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待花浅折枝,星斗之间遮翠浓。
天西城守城事毕过后几日,安置剩余百姓,清点余粮兵马的繁琐事,就都落在城中本部军卒校尉身上,纵然幸存到胥孟府千军撤去的守卒不剩许多,可由冯辕与同乡携领之下,除伤势过重不得不卧床修养者外,近乎都不得片刻闲暇,马不停蹄清点城内外钱粮辎重。
粗略清点之下,天西城中原本守卒都难得有欢愉之色,只因这趟流州兵马来援时所运送到此地的钱粮数目实在过重,足够填满城中仓廪,且尚有富余,在城中受困多日忍饥挨饿的军卒百姓,终是能得一餐饱食,当然皆要流露出些许笑意。王庭同各部族连同胥孟府交战,险些拖垮流州,于这般节骨眼上流州不惜倾一州之地调集兵马粮草,起码使得在天西城头近乎死伤殆尽的守卒,心头略有宽慰。
钱粮辎重不单是钱粮辎重,而更是份卖命钱。
只唯独温瑜?从清点辎重粮草一日起,神情就略显阴沉,直到清点妥当过后,才请冯辕一人去到城中一处僻静茶馆坐坐,而不曾请旁人。而城中剩余守卒皆以为,冯辕此番居功甚慰,严防死守天西城近两月而未露怯相,生生熬到援军来救,替久处劣势的王庭守住流州要地,就凭这份显赫功劳,怕是要委以重任,艳羡者甚多,却并未有人觉得嫉恨。攻城有多久时日,冯辕就在城头站了多久时日,从正门攻伐,到敌军大举入城,冯辕近乎是率部冲在前头,幸亏是福运不薄才能在这情形下捡回条性命,城中无人不佩服,当然觉得凭这份功劳能更进一步,乃是理所应当,唯有冯辕那位同乡壮汉,总觉事有蹊跷。
温瑜挑的这处茶馆甚是僻静,若无人指点,怕是都不见得能寻着地界,藏身在楼宇屋舍最狭隘处,连胥孟府兵马占据半座天西城时,此地竟是都不曾受甚波及,也不晓得是门面过于寒酸,还是藏身地实在偏僻。茶馆里不过三五枚长桌,茶馆门窄小只容一人迈步出入,牌匾落灰,层层叠叠已是瞧不出名号来,仅能依稀窥见个茶字,里头倒是常年茶香馥郁,绕梁不绝。
茶馆掌柜是位近乎半盲的老先生,长衫倒是整洁,然而缝补次数过多,早难以瞧出本来布面,但仍能瞧出是身白衫,竹簪蓄须,兴许是因久无生意,两人迈步进门时,老先生正聚精会神嗅茶汤香气,回头时手忙脚乱险些跌了茶壶,很是不乐意,好在是温瑜轻声开口道明来意过后,老先生才乐呵请两人进门一叙,自个儿则端起现成茶汤,摸索桌案,将茶壶放到两人跟前。
老先生并不指望茶馆这点银钱糊口,不过是自个儿好茶,煮茶的火候功夫更是精熟,因此街坊邻里时常前来走动,即使是市面上头再寻常的茶汤,放到这位半瞎老先生手中,照旧能煮出一炉滋味鲜活的好茶来,三五相识饮茶闲扯,在眼下大元兵荒马乱的时节,尤为不易。
“茶汤很好,城头上有碗干净清水都知足,好像已有许久没能静坐饮茶了,温兄有心。”
伤势未愈的冯辕琢磨片刻,还是不晓得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十指纤细面皮端正的男子,因后者公道说来并无官职,却是能统领兵马,而冯辕还未接着王庭传来的任状,只得先行以兄弟相称。
“先尝尝再言其他,毕竟这位老先生,寻常时节尤好字画,凭替人书字画书信养家糊口,所煮茶汤,理应有文墨滋味。”
“还是直说来意就好,一介粗人,不通晓绕弯功夫,若是学得会,哪还用得着在城头上见血。”
早在先才守城时,冯辕就晓得眼前此人乃是修行中人,不单本事高深,统兵本事与进退拿捏得亦是精妙,自问如是打哑谜,断然不是旁人对手,索性把话头挑明,没准应付来尚能轻快些,于是当下就将军中那股蛮不讲理的说辞取来,放到两人跟前,摆明是不愿同温瑜走这等棋路,掀了棋盘,心平?气和开口。
“是有些要紧事要与冯兄相商。”温瑜并不多言,更不在意冯辕措辞不甚适当,自行端茶盏饮茶,随后才继续道,“城中马匹数目,经清点过后,少去十余匹,且算是攻城时略有折损,但已是超出寻常数目,冯兄可否给在下个答复。”
难得冯辕也有哑然失语的时候,久久不肯接话。大元盛产良马,而在此事中正帐王庭也难以免俗,铁骑若失良马,则全然称不得骑军,如此一来,军马就变为整座大元中极引人在意的辎重,人在马在,凡遗失战马或是战马死伤者,依军律应当处以重罪,甚至如严重者当即枭首,也并非算是不合情理。而天西城经清点过后战马少去十余匹,但凡问及城中守卒皆避而不答,归根到底,还是要问到冯辕头上,但凡定罪,罪状极大。
而许久不开口守坐茶炉的老先生却是无意听闻温瑜话语,迟疑良久,还是颤颤巍巍走上前来,同坐在原处品茶的温瑜深揖一礼。
冯辕面色骤变,不愿老先生开口,却是无端被牢牢定在原处,怎么都挣脱不得。
老先生说话断续,言说猜测温瑜乃是流州或是正帐王庭来的大人,要查清城中马匹物件去向,失马定然是罪过,可在这等兵荒马乱的时辰,谁人又能过得容易,何况是一城守将,所在意之事比马匹更重,就依这两月城中有饿殍横生的地步,冯将军又该如何自处,只得是吩咐手下人杀马煮肉分发与百姓手中,连老先生都分得了枚吊命的马肉,就算如此,城中依然有老幼饿死,可流州的军粮迟迟不到,又要兼顾守城事,此事放在谁人身上,都是两难境地,何苦偏要为难有功之臣。
这城中百姓无数,能活下来的百姓,都要感激冯辕让出的口粮,勒令府库粮仓大开接济百姓,杀马硬撑,直到两月后才等到援军来救,如若不然,天西城十室九空饿殍遍野,何能撑到眼前情势好转。老先生半盲,直到凑上前来,才认得面皮清减的冯辕,险些施大礼叩拜,被冯辕脱困过后连忙搀起,道了句无需如此。
待到安抚罢老者之后,温瑜重回原位,又从袖中抽出一刀宣纸来,放到冯辕眼前。
上头所书,是天西城自受重兵围困一来流州所调拨而来的钱粮辎重数目,与清点罢后,天西城现存的钱粮辎重数目,冯辕虽不擅此道,依然能瞧得清楚纸上所写种种,才发觉眼下城中钱粮数与流州调拨而来的钱粮数目,足足少了六成有余,当下眉头紧锁。
“要说冯兄杀马替百姓谋生是大案,那这近七成钱粮削减,理应株连,于情于理冯兄都与此事无关,更何况自从钱粮进城都不曾失却半点,唯有半路截留或是这钱粮数目本就不对,姑州已在水深火热当中,王庭人人在危崖当中,可流州本就比白楼州要富庶些,如今凑齐的这点粮草辎重,按说本不该伤筋动骨?才是。”
“温兄是说,流州族老府有意假报,或是沿途层层盘剥?”
饶是此话非同小可,冯辕依然皱眉问出。
“是,所以近来王庭有令,另开粮道一事迫在眉睫,但即使是耗费无数人性命再通粮道,流州族老府明哲保身不愿施援手,如此薄粮,怎能养得起姑州数万兵马。”
王庭苦战至今,流州族老府尚只顾自保,且令人假遭克扣钱粮,本就是一件顶顶荒唐的事,可天底下荒唐事向来不少,即使冯辕有心辩驳,也不得不认,温瑜这话怕是当真应验。
“城中兵马,我要一半,去往流州族老府路途不算远,然而未必走得通畅,只携本部兵马,依然不妥。”话到如此,说得已是甚为通透清楚,见冯辕依然紧锁双眉,翻手拿出柄明黄戚来,“赫罕重看,授明黄戚于我,要紧时可诛王庭上下族老,见戚如见赫罕,这半数兵马算我温瑜同冯将军借来,必然一人不落,送还天西城,兴许另拓粮道一事稍有耽搁,然王庭麾下三州之地,姑州孱弱,仅剩两州,流州如此顾及自保,不妨细想如是拖到天长日久,倘若倒向胥孟府,有大害而无益。”
欲征外而先安内,这道理冯辕知晓,但仍是难免犹豫。
“温兄是大元外来之人,仗义相助,实在佩服得紧,但有所图亦是情理之中,在下不通政事,更不晓得流州族老府为何在此时机生变,只想着问温兄一句,有何所求。”
向来少有神情变转的温瑜抬头,深深看过眼这位险些战死城头的守将,长出一口气。
“我是大元中人,家在大元以东,受胥孟府荼毒最早,若说非有什么私心,一来是要替旁人寻个安身之地,二来就是盼着正帐王庭能赢下这场生死战,得以还乡见过父母,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