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清,广东,惠潮嘉道,嘉应州城西北。
一栋占了整条街快三分之一的大宅院门口,身穿一裹圆长袍的李文新李老爷,正无精打采的站着。
虽然已经是八月了农历,身处天南的嘉应州仍然十分炎热,穿着长袍的李老爷,早已热的满头是汗,但他竟然像是没有知觉了一样,任凭汗水顺着脸颊肆意的淌下,连动都不动。
这天气再热,哪及得上李老爷的心凉!
他本是南海县的县丞,去年年底,传闻祸乱台湾的林爽文要渡海来粤,两广总督孙士毅亲至潮州府戒备,结果他所在的整个南海县衙,牛马饲料、兵甲器械筹办最不得力,当时就挨了总督大人的申斥。
提心吊胆的过了大半年,李老爷以为终于熬过去了,结果就在前些日,一封自巡抚衙门来的行文,直接就把李老爷给撸了个精光,赶回家吃自己去了。
他这还算好的,因为他有个秀才的功名,人家见他是读书人,虽然是买的官,但也是正儿八经选过的吏部选官,算是给了几分颜面,让他回家待参。
他下面的税课司大使、仓大使、班头等,可都是被打了个半死再赶出县衙的。
但即便如此,李文新李老爷还是感觉犹如末日来临了!
因为他这十几年宦海生涯,从一个买来的主薄干起,攒下了偌大的家业,同时也结下了不少的仇家,官面上的事,他出了大血买了个平安,算是把事了了。
可是道上呢?
前年他暗害了一个上岸的海盗,得了他的家产。
但谁知道,那个看着挺懦弱的海盗,竟然是大海盗大辫三的亲弟弟,那些家产也是大辫三为自己上岸准备的。
据相熟的洪门西江堂人透漏,大辫三可是在菩萨面前发了誓愿的,一定要他李老爷的项上人头!
以前他有官身罩着,人家动不了他,可现在,他一个待参的罪官,一个年迈的老秀才,他该怎么办?
虽然住在嘉应州这种城镇里面,大辫三还不至于敢入城来劫杀他这种地方士绅名流,可他总不能一辈子就呆在嘉应州不出去了吧?
就算他可以不出去,但他的儿子们呢,老大在广州城住,老二在隔壁潮州的大浦,人家弄不了他,肯定会去找他儿子们麻烦的。
而且,自从他李老爷回了乡,又有很多人知道他得罪了大辫三之后,他那两万多亩地的租子,就不怎么收的上来了。
可不要以为现在的佃户,是后世戏剧电影中的那种杨白劳,那确实是有,但大部分在北方。
相对于广东,北方清政府控制严密,普通的农人也没有两广福建这些可以下南洋的出路,一辈子都被栓在了土地上。
所以在面对地主士绅阶层时,总是处在被奴役的位置,因为一旦失了佃,基本就是全家饿死的局面,
但广东那可就不一样了,这的农人都还保留着尚武的风潮,后世广东遍地的拳馆、武馆就是明证。
而且他们出路也多,种地种不下去了,就举债去南洋,实在不行还可以上山当山贼,下海做艇匪。
他们可不会把自己一辈子拴在土地上,有了不怕失佃的底气,广东的农人,那就比别的地方蛮横的多。
北方的农人是没办法只能苦捱的多,敢豁出去的少。
广东则是敢豁出去的多,苦捱的少,在这个地方当地主,没点手腕和势力,你毛都收不上来一根!
因为惹毛了,那些佃户就会变成些喊着几大就几大的暴徒公然抗租。
极端的时候,他们甚至敢把属于地主的地里粮食以及农具一卖,随后跑到南洋去,让你人财两空。
李文新以前是靠着自己的官身,以及李家是嘉应州和潮州地盘上大族的优势收租的。
可现在他官丢了,还惹上了要命的大辫三,如今已是秋收,上万亩的良田,才有小猫三两只来给他缴了租子。
唉!李老爷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自家宅子高大的门楣,如果他解决不了大辫三带来的威胁的话,李家很可能就要衰败了。
要是以前,自己那个狡诈如狐的老子,还可以帮他出谋划策一二,可最近,老头子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稀里糊涂的天天嚷着要见他的细妹小女儿。
想到自己的小妹,李文新心里也满不是滋味,当年为了筹钱给他买官,老头子含着眼泪,把自己最爱的小女儿嫁去了南洋。
结果只有六七年,没等女儿带着孩子回娘家省亲,就传来了死讯,自那以后,老头子的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他这个官,他李家的现在的大屋良田,都靠是卖了妹妹的三万两银子挣来的。
他现今还记得妹妹出嫁时的眼泪,那个小他十几岁的妹妹,是那么的乖巧,识字懂礼、精通女红。
她本可以不用远嫁去蛮荒般的南洋,可以嫁一个好人家的,是自己害了她!
“阿爸!阿爸!”李文新神态恍惚了的时候,对面街上传来了凄厉的喊叫声,听着像是他的二儿媳。
恍恍惚惚间,一个穿着细布衣服,灰头土脸的年轻妇人,拉着两个同样灰头土脸的男童,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了李文新的面前。
李老爷定睛一看,竟然真是自己的二儿媳,两个孩童也正是自己的孙子,还来没得及问问情况,二儿媳就扯起嗓子开始哭嚎了。
“阿爸!你要救救正辉啊!他昨天出门收租后,就没回来,今天早上人家丢了个纸条进来,说是不拿出一万两银子,就要正辉的一双手,你要救救他啊!阿爸!”
李文新一阵天旋地转的摇晃,耳朵里嗡嗡作响的厉害,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一样,耳边只有二儿媳惊慌的喊叫和两个孙子的放声大哭,随后他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
叶开有点不自在的摸了摸脑袋后面的辫子,这当然不是他这么快的时间又给自己留了一根辫子,而是这辫子和头上的瓜皮帽,都是买来的。
他身上穿的也是一身玫瑰紫的马褂和一裹圆长袍,看起来就像是哪里官家的衙内一样。
但叶开总觉得一阵没来由的憋气,自从踏上了我大清的土地,他看哪都不顺眼。
嘉应州就是现在的梅县,州城并不大,也不怎么繁华,梅县在后世是著名的华侨之乡,但伴随着这个名字的,必然就是穷困,不穷的话,哪来的的那么多的人背井离乡呢?
这一点从路边走过人头上的辫子就看得出来,要是在广州,大多数人的前额,都是刮的锃光瓦亮的,现在是乾隆后期,金钱鼠尾已经不多见了,阴阳头才是主流。
你以为满洲人不觉得自己的金钱鼠尾难看?
狗p!
不觉得难看的话,康麻子怎么会留鬓角,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从高高在上的十全老头,到下面的屁民,头上的头发是越来越多。
经济条件好的广州城,人们还是舍得花点钱把自己的阴阳头打理一下。
而在嘉应州,大部分拖着一根大辫子的人头上,本该是光光的前半部分,基本都是一副杂草丛生的样子。
那是因为他们舍不得几个大钱去找待招剃,而选择自己乱刮后留下的。
而叶开买来的带辫子的瓜皮帽,其实有心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是假的。
但也没有去管这份闲事,实际上这个时候的满清,卖假辫子的生意是很红火的,四万万人呢,总有那么几个不怎么长头发的。
叶开的阿公家还是很好找的,毕竟一个县丞在地方上还算是名流,搁到后世至少也是排名靠前的常务副县长。
只是那些人看向叶开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奇奇怪怪的感觉,还有人嘀咕着李家要倒大霉了。
倒大霉?
倒什么大霉?
不就是舅舅李文新,被巡抚衙门赶回家吃自己了么?
这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