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亡皆是百姓苦啊。”
环县往庆阳的官道上,一队百来人的骑兵,正井然有序的列队向南奔走。
领头的正是要经庆阳南下西安,去住持大军局势的乞活军大都督李璟,此刻瞧着官道两侧的尸骨。
再看那些脸色苍白,面目麻木的农民,托儿带口的向南边走,顿时心里就不是滋味。
毕竟如今陕西除开临兆和宁夏延绥,汉中府之外,其余的地界,全部都被他占据了。
但是农民的生活却从死亡线的边缘,直线下降到濒死的地步。
原因有很多,但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还是缺粮。
是的,由于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带陕西主力精锐北上抗击蒙古部落进犯,这三军调动,所需要的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
原本陕西这地界,这几年就连续遭受天灾**,哪怕中途有短暂的招抚平静时期,但是很快由于朝廷的加派税赋,导致地方农民继续叛乱,有些州县甚至闹的十室九空,大量的农田被荒废,农民纷纷弃土离家,过着流亡的日子。
天灾并不可怕,明末的所谓小冰河时期,也并非地冻三尺,只是骤然降温,导致农业生产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是只要朝廷肯减免这一地区的税赋,好生休养几年,农民倒也能凑合的过下去。
俗话说,丰收年景,除去赋税和地租,农民勉强能够糊口。
那到了天灾岁月,哪怕不交赋税和地租,农民也只能勉强糊口,甚至灾害重一些,农民就只能举债过日。
但奇葩的明王朝。制定政策时,就属于一拍脑门就下令,丝毫不顾及地方的实际情况。
以庆阳安化为例。普通一个农家五口之家,每年哪怕按照最低生活标准。想要不饿死,那一日也要三斤杂粮,全喝稀粥维持体力。
以一年一千一百斤杂粮,合该约四石多快五石的粮食。
但按照一个普通农户,租借地主的十亩土地计,丰收时节,每亩地可产精细粮食一石半,若是种杂粮。可产两石有余,如此全种粮食,年收一季,可得二十石粮食。
以七三开,七是朝廷的农税,丁口,杂役,杂税和交给地租的租子,还能勉强剩下六石,这样倒是能勉强存活下来。
可是七三这个数字也不稳定。要看租用土地的地主的意思,放到山西,七三还能算的上是大致比例。因为山西有晋商,商人为了维持信誉等各方面,多少还要顾及一下农民的生死。
但是陕西就不同了,很多地方的地主,唯一的收入就是土地,所以他们必须费劲心思,在土地上大做文章,这就导致了很多地方与农民的分成,都达到了八二开。有些甚至达到了九一的地步。
这就逼迫的农民不得不租借更多的土地来维持自己的基本需求。
但这是最理想的状态,那就是太平年景。无兵无祸无天灾。
可是自从天启末年,明王朝就进入了一个多灾多难的时期。在这一时期里,老天的脾气一天一个样,气候也越来越寒冷,陕西的农业生产,更是几乎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恐怖的天灾,席卷了整个布政使司衙门的辖区,每个月都有州县上报灾祸,并祈求朝廷的救济,可是朝廷呢?
当一个地区的农业生产被大量的破坏之后,饥荒就不可避免的到来了,饿的在家嗷嗷待哺的农民,翘首以望,希望那位被吹嘘的绝无仅有的圣天子,能够开开眼,看一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在寒风中慑慑发抖,是如何在生死边缘挣扎的。
可惜!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救济,都没有!
因为,那位圣明的崇祯皇帝和大明朝廷,认知中的子民,根本不包括农民啊!
听说过皇帝与大臣同治天下的,可就是没听说过皇帝与农民共同管理天下的。
理所当然的,农民就被抛弃了,朝廷非但不许地方州县减免税赋,救济灾民,反而因为北方的战争,加派了三饷,这就成为了压垮饥民的最后一根稻草。
灾年本就无法生存下去了,欠收的粮食,嗷嗷待哺的家人,一屁股一辈子也还不轻的债务和摊派的税赋,直接让陕西各地烽烟四起。
明崇祯四年春,加派山西三饷二十二万有余,但是崇祯所信任的那帮国家的栋梁,果然没让圣天子失望,纷纷是上下其手,实收百万之巨,超额百分之五百,完美的执行了朝廷的任务,这不受到嘉奖,那都没地说理去。
陕西地方的官员,当然不能让山西的官员比下去,虽然加派到陕西布政使司衙门的任务不过二十万,但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啊,不刮地三尺,对得起列祖列宗的保佑?对得起十年寒窗苦读?对得起不懈余力提拔你的上司?
不过让陕西布政使司衙门官员汗颜的是,哪怕他们费劲全力,也没把山西布政使司衙门给比下去,盖因为陕西的军户比山西的多,陕西的贫瘠土地也比山西的多,而且商路也没山西畅通。
所以,陕西官场当年,只超额百分之两百的完成了朝廷分摊的数额,实在是没银子刮了,这些穷疯了的地方官员,好在好比较克制,伸手只针对地方农民和地方军户,好歹没把手伸向边军,不然指不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就在他们暗自伤神,想着以后与山西官员打交道,面子上不好时,吴牲带来的招抚流民的银子总算花光了。
能不花光么?拢共就只有崇祯皇帝下派的十万白银,和北直隶,河南府,山西,陕西各地藩王并文武大臣凑集的五万白银和两万石粮食,而陕西的灾民呢?保守估计在二百万人以上。
安抚流民的银子花光了,税赋也收的差不多了,没别的,开整吧!朝廷种下的恶果,自己再咽回去吧,反正陕西这地界,按照朝廷的说法,那就是一整个刁民聚集地,杀多少都不带皱眉头的。
圣天子崇祯皇帝更是在早先下发明文,陕西地界的流民,为何不在家等死呢?
一个农民,双目无神的侧倒在官道旁边,身边还有一个似乎陷入昏睡的小男孩,此刻见到骑马的过来,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扑倒上来,“官爷,官爷,给口吃的吧,我家娃子已经三日未曾进食了,开开恩吧~~~”
李璟瞧着两侧被啃光了的树皮树叶,周遭甚至连个小草都瞧不到时,内心突然一下被触动了,“将你们的军粮,分一半出来,救济这些百姓。”
那些亲兵立即照办,这些可好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四周的农民瞬间围拢上来,各个哭泣着,推搡着,只有那伸出的黑漆漆的双手不曾变化。
“都退开,退开!砰~”一个亲卫将领,焦急的指挥着麾下的亲卫,堵截着如潮水般涌来的难民,可实在是人数太多,百来人的亲卫队伍根本就抵挡不住,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取了一柄鸟铳,朝天开了一枪,恐怕这些灾民,连马匹都想夺走了。
“排好,不要抢,保证人人都有,再敢冲击军阵的,杀无赦!”亲卫的将领杀气腾腾的说道,然后命令十几个亲卫上去,将他们强行排列好队形,才将凑齐到一起的大饼子掰开,一人上来领着一点。
“好吃,好吃!”那领导饼子的灾民,瞬间就咬下好大一块,奋力的吃着,脸上却不住的流下泪水,实在是饿的太久了,都忘记粮食是个什么滋味了。
李璟看着人群,深深的叹息了一下,然后取过一个饼子,走到那第一个向他伸手的农民身边,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给你的孩子吃吧。”
“谢谢军爷,谢谢军爷啊!你可真是个活菩萨啊!我往后一定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啊!”那个老汉,颤颤巍巍的接过饼子,两行浊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带出两道清晰的泪痕来。
“娃子,娃子,饼子来了,快吃吧,这是你最爱吃的饼子啊!”老汉很快就回到自家娃子的身边,奋力抱起了娃子的身子,将面饼送到他家娃子的嘴边,可是……
“娃啊,你醒来啊!吃饼啦~你最爱吃的饼子啊!你醒来啊,别吓唬爹啊~”
李璟本就直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听闻到这声痛彻心扉的嘶吼,顿时有些不忍,上去轻轻拍打了一下老汉的肩膀,“大叔,你家娃子已经死了。”
看着那小孩肿胀的面孔,再触摸着他冰凉的手,现在已经渐入寒冬了,李璟出门征战,都特意披上了他家小妹为他缝制的皮子长袍,可这小孩,本就抵抗力弱,有饿了这么久,穿的单衣,连肚子都显露在外头,哪里能够幸免啊。
“娃子,吃饼,来!再吃一口。”可是老汉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认准了他家的娃子最爱吃饼,连李璟在一旁招呼的声音都没听到,只是小心翼翼的将饼子递到那早就干枯的男孩嘴边,奋力的朝着里头塞着,塞着,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