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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琐碎之中与冬至

    云家小院多了一个中年男人。

    十余年时间,当初镇上的人生老病迁,如今鲜有人知晓这男人是云仲的父亲。男人很会办事,拜访邻居,一一道谢各家多年来对娘俩的照顾,谦逊知礼,即便安婶平日里嘴下不绕人,想埋怨几句,都有些张不开嘴,再者说毕竟是他人家事,也不好越俎代庖。

    男子放下碗碟,与少年对坐在老旧榆木桌两端,轻声道,“吃饭吧。”少年埋头扒饭,始终不与父亲对视。

    “学业最近如何?有没有耽搁?”云亦凉的习惯,大事小情,都在饭桌上问询,故而云仲记忆中,似乎很不乐意与父亲单独吃饭。每每问话,父亲常动肝火,于是云仲将咽未咽的饭菜便噎在喉咙中,仿佛食道胃里的血液凭空拧成绳般,滋味很是难忍。

    可不回答总归说不过去,少年盯着桌子小声道:“最近没去学堂。”云亦凉嗯一声,难得并未多言。

    镇上习俗,父母去世并没有守孝三年的规矩,只是待够头七便可自行安排。转眼间头七已过,云亦凉要带云仲搬往他谋生的住处,以免触景生情,云仲尚且年幼,时时沉浸于悲痛之中,毕竟不是好事。

    多日未去学堂,少年有些忐忑。同窗们问起此事,又该如何对答,他心中也无底。不知不觉便走到学堂后身的小院中。秋已深,小院中花草已然凋敝大半,曾经郁郁葱葱无处落脚的繁花丛,如今只剩下泛黄的枯叶衰草。朗朗读书声中,残红于秋泥之上随风翻滚。

    少年觉得胸口很闷,思绪好像跟着残花一同翻涌。身穿粗布衣的少年坐在花丛中,嚎啕大哭,秋日黄昏,少年知愁。

    不觉头顶有只粗糙厚重手掌摩挲。少年抬起头来,泪眼朦胧。来人温和笑笑,指向小院角落,“我曾负箧游学,到南亭岭以南。气候多雨,又有毒雾瘴气,竹笋难以成活。然而当地竹,与寻常竹大为不同:老竹枯死后,新笋从老竹中央破土发芽,受死去老竹躯体庇护,从而生长无忧,待到新竹竹骨挺直,可扛毒雾之时,老竹遗躯便自行开裂,漏出其中包裹的新竹。”

    先生也学少年席地而坐,丝毫不在意身上干干净净的布衣,说道:“至亲之人离世,痛犹甚切肤剔骨,可或早或晚迟早会经历,虽然陪伴时间并未很长,但你娘亲已经将她能够赠与你的疼爱,毫无保留给予你了,如同老竹将你包裹起来,等候他日枝繁叶茂。别让她失望。”

    新月悄悄攀上秋夜,月光照着先生少年,和迟迟不肯离去的同窗,也照着角落的老竹林。

    夜深,先生家的油灯未熄。

    身影一闪,先生对坐忽然多出道身影。

    “还要多谢先生。”云亦凉拱手作揖。先生点点头,示意云父坐下说话。书房已经摆好茶具,热茶两盅,仿佛早就知道有人会来。

    “这些道理,其实应当你来讲。”饮口茶,先生平静看着云父。中年男人无奈摇摇头,“先生想必也知道,我儿对我,只怕是怨恨与生疏大过亲情,也怪我这个当爹的外出多年。有些话,甚至我都不晓得应当如何讲与他听。”

    先生看向北边的黑夜,“那边的事,还未妥善解决?”云父眉宇蹙起,气势骤然一变,油灯火光剧烈摇动。先生摇头,神情淡然道:“我只不过是个作茧自缚的穷酸秀才罢了,不必如此警觉。”

    油灯才逐渐平稳。缓缓饮尽杯中茶,云亦凉感慨道:“先生又哪里是平常人。”先生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问到:“云仲年纪尚轻,带在你身畔也多有不便,镇上有我一位故友,倒不如让云仲跟他在天下多走动走动,散开心境,对云仲来说也多有益处。”

    中年人沉思半晌,告辞离去,未给答复。

    云仲没敢同他爹说,其实自己哪儿也不想去。小镇外面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可说不上为何,始终有种淡淡的不安萦绕心头。至于跟着爹走,更是不敢,毕竟还记得当年的板子落在屁股上是何等的痛楚。

    这一走神,劈柴的手可就慢了,正值云亦凉恰好走进院子,瞧见零散的几块柴火,不着痕迹的摇摇头。娘亲去世这件事,由此看来对少年的影响极深,起码一时半会,浑噩暮气难以消除。

    云亦凉倒背双手走出门去,神情之中皆是苍老。这一关人人都要过,生老病死,至亲之人离世,黑发白首,对修道之人来说都无法逾越,更何况凡夫俗子。

    时间有时候可以解决很多事情,包括将思念掩埋心头。

    云父走了,并没将云仲带在身旁。

    少年又像往常般去学堂,挑水做饭,洗衣劈柴,仿佛无事发生,只是少年却变得沉默寡言,学堂散学时候,回家的步子慢了很多。他明白,家中再没有炊烟袅袅相伴暮色,等他归来。

    云父走前留下些碎银,可并不多,只是够两三个月开销,坐吃山空定不现实。家中那十几亩地,云仲一人实在无力照看,毕竟每日除去上学堂的时间,实在无甚闲暇,只好找家厚道的地主,将那十几亩地租出去,聊胜于无。

    少年找了些力所能及的差事,比如帮着刘二婶送信给十几里外的亲戚,又或是给胖掌柜打打杂,给茶馆老主顾倒茶添水,小半天下来,也能赚不少的铜子儿,有时运气好,遇上胖掌柜请来说书先生,闲暇时还能靠在老枣木楼梯上听几段书。

    讲的是《海内客》,通篇围绕一位九国外的域外剑客而写。故事很简单,剑客走过很多地方,仙家洞府与山海之侧,幽深旷谷和天下雄城;见过许多许多人,人鬼情缘与沙场猛士,境界登楼又登楼,剑越出越快,最后死了。

    不紧不慢的磕着蹭来的葵花籽,少年听着书,觉得那样其实蛮好,应当见过的都见过了,如此也并无遗憾。

    秋去冬来,眨眼便是冬至。今年的冬至格外冷,大清早云仲起身时,屋外已是大雪封门,北风呼啸,透进丝丝缕缕的冷气。好在雪下的时间不久,地上雪花还并不算得瓷实,若是等雪压实,大门都难以推开。少年赶紧用笤帚将堵门雪堆推至院里,聚成一堆,方才跑去灶台生火做面。

    云仲很少做面,至于为何吃面,因为今天是他的生辰。镇上人不讲究庆祝生辰,也大多没有闲钱为了生辰买二斤烧肉,打壶烧酒,于是生辰这天,吃一碗长寿面便成了不成文的讲究。少年的生辰算是很不吉利,冬至这天在民俗中,乃是一年里的至阴日,更有冬至百鬼夜行的说法,这与中元节的开鬼门不同,中元节传说乃是天官生辰,开鬼门使万鬼归家,享受晚辈香火,保佑后人风调雨顺,平安富足。而冬至这开鬼门,则是阴气过重,厉鬼自地府出逃,百害无一利。

    云仲倒不信鬼神,不过在镇上耳濡目染日子久了,觉得自己的命格兴许确实一般,所以也就对生辰这天更加兴趣缺缺,更谈不上开怀兴奋。

    等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学堂,才知道先生腰腿不便,又值大雪初降道路打滑,这几日请假,学堂不授课,刚准备回家缩被窝,没成想刚回头,脸上忽然炸开一枚雪球,猝不及防以至于嘴里都吃进少许冰冰凉凉的雪。

    “云仲看招!”少年晃净脑袋上雪屑,回头却见李大快怀里抱着不少拳头大小的雪球,正冲他挤眉弄眼,身后赫然站着十几个熟悉的少年少女,不顾双手冻的通红,均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兴奋表情。

    毫无意外,仓促应战的少年被李大快等人的雪团砸的丢盔卸甲,瑟缩在学堂墙后。见状众少年不约而同调转矛头,将雪团扔向少女,霎时间引起无数娇嗔。

    毕竟还不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年纪,少年情愫,也只不过是用使坏来引得心上人的注意罢了。墙后云仲好整以暇的观赏同窗鸡飞狗跳,伸手摸摸脸上雪水凝成的冰壳,笑得十分不义气。并不晓得,远处的先生亦笑得很灿烂。

    师母瞧见先生乐呵,偷着拧住先生腰间。先生哎呦一声,回头皱眉看向自家这位夫人,目光中有不解之色。夫人眼睛一瞪:“这几日你腿脚好得出奇,为何不去学堂,反而站这儿傻笑?耽误孩子学业,你这教书先生的老脸往哪搁?”

    先生神态尴尬,“今日初雪嘛,总不能让孩子终日背死书,天性磨得平平整整,未必是好事。”见夫人神色微霁,先生嘿嘿一笑,“况且听人说,青柴有家烫锅馆近日开张,两类汤底搁在一锅中,用铁板隔开,别出心裁。我寻思夫人平日常对我念叨想念烫锅滋味,这不正巧腾出空来,带你去尝尝鲜嘛。”

    师母这才将嘴角微微翘起,挽起先生手臂,向身后马车走去。嫁与他十年有余,街坊四邻传闻说婚配七年上下,夫妻双方必定相看两厌,可她全然没有这等念头,至于原由,兴许是冬日来临时一盏熨帖烫锅,又或许是夏夜乘凉时,一柄芭蕉扇扑开流萤。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