高度赞扬了指南针和活字版印刷,以及中国古代天文工作者,说从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333年在中国历史上有十六个陨石记载,而希腊和罗马同时期却只有四个。同时他还提出各人种平等,也是在《宇宙》中,他以八十高龄驳斥当时流行的《人种的不平等》一书中的“白人优越论“。
就这么一位才学与道德堪称楷模,而且对中国友好的大师跑来跟谢绾杠上,谢绾大概也知道为什么:一是他的哥哥,柏林洪堡大学创立者,如今的外交大臣威廉·冯·洪堡,正是在施泰因男爵和格奈森瑙将军离开政治中心之后,维新派的扛鼎人物。他哥哥不方便出头,远在法国的他自然当仁不让,而且他的名气足以让这篇文章搞臭谢绾;二是谢绾背后的保王派势力,这次不仅打掉了维新派在军中的一号人物格奈森瑙,还几乎把跟军队相关的维新派一锅端全给灭了,着实激怒了洪堡兄弟这对政界和知识界的维新派领军人物。
谢绾其实并不在乎丢脸不丢脸,但如果这把火延烧下去,一旦国王中央银行停止给自己的贷款,已签署的收购契约就会违约;因为是以小搏大,违约金一项就能让自己破产——由于是低价收购,破产厂家都提出了高昂的违约金,总额达到八成——十六万塔勒,谢绾当时觉得有财政大臣做后盾又急着签约,完全没考虑资金问题,就一口答应了条件,而这个年代这类公司还没有有限公司概念,股东都是无限连带责任的;最可怕的是,如果商会无法正常开展经营,跟军队的供货订单就成了诈骗,自己作为军官只会两罪并罚;如果再牵扯出和王储、财政大臣的私相授受,那可是有被绞死的风险。
但仔细想想,王储和财政大臣怎么可能脱不了身,连德莱塞都能脱身——德莱塞只有10%的股份,他完全可以自己掏两万塔勒不用贷款,而谢绾是肯定掏不出那十六万塔勒违约金的——而且,如果谢绾找不到脱身的办法,一旦罪行坐实,王储和财政大臣肯定会倾向于集中火力干掉谢绾灭口,不会让德莱塞替他分担罪名,到那时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事儿了。谢绾突然发现,这样一件事如果收不了场的话,所有人都会安全地离他而去,只有他自己将背上诈骗的罪名——因为只需要说他诈骗,其他人都是无辜的。而说一个外国来的下层军官诈骗,再容易没有。甚至王储和财政大臣只需要跟德莱塞媾和,自己一手缔造的柏林军备商会一样能继续为他们赚钱,除了没有自己。
在一个陌生的世界,谢绾陷入了一场只有敌人,没有战友的战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