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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三阶段的终篇

    林家的客厅空间狭小, 墙壁刷着一层白漆, 家具约有六七成新。

    沙发的扶手和靠背上都盖着一块米色绣花布, 以此来遮挡灰尘。这座沙发已经使用了很久, 垫子微微下陷,边角已然褪色,显得有些破旧,不过它被打理得很整洁。

    “你先坐下来吧, 我去给你端水果。”林知夏大大方方地招呼道。

    江逾白一动不动地站在玄关处:“我应该换鞋吗?”

    林知夏早有准备。

    前几天,她买了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偷偷地用塑料袋包好,藏在鞋柜顶层的干净盒子里。

    现在, 当着江逾白的面,林知夏拿出那一包塑料袋, 递给江逾白。然后, 她朝着厨房喊道:“妈妈, 我朋友进门了。”

    妈妈正在厨房做菜。听见女儿的声音, 妈妈放下锅铲, 走向客厅。

    饭菜的香味飘进客厅里——那是红烧鸡腿的香气,林知夏再熟悉不过了。她高兴地绕着妈妈转了一圈, 措词平实地表达她的心情:“谢谢妈妈, 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菜, 我朋友一定会喜欢的。”

    妈妈没有回话。她看见江逾白,顿了一下,才问:“夏夏, 这是你认识五年的好朋友?”

    “对呀,”林知夏介绍道,“以前在实验小学,江逾白是我的同桌。我打完乙肝疫苗发烧的第二天,江逾白到我们家里来给我送作业,妈妈,你记得吗?”

    妈妈隐约有些印象。她攥紧了围裙,声调降低:“请坐,坐吧。”

    江逾白的态度客气又礼貌:“阿姨好,我是江逾白,小学四年级转到实验小学,后来跳级去省立一中读竞赛班。我是林知夏的小学和初中同班同学。”

    林知夏观察妈妈的神色,积极地补充道:“江逾白是我们初中的年级前五名。我去参加竞赛的时候,江逾白还会考年级第一。我经常和江逾白探讨数学、物理、哲学、经济学方面的问题。江逾白仔细读过我发表的每一篇论文。”

    妈妈莞尔一笑,手指松开围裙:“一中的学生都是好孩子。”

    江逾白去别人家里做客,基本不会空手上门。他拿出一罐绿茶、一盒港式糕点、一套精美的茶具,缓缓地放在桌子上,作为登门拜访的礼物。林知夏和她的妈妈一直注视着他。

    江逾白后退一步,彬彬有礼地说:“我带了点东西,味道挺不错……”

    江逾白一句话还没结束,林知夏打断道:“你来我家里玩,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收你的东西。”

    “这不是平白无故,”江逾白辩解道,“阿姨做了很多菜,我想请阿姨喝茶。”

    林知夏忽然靠近江逾白,轻声问他:“江逾白,你的变化好大,你比小时候会讲话了。你在北京上学的时候,看了很多书吗?有没有用到我送你的31天书签?”

    或许是不想让妈妈听见,林知夏的嗓音变得极轻:“每天用一张书签,每天想一次林知夏。”

    江逾白陷入一种久违的词穷状态。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耳根微微泛红。他缓慢地侧过脸,故意避开林知夏的目光。他这副青涩懵懂的样子,反而让林知夏的妈妈放下心来。

    妈妈吩咐道:“夏夏,你和你朋友一起看会儿电视吧,高压锅还在炖猪蹄,妈妈去看火了。”

    “好的,妈妈。”林知夏答应道。

    妈妈转身去了厨房做菜。今天中午,她准备了丰盛的六菜一汤,用来款待林知夏的好朋友。

    林知夏从厨房端来一只玻璃盆,盆中装满了橘子、香蕉、龙眼、荔枝等等便于剥皮的水果。她把玻璃盆摆在茶几上,又弯下腰来,轻轻地推了推茶几,将茶几挪到了更靠近江逾白的位置。

    江逾白坐在沙发上,犹豫片刻,拿起一颗荔枝。

    他剥开果皮,丰沛的汁水四溅。

    林知夏拆了一包湿巾,从中抽取一张递给他。林知夏还说:“我买了几种水果,放进冰箱里,冰镇了一会儿。今天太热啦,我怕你会不舒服。”

    室外温度高达三十四度,林知夏的家里没装空调。

    落地风扇面朝着他们,旋转着吹出一阵疾风。林知夏的裙摆就像池塘中的荷叶,随波流淌,翩然浮动,她双手按紧自己的裙子,让布料的边缘遮住她的膝盖。

    江逾白看着前方,目不斜视:“谢谢你费心准备。”

    “不用谢,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林知夏豪爽地说。

    江逾白刚才那句话是无意识的。事实上,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林知夏的一个嘱咐:每天用一张书签,每天想一次林知夏。

    而林知夏盯着他的侧脸,猜不到他正在思考什么大事。他侧目瞥她一眼,像是发现了她的窥视:“你还在看我?”

    林知夏问他:“不可以吗?”

    江逾白没回话。他只是笑了一下。这一笑之间,可不得了,他的眼睛含着笑意,周遭的一切景象都被染成暖色调,林知夏的脸颊浮起红晕。

    林知夏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看你了。”

    江逾白提议道:“我们看电视吧。”

    林知夏找出遥控器,按下开关。

    靠墙的木柜上立着一台二十八寸的彩色电视机。这台电视出产于上个世纪,它陪伴了林知夏的整个童年。林知夏小时候很喜欢看电视,但是,自从她升入初中,娱乐时间缩减了不少,她不太清楚现在什么节目比较有趣。

    林知夏干脆出声问他:“你喜欢哪一个频道?”

    江逾白诚实地说:“科教类。”

    林知夏恰好翻到了cctv-7。

    众所周知,cctv-7是军事农业频道。此时此刻,cctv-7正在为观众放送“大棚蔬菜的养殖”。

    于是,林知夏和江逾白一同观摩起大棚蔬菜的成长经历。

    cctv-7请来一位农业学教授,悉心讲解“温室大棚如何在冬季利用蜜蜂授粉”。寒冷的冬日,勤劳的蜜蜂穿梭在大棚中,高效地采集蔬菜花蜜,几只小蜜蜂卡进了膜夹缝。专家建议菜农进行人工干预,及时出手,拯救蜜蜂。

    林知夏看得津津有味,江逾白则是心不在焉。

    林知夏又说:“几年前,我哥哥房间的窗户外边挂了一个马蜂窝。你见过马蜂吗?它比蜜蜂可怕多了。一只马蜂,有这么大……”

    她用手指比划出一个长度。

    江逾白低下头,打量她的手指:“你害怕吗?”

    林知夏透露道:“我还好啦,我见到马蜂,没有慌张。我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小时候被蜈蚣咬过,他特别害怕虫子。他看见那个马蜂窝,差一点就疯掉了。”

    就在今天,江逾白掌握了林泽秋的弱点。

    江逾白没料到,林泽秋看起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见到一只小小的虫子就会崩溃。

    江逾白家的后花园也有虫子。哪怕园丁们辛苦地除虫除草,养鱼养鸟,每逢盛夏时节,免不了有几只飞虫逃出生天,江逾白从来不在意那些生物。他看到马蜂也没有反应,除非马蜂凶性大发把他蛰了。

    他评价道:“林泽秋的性格……挺特别。”

    “嗯嗯。”林知夏表示赞成。

    江逾白低下头,又捡起一颗荔枝。

    林知夏的手速更快。她已经扒下大半的硬壳,露出白莹莹的果肉。她捏着剩余的果壳,托稳荔枝,伸手到江逾白的嘴边——这个举动,让江逾白猝不及防。

    江逾白立刻向后退,坐到了沙发最拐角,还叫了她的名字:“林知夏。”

    林知夏的妈妈经常喂她吃荔枝,在她的潜意识里留下了模仿的范本。她看到江逾白拿起荔枝,顺手帮他剥了一个,当他念出她的名字,她恍然察觉自己的行为不妥。

    她脸颊涨红,又羞又恼:“你……我、我怎么不会说话了。”

    江逾白依然镇定:“没关系,你别急,心里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讲。”

    林知夏站起身来,发出邀请:“我带你参观我的房间。”

    江逾白跟随林知夏,进入她的卧室。

    卧室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墙壁被刷成了浅粉色,充满少女的生活气息。林知夏的床上摆着三只毛绒玩具——分别是她在海洋馆赢得的小企鹅、江逾白送她的小猫咪、江逾白送她的瑞士山地犬。

    林知夏的书柜第一层,放着她收到的一堆生日礼物,包括发钗盒子、水晶宫、物理习题册、宇宙飞船模型——这些东西,全是江逾白的手笔。

    总之,处处都有江逾白的影子。

    江逾白表面上毫不显露,心里却在暗暗地高兴。他刚想和林知夏说话,林知夏忽然蹲了下来。

    林知夏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木箱,箱子里装着散乱的零件、电路板、各式工具。林知夏伸手扒拉一阵,同时开口说:“这个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做机器人。”

    “在你家里做机器人?”江逾白站到她的身边。

    “去学校也行,”林知夏认真地筹划,“只要我和老师说一声,老师就会给我一间教室……我们去学校吧,学校有空调,还有好多电脑。”

    江逾白委婉地建议道:“我家也有空调、很多电脑。”

    “我爸爸不让我去你家里了。”林知夏轻轻叹气。

    江逾白低声问:“为什么?”

    林知夏一手托腮:“十八岁以下的女孩子受侵害的比率,远远高于十八岁以上的成年女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爸爸和哥哥都对我管得比较严。”

    江逾白思索片刻,简明扼要地表态道:“站在他们的角度,我能理解他们。”

    林知夏握着一把锤子,锤响了木箱的棱边:“江逾白,你真好,这么善解人意。”

    “过奖了。”江逾白谦虚地回应道。

    林知夏把箱子推到江逾白的面前。

    江逾白高中选修的课程包括数学、物理、经济学、进阶数学。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物理,他的物理家庭教师带着他系统学习过电路知识。但他从没想过要亲自烧制一块电路板。

    他对机器人充满了兴趣。

    他坐在地板上,查看箱子里的东西,又问:“你还需要什么零件?”

    林知夏打开电风扇,坐到他的身边。

    风扇创造出流动的空气,旋转的扇叶正对着江逾白。林知夏更清晰地感受到,江逾白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那是一种清新淡雅、若有似无的气息,让她联想到夏天的薄荷草。

    林知夏离他更近,骄傲地宣称:“我挣了很多奖学金,我要自己买零件。”

    江逾白却说:“我们一起做机器人,你应该让我负担一部分。”

    “既然你这么说了,”林知夏侧过脸看着他,“那好吧,我列一张单子给你。”

    江逾白掏出一块电路板:“如果暑假做不完,我会把所有东西带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完成这项工作。”

    “好的好的!”林知夏欣然答应。

    江逾白观察线路的构造,林知夏耐心为他讲解。

    林知夏说,她想做一个人形机器人,先用solidworks画出模型图,adams做动力学分析,altium designer预设pcb电路图,最好再安装一个摄像头和声音收发器,再用pattern recognition算法分析视频图像,用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算法分析token……总之,她和江逾白的机器人,必须学会躲避障碍物,实现简单的语音回复。

    林知夏越说越兴奋,几乎停不下来。

    江逾白保持理智,冷静地问道:“你提到了摄像头、传感器、声音收发器,各种硬件和软件设备加在一起,大约多少钱?你的奖学金够用吗?”

    林知夏眨了眨眼睛。

    她稍微算了一下开销,顿时讲不出话了。

    她理想中的机器人,就是一个烧钱的无底洞。

    林知夏一言不发,江逾白追问道:“大约多少钱?”

    林知夏反问:“江逾白,你挣过奖学金吗?”

    初中三年,江逾白在省立一中也挣过奖学金。

    江逾白清楚地记得,他挣了700元人民币。

    他的妈妈说:“700块,可以买很多东西呢。”

    他的爸爸说:“不错,700元不少了。”

    只有他的叔叔讲了实话:“小江,你很优秀,不愧是你爸爸妈妈的儿子。不过,你爸爸妈妈一分钟都不止赚700。”

    江逾白并不气馁。他知道,等他长大了,他也能日进斗金,达到父母的高度。于是,他分外坦然:“我挣了700块。”

    林知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做一个朴素的机器人,不做花里胡哨的。”

    江逾白竟然说:“我想要花里胡哨的。”

    林知夏若有所思。

    江逾白详细地描述道:“我希望那个机器人能说话、做手势、躲避障碍物。”

    林知夏双手扒住木箱,江逾白和她商量道:“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合伙人。你是技术入股,我是资金入股,我们都是机器人公司的股东。”

    林知夏接受了他的提议。但她面露迟疑之色:“可能要几万元人民币……”

    江逾白差点说出一句:只要几万就够了?

    他斟酌片刻,改口道:“可以,我相信你的规划。”

    林知夏打起精神,投入到机器人的制作大业中。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书桌之前,让江逾白坐在她的身边。

    然后,她在电脑上打开word文档:“江逾白,我们先从‘需求设计’开始,我要记录机器人的功能,再把文档发到你的电子邮箱。”

    江逾白双手搭上键盘。他敲出一行字——林知夏和江逾白共同制作的机器人。

    林知夏点头,赞许地说:“嗯,它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江逾白看着屏幕,轻轻地笑了笑:“你给它起个名字。”

    林知夏一口气报出一连串:“夏白,知逾,林江,草莓荔枝……我今天刚发现你喜欢吃荔枝。”

    江逾白只说:“草莓荔枝这名字,不够庄重。”

    林知夏做出裁决:“林江,叫它林江,有名有姓。”

    江逾白用黑色加粗字体,标出机器人的大名——林江。

    卧室的窗户开得很大,夏风穿透纱窗,气流温暖又绵长。墙壁倒影着晃动的树影,蝉鸣声声不歇,风扇立在江逾白的背后,为他带来特别的凉意——这与他家里的中央空调不同。或许是他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林知夏的卧室里暗藏着草莓的清甜香气。

    室内的氛围十分轻松,江逾白和林知夏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机器人的具体功能。经过一番热烈而详细的探讨,江逾白定下十四个目标,林知夏为每一个目标标注了需要用到的软件和硬件。

    林知夏的心情非常好。

    窗外的蓝天白云,就是她的内心写照。她仿佛飘在云上,漫步空中,徜徉于自由自在的空间里。

    中午十二点,林知夏的妈妈做好了午饭。

    妈妈站在客厅,喊道:“夏夏,吃饭了,你和你朋友在忙什么,肚子饿不饿?”

    林知夏刚好打印了一份机器人的需求文档。她把纸质文档交到妈妈的手中:“妈妈,我和江逾白打算做一个机器人。我们一直在商量机器人的功能细节。”

    妈妈扫眼一看,便说:“夏夏的朋友,都是最聪明的孩子。”

    纸质文档被妈妈放在餐桌上,妈妈转头告诉林知夏:“我想起来了,你爸爸和我说过江逾白。”

    “说了什么?”林知夏刨根究底地问道。

    妈妈提醒她:“家长会的秘书……这件事,你爸爸跟你讲过吗?”

    林知夏知道妈妈说的“家长会的秘书事件”。

    每一次学校召开家长会,林知夏的爸爸都会主动出席。按照学校的规定,家长应该坐在自己孩子的位置上。按理说,林知夏和江逾白是同桌,他们双方的父母早该见面了。然而,林知夏的爸爸从没见过江逾白的父母,他只见过江逾白妈妈的秘书的秘书。

    没错,江逾白妈妈的秘书也有一个秘书。

    江逾白妈妈的秘书的秘书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这位姑娘代表江逾白的家长,参加了好几次家长会。她和各科老师交流,用录音笔录下所有老师的话,这一切都让林知夏的爸爸印象深刻。

    林知夏正在想爸爸,爸爸就走进了家门。

    爸爸穿着一件纯棉t恤、短款布裤,踩着一双人字拖鞋,径直走向了客厅。他见到林知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夏夏,你朋友来了吗?”

    林知夏略显腼腆地说:“爸爸,你回头。”

    爸爸转过身,与江逾白四目相对。

    江逾白说:“叔叔好。”

    爸爸哈哈一笑:“你好啊,江逾白小同学。”他并未多言,直接端走自己的盒饭,又去店里看顾生意了。暑假期间,经常有学生来买汽水和零食,他不能待在家里,耽搁时间。

    林知夏家里的客厅与厨房紧密相连。所谓的“餐厅”,就是在客厅的角落单独开辟的一块区域,此处放置了一张圆桌,还有四把木椅。

    江逾白主动帮忙,摆开椅子。他和林知夏、林知夏的妈妈三人围在桌边坐下。

    林知夏握着筷子,念出菜名:“红烧鸡腿、香辣猪蹄、百叶包肉、油焖大虾、清蒸茭白、蚝油生菜、西红柿鸡蛋汤,太丰盛啦,妈妈真好。”

    妈妈用一块湿毛巾擦脸。厨房的温度很高,她出了不少汗。她刚才换过一身衣服,又洗了一把脸,才让林知夏和江逾白出来吃饭。

    林知夏凝望着妈妈,冒出一句:“妈妈,明天我们去买空调吧。”

    妈妈说:“不用买,空调不是必需品。夏夏现在有钱了,要把钱花在刀刃上。”

    “空调是必需品,”林知夏讲出事实依据,“天气越来越热了。”

    妈妈给林知夏夹了一只鸡腿:“夏夏先吃饭,空调的事,咱们晚上再说。”

    江逾白没有表明立场。他安静地听着林知夏和她妈妈的对话,他还在想,林知夏的父母都叫她夏夏,他给她的qq备注也是夏夏。林知夏的小名很适合她,她就像夏天一样热情开朗、充满阳光。

    江逾白满脑子都是林知夏,林知夏还给他夹了一块百叶包肉:“这个是我妈妈的拿手菜,很好吃的。”

    江逾白品尝一口,细嚼慢咽,才说:“很好吃,谢谢阿姨。”

    林知夏和她的妈妈都笑了。林知夏埋头吃饭,她家的大门又被人打开,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她扭头一看,只见林泽秋单肩斜挎着书包,浑身散发着寒冷的气息,静静地站立在玄关处。

    林知夏喊道:“哥哥,快来吃饭,今天的午饭超级好吃。”

    林泽秋一言不发地走过来。

    餐桌上的气氛融洽,林泽秋几乎以为,江逾白和林知夏才是一家人——这个认知,让林泽秋高度警觉、高度戒备。

    林泽秋搬起一把木椅,搁在林知夏和江逾白的中间,迫使江逾白挪动位置,为林泽秋让出一块空地。

    江逾白端着饭碗,坐到了边缘地带。他一声不吭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筷子只夹他面前的两道菜。他进食的仪态仍然很好,吸引了林知夏的全部注意力。

    林知夏从座位上站起来,重新摆放桌上的餐盘。她挪动那一盘红烧鸡腿,将它推到江逾白的左手边,还给江逾白舀了一勺油焖大虾。

    她把风扇的档位按到最大,再调整角度,底部的转轮旋转时,风扇刚好能吹到江逾白。

    林知夏如此尽心尽力地照顾江逾白,林泽秋简直吃不下今天的午饭。

    盛夏的阳光灿烂耀眼,照不亮林泽秋心中的阴霾。林泽秋放下饭碗,发话道:“江逾白,你什么时候来得我家?”

    江逾白如实相告:“上午十点。”

    上午十点?!

    林泽秋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十分——这意味着,林知夏和江逾白单独相处了两个多小时。

    爸爸在超市里忙活,妈妈在厨房里做菜,林泽秋在学校补课……无人看管林知夏,林知夏和江逾白共处一室,很可能会忘记男生女生交往的分寸。

    林泽秋在心中默默叹息。

    林知夏轻声念道:“哥哥。”

    林泽秋捂住自己的额头。

    林知夏又喊:“哥哥!”

    林泽秋没有理睬他的妹妹。

    妈妈发话道:“秋秋,夏夏叫你呢,你应她一声。”

    林泽秋的态度丝毫没有软化。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冷笑:“呵呵。”

    妈妈已经吃了半碗饭,喝了半碗汤。她抓起桌上的钥匙,随口说:“今天太热了,小区里有好几个客人让你爸爸去送啤酒。秋秋,你留在家,照顾一下你妹妹的朋友,妈妈去给你爸爸搭把手,你爸爸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啊,”林泽秋异常爽快地答应道,“我和江逾白早就认识了,我们关系不错。”

    江逾白没有拆穿林泽秋。他非常配合地表演道:“是的,我们关系很好。”

    林知夏作为一名知情人士,当场怔了怔。她捧着饭碗,叼着鸡腿,揣摩哥哥的出发点。

    随着“砰”的一声门响,妈妈出门了。林泽秋的左手轻扣桌子,语气不善地说:“我下午没课。你们俩想玩什么游戏,带上我。”

    林知夏还没出声,江逾白语速飞快地说:“我和林知夏在设计机器人。我们打算用adams做动力学分析,结合pattern recognition和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算法处理视频和音频……你也来吧,大家一起玩,人多热闹。”

    林泽秋完全没听懂江逾白的前半句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的敌意。

    诚然,他越看江逾白,越觉得不顺眼。

    他漫不经心地应战道:“我正想玩一玩机器人。”

    说完,他往林知夏的碗里夹了一只鸡腿:“你最喜欢的鸡腿,我给你蘸过汤了。这顿饭好吃吗?还是咱们家里人最懂你吧。”

    江逾白笑了。他用筷子拧断虾头,夹住虾尾:“林知夏,我可以帮你剥虾皮。”

    “真的吗?”林知夏没有推辞,“那你帮我剥一个吧。”

    吃饭之前,江逾白已经洗过一次手。

    林知夏话音落后,江逾白又去厨房清洗双手。他抽取一张消毒湿巾,仔细擦干指尖,以一种身居高位的优雅姿态坐回原位。

    然后,他就像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开始埋头剥虾皮。

    他扒出两只虾仁,放进一只碟子里。

    林知夏把虾仁吃光,开心地说:“好啦,我尝过了,接收到了你的好意。你是客人,你吃你的,不用照顾我。”

    林泽秋冷眼看着江逾白,心想:这个男生,真会做样子。

    难怪妹妹被江逾白蒙蔽了。

    不过,林泽秋永远心明眼亮。

    林泽秋推开江逾白放虾仁的碟子。他给林知夏盛了一碗汤,并对林知夏嘘寒问暖:“你最近在忙什么?昨晚上睡得怎么样?周末还想去图书馆吗?哥哥陪你去。”

    林知夏受宠若惊。

    她和林泽秋做了十几年的兄妹,林泽秋从没在她面前自称过“哥哥”。

    江逾白并不知道这一点。

    江逾白只觉得,林泽秋在和他攀比。

    江逾白不会轻易认输。他抓紧机会,岔开话题:“哪里能买到电机驱动板和电机底板?机器人要从底板开始做吗?”

    在这一局的争斗中,江逾白更胜一筹——林知夏优先解答了江逾白的疑问。

    林知夏和江逾白聊起机器人,林泽秋根本插不上话。

    江逾白瞥了一眼林泽秋,尽显“战无不胜”的风范。

    林泽秋脸色铁青。他被气得差点当场炸掉。

    林泽秋草草扒完碗里的饭,拎起书包,走向卧室。他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这一刹那,他心生一计。

    他背对着林知夏说道:“我数学考了29分,满分150分。”

    29分?

    林知夏惊呆了。

    任凭江逾白和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她急忙问道:“哥哥,你遇到了很多不会做的题目吗?”

    林泽秋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我不会做的题目太多了。等你吃完饭了,你愿意给我讲题,就过来讲讲吧,不愿意也没事,我自己摸索摸索。”

    哥哥下学期就升入高三了,数学一下子退步到29分,这让林知夏非常担心。她知道,哥哥是一个骄傲的人,不到万分紧要的关头,他绝不会透露自己的成绩,更不会主动请求林知夏的帮助。

    江逾白却站起来,提醒道:“我听说林泽秋在高中部名列前茅,突然考了29分……”

    林知夏眨了一下眼睛。

    江逾白改口说:“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难题?”

    林知夏饭都不吃了。她跑进林泽秋的卧室,双手“啪”地一下拍在书桌上:“哥哥,把你29分的试卷拿出来,我帮你看看。”

    林泽秋根本没有29分的试卷!

    是的,他刚才撒谎了。

    他的书包里,只有一张139分的试卷。

    江逾白像个脚步无声的幽灵一样,来到了林泽秋的背后。江逾白冷静地建议道:“你把卷子拿出来,林知夏会帮你查漏补缺。”

    林泽秋没料到这小子这么狠,明明看起来一副高洁傲岸的样子,却要如此赶尽杀绝!

    林泽秋上哪里弄出一份29分的数学试卷呢?他只能说:“你别管了,我先自己想想。”

    林知夏回忆哥哥前后矛盾的言行。她对哥哥的无条件信任淡化了一部分。她变成一只小恶魔,直接问道:“你真的考了29分吗?什么时候考得试呢?”

    林泽秋完全瞒不住林知夏。

    他知道,林知夏会追寻蛛丝马迹,把他逼得无路可退——从小到大,林泽秋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他干脆收拾了一遍书桌,下了逐客令:“我困了,我要睡午觉。”

    “好,那我们不打扰了,你多休息一会儿。”江逾白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然后,江逾白和林知夏回到了林知夏的卧室,继续商讨他们的机器人大业。

    林泽秋路过门口好几次,始终没有踏进去一步。江逾白揪着“29分的数学试卷”不放,林泽秋暂时没想到应对措施。

    是他失策了。

    他低估了江逾白。

    林泽秋在客厅转悠十分钟,又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小时,每间隔一段时间,他就去看一眼林知夏。到了后来,他真的又困又累——昨晚他没关好纱窗,进来几只蚊子,吵得他睡不安稳。

    他走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心想:我只睡十分钟。

    谁知道,这一睡就是三个小时。

    等他醒过来,家里静悄悄一片,他心中一惊,连拖鞋都没穿,光脚冲向林知夏的卧室。

    他只看到了林知夏一个人。

    “江逾白呢?”林泽秋质问道。

    “他回家了,”林知夏舔了一口冰淇淋,“刚走十分钟。”

    今天傍晚,江逾白的爸爸妈妈设宴款待jessica小姐。

    jessica小姐的父亲是全球富豪排行榜上的大人物。她还有三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这位来自新加坡的富家千金,很有可能成为江绍祺的未来老婆。

    于情于理,江逾白必须出席今晚的宴会。

    所以,江逾白刚走不久。

    林知夏送他出门,顺便去了家里的超市,带回来一只草莓蛋筒冰淇淋。她吃得正高兴,哥哥却失魂落魄道:“我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你睡得太熟了,”林知夏透露道,“我和江逾白都在小声说话,害怕吵到你。”

    哥哥默不作声。

    “冰箱里有冰镇西瓜,哥哥想吃吗?”林知夏又问道。

    哥哥果然把西瓜捧过来了。他坐在林知夏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埋头吃瓜,完全没了几个小时前的嚣张气焰。

    林知夏看着他,自言自语道:“我去北京上学,一定会想你的。”

    哥哥动作一顿。片刻后,他低声如呓语:“我也是。”

    2009年的七月到八月,林知夏和江逾白经常在省立一中碰面。

    林知夏找老师要来一间科教楼的小教室。她和江逾白就在这里制作机器人。他们想要一个功能复杂的机器人,因此,林知夏的做工十分精细。

    她教会了江逾白如何焊接电路板。

    江逾白第一次试验时,不慎烫伤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留了一个疤。他丝毫不在意,林知夏却有些内疚。江逾白就说:“疤痕是成长的印记。”

    林知夏被他逗笑。

    他们合作了一个多月,实现了一些基础功能。

    到了八月下旬,林知夏即将动身前往北京,就把机器人托付给了江逾白。她郑重地对他说:“江逾白,林江交给你保管。等我在北京安顿好了,我们再一起玩。”

    江逾白抱着林江,答应道:“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会保护它。”

    “嗯嗯!”林知夏笑容满面。

    出发去北京之前,林知夏的同学们在省立一中的食堂为她举办了一场欢送会。

    董孙奇、段启言、沈负暄、汤婷婷等人悉数到场。出乎林知夏意料之外,就连金百慧也来了。

    金百慧出现了大概两分钟。她从众人眼前一晃而过。路过林知夏的时候,金百慧说:“你去了大学要努力。”

    林知夏回答:“那当然了。”

    金百慧点头。然后,她拔腿狂奔,跑出了食堂。

    没人理解金百慧的行为。

    沈负暄调侃道:“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对段启言最初的印象,就是他疯跑到教室外面……”

    沈负暄这么一说,在座众人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段启言抿紧唇线,羞恼不已。

    汤婷婷也在笑他。他伸出右手的手掌,在汤婷婷眼前晃了一下。汤婷婷就对他超凶:“你干嘛?”

    段启言坚持说道:“奔跑是青春,奔跑是活力。”

    董孙奇缓缓站起身,使劲鼓掌:“好!说得好!奔跑是青春,奔跑是活力!”

    众人安静下来,目光聚焦于董孙奇。

    董孙奇坦然地主持大局:“各位学长学姐,你们好,我是林知夏的小学同学董孙奇。我有一个主意。林知夏要去北京上大学了,我们轮流送她一句话,祝福的话,让气氛欢乐起来!”

    江逾白第一个赞同:“可以,从我开始。”

    林知夏扭头看着他,听他说道:“祝林知夏所有疑问都能被解答,在未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帆风顺。”

    “好的!”林知夏充满干劲。

    沈负暄接话道:“祝你……每天过得快乐,平行宇宙的你,也要快乐。”

    “就这一句话?”段启言拆台道,“你太随便了吧。”

    沈负暄笑而不语。

    段启言跃跃欲试:“你们看我的,林知夏,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岁岁平安、寿与天齐……”

    段启言一口气报出十几个成语,桌上所有人都被他震住。他深感满意,品了品牛奶,砸吧一下嘴唇,汤婷婷就说他:“你别咂嘴,我求你了。”

    沈负暄也问他:“没喝过牛奶吗?”

    段启言疑惑不解。他讲话讲得那么漂亮,为什么又成了被众人攻击的靶子?他俯身扒饭,欢送活动还在继续。

    暑假的食堂冷冷清清,只有竞赛班和培优班的学生们坚守阵地。整座食堂显得宽敞又空旷,同学们的声音飘得很远。

    在长桌的拐角处,邵东旭用勺子敲响了铁盆。他问:“林知夏,你满十八岁那一年,能不能和我们聚一场?”

    汤婷婷分外警觉道:“东哥,你想干嘛?”

    江逾白从汤婷婷的语气中发掘出一丝微妙的气氛。他认真打量起邵东旭,淡淡一笑,敷衍道:“到时候再说吧。”

    邵东旭还在等林知夏的回音。

    林知夏一口咬住小笼包,专心致志地吃饭。有人祝福她,她就开心地拍两下手。

    这一场聚会,并没有带来悲伤的情绪,同学们谈起学校里的有趣经历,“哈哈哈哈”地笑作一团。

    散场时,林知夏朝着大家挥手,还说:“拜拜,各位,你们是最棒的!”

    与林知夏相识四年的十七班的学生们,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悲伤。

    林知夏走了,他们的安全感也走了。

    班上没有哪个同学像林知夏一样,能保持温和的态度,极快地解答一道难题,再把题目抽丝剥茧,用最简单的方式教给同学。她热心,可爱,乐于助人,愿意倾囊相授,每时每刻都充满活力。

    而现在,她正独自往前走,江逾白跟在她的背后。

    省立一中的校门口,汤婷婷追出几步:“林知夏……”

    林知夏驻足,回头朝她一笑:“你是我高一班上最喜欢的同学。”

    汤婷婷眼含泪光。她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只说:“我们有缘,会再见的。”

    林知夏频频点头:“是的,肯定会的。”

    盛夏炎热,蝉鸣切切,长风迎来送往,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再次面朝同学,斩钉截铁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我也不会忘记你!”段启言大声宣告道。

    “没人会忘记。”沈负暄喃喃自语。

    万春蕾抬头看天:“时间过得贼快啊,我们一块儿排练《变迁》那出戏,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汤婷婷望向远方,喊了一声:“再见,林知夏!”

    林知夏借用江逾白刚才的那句话,作为她和同学们的临别赠言。她认真地说:“祝你们所有疑问都能被解答,在未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一帆风顺……我先走了,再见!”

    闷热的夏风,让人沁出汗意,空气似乎凝住了,阳光依然盛大而灿烂。

    这个夏天,提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