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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第一节 重返西乡

    投资、产业等等对生活在公元前120年的人们来说并不是一个熟悉的概念——对人生的前十七年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贫困当中的通书什什士来说,更是如此。不过在谈到将集资的钱花在造纸产业上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的兴趣特别浓郁。虽然距离接触这类事情才不出一个月,但从阿绫第一次向他们解说经济上一般的投资方法起,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手上的钱拿出来,把各种各样赚钱的行当都走一遍。因而在投资造纸工坊上,各种意见和细节在前菜还未上齐时就已经被归纳完毕。什士们交流这个话题时效率不是一般的高超。

    众人都是从苦日子来的,且大部分有段家道中落的痛苦回忆,所以他们拿到今年的两次赏金以后并没有花得过多,而是将其存起来,等待未来有用它生钱的地方。机会不久就到来——腊月时兴起的办贷所刚好使他们存款的一部分产生了至少百分之二十的年息。倘若催收得当,他们可以在明年结束的时候什么都不干而光由自己的资产获得数万钱。这已经是普通人一年收入的上十倍,他们就算明年一整年不食用朝廷的俸禄,也不受嘉奖,自己也能成为关中的大豪。倘若他们把这部分钱继续作为办贷所的公积金拿来生钱,应该不出十年,通书什中的二十个出资人就会成为这片土地上新兴的巨头。

    在第一次进入通书什给学生们教课的时候,戴着滑稽狞厉可怖面具的天依并不会意识到仅仅到下一个冬季,自己带的这些稚气未脱的少年就会成为就算在现代也距离自己的生活非常遥远的一个人群——资本家。虽然他们成为资本家也是出于朝廷的巨额赏赐,以及自己和阿绫新提出的点子,也属于被命运和形势推着走。不过现在这个现状还是远远超出了一年前天依对生活和身边人群的估计。

    天依当时还没有从莫子成的阴影下完全逃出来。莫子成代表着这个时代对她和阿绫展开的追击——以权力和婚姻等各种形式,她们在赵破奴司马的营帐中奋力拼搏只是为了让自己尽量有一条生路,距离洛阳的莫府越远越好,而无暇顾及其他问题。站在一年后的当下,一年前在她们生命中举足轻重的危机已经完全化解,二人的身命也早已得到了保全,但是于她们面前延展开的又有许多新的、结构更大的问题等待她们去解决。

    在什里的后生们初尝到商业的甜头而又未熟稔下来时,她和阿绫还没有必要去专门压制这份创业的甜味,这样对什士们的心态也是一个打击。不过到今年后半年,最迟至明后年,她们就得重视起来办贷所出资人拥有的权力过大的问题,想办法寻找一些结构或者办法,去尽量制止这把民主的火炬的熄灭。

    论完了新事、散完了筵席,大家吃得酒酣饭饱,叙了长达半个时辰的旧,把酒给醒了一些,方各自收车回家去。这个习惯来自于洛什副从前向他们分享的经历:她和几位兄弟喝得稀里糊涂,回去的路上直接挨了一闷刀。虽然出刀的凶手此时正在这府上住着——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戏剧的事。

    在车驾前,小楼仍然是请两位海国人去他的府上再歇会,再醒醒酒。

    “小楼,有事的话咱们就当面说吧。”阿绫笑着对他道。

    “不,还是去我家里。我知道什正和什副喜欢饮茶,只有我家里有茶。”楼昫拐弯抹角地请道。

    天依看看阿绫,也不说啥,单是请缪叔将车开到他的府上。三人于堂中坐定,楼昫才开口向两位姐姐说:

    “什正,你上年在营中教导我的道理,我现在还听在心里。”

    “你说这句话,”听闻此言,阿绫的嘴角悄悄弯起了一点,“我不知道你关心的问题是不是和我们俩担心的问题一样。”

    “现在我们大家都在赚钱了,赚钱当然是个好事,我也能赚到,什正和什副也能赚到。”楼昫感到开启话题不是很轻松,“不过,什正和什副提这个办贷所的主意本来是要生钱来帮助陇亩上的人,现在尚可以拿一半的资金去做吃力不讨好的好事,大家无什么反对。但大家这么赚钱下去,我害怕我都有些动摇。到时候我们这个所要是后面把这一半贷给农民的钱给取消掉,变成纯粹放贷创业的一伙人,那样关中既已形成的协田所怎么继续发展,农民到哪里去生活?那会可是至少上千户、上万户……”

    “这问题我也在想。”乐正绫支起手,“当然小楼,你的认识已经很高了。我可以不用问你,直接说,我们这群人的品格和觉悟,是不可靠的。不说你们了,我们或许也不可靠。这点以你的人生阅历想必也是有体会的。亲兄弟有时候不如朋友嘛。”

    “不如什正和什副两位姐姐。”楼昫强调道。

    “我们未来在那种情况下也不一定‘如’。”乐正绫的眼前浮现的是1943年支持边区银行和数十年后取缔农村金融尝试的同一个政权。

    “可这怎么办呢?”楼昫将拳头轻轻砸在自己手上。

    “几年内还不急。只要我和洛什副在什里还管得住你们,我们会试着管一管。”乐正绫叹了口气,“当然,能把人真正管住的不是觉悟,是制度。这几年应该足够我们想出一种制度来让办贷所不具有这么大的变天的权力,然后我们在会上一通过。”

    “或者说,我们不行,就可以让从骠侯来管我们。”天依接着说,“从骠侯已经是天下不需要再考虑富贵的人,钱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身外之物。这样有他做保,我们这个制度也能长期地做下去。除非从骠侯也压不住人。”

    “小楼,你应该发挥一下聪明才智。”乐正绫笑起来,“前些天在杨村那个制度不就是你设计的么?”

    “我无能。”楼昫摇首,“正是想不到什么好主意,我才麻烦什正和什副到这。”

    “好主意不怕时间,可以慢慢想。我的建议是你先把你府上的事业做好,请个先生来课你六经,咱们慢慢着来。”乐正绫劝他,“现在想不出来,说不定半年后、一年后就想出来了。”

    “嗯。”小楼只能这样说。什正和什副也不是什么都明白,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基本上处在同一个起点。他只能自己琢磨、寻求出路了。

    阿绫并不急着走,而是又同天依在小楼的宅邸上待了一下午。一方面是为了多喝点桑叶茶,另一方面也是同他家中的人们熟络熟络——这个院子现在是除了从骠侯府以外,海国的新事物在霸陵向关内辐射的节点,里面各等样人汇聚一堂。据小楼介绍,现在已经有长陵、高陵甚至长安的人风闻霸陵有教便宜符字的场所,前来报名了。其中大多是商家执事的派员。

    在场的人中有一位姓孙的,因为做木匠的父母相继病故而沦为贫民,在霸陵街头流浪,后被小楼买进府里。由于他的出身,他被小楼安排着跟着师傅学习雕字的技术。现在他还不能把字体雕琢得很好,仍然在浪费木料。

    “要不要给你请个矢余师傅,专门给你传个道?”乐正绫同他开玩笑。

    “什么道?夫人。”他有些不解。

    “矢余那个地方有个道,就是把什么东西都做得很好看。得道的人颇多。比方说刻字吧,他们能教你把字刻得很好看。”乐正绫在手心上比划着画几个字母,“这样你刻出来的字好看,印成文书也好看。”

    “请那边的师傅过来,需要多少钱?”

    “我也就是讲个笑话,不说钱不钱的问题,光让他们从那边走到我们这,少说千里路,多说万里。”阿绫当然知道这会要请个希腊工匠来长安周边不太容易,“你如果真的要学的话,我可以跟你说一说刻字的几个要点。比方说吧,你现在还把字刻得满满的么?”

    “还是如此。”小孙报告说。

    “这样,你在刻之前,我先跟你说一说音书的书法。汉文书有书法,音书也有。”

    阿绫站起身,拿来一根木牍,将它横置起来。随后,她向这位年约二十的学徒专门教了自己来时所掌握的英文书法的几个基本原则,如字母之间应该如何对齐等等。其后,她又专门整了一张纸,在上面每行用尺子画四条墨线,让小孙来练习书法。

    之前向别人教授音书的时候,阿绫并没有在意这种书法上的问题——因为人们只需要识记了这些字符,就已经达到了功效。现在涉及到书面和印刷的部分,她再引入相关的知识也不算迟。因为这种字体推广的难度比起草创、识认来说简直要低好几个层次,只要楼昫邸中这间印刷厂开动印刷的程序,日后接触到这种书面材料的大部分人的手写体都会潜移默化地受这个印刷体风格的影响。

    一直到近昏,洛绫二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楼昫的宅所,回到从骠侯府中。看着太阳从西边城根树梢处落下,在斜晖将木柱和窗棂照得一片橙意之时,乐正绫对天依说:

    “腊月我们做的事也差不多完了。接下来就是农历春节,我们过一过我们的节。”

    “嗯。”天依道,“要不要在过节之前,我们再回西乡那边看一看?”

    “啊,对。”乐正绫将手合起来,“上回我们是腊月初十去的,当时把酬金之类的跟他们分了。现在我们再过去看看,兄弟们这半月的生活怎么样。顺带,咱们还能跟他们做做什么事。以后如果能建立长期联系,更好。”

    “我就是这么个想法。明天还是后天我们去?”

    “明天吧。大后天就除夕了。”

    “这回还得化个妆,把样子给遮一遮。”

    腊月廿八日,两个民妇装扮的人再一次出现在了霸陵西乡南聚的聚门外。现在吹在她们身前的空气已经温和了一些,不是那么猛烈刺激了。毕竟春天即将降临。按照传统的节气,立春至多半个月就要到来。

    这回她们并没有在水店里找到聚居避寒的侠客们,甚至店中的顾客都稀落了许多。当天依向还识得她们的老板问原因时,对方只是向她们说:

    “你二位也不看看现在的时令。现在是窝在里边靠热水过冬的时节么?就只有些懒汉,还在这里。”

    “叔说得是。”

    这是春季来临带来的一个困难——水店作为一个提供屋檐的场合,只是在最不适合人外出的季节给人聚在一处用的。一旦气候回暖,就算是为生计着想,侠客们也会四出去奔波,有的是到坊间或者货栈去当搬工,有的是做伙计,出卖劳力。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样带来的一个坏事便是她们不容易找到原来认识的那帮人了。

    “那我们上外头去找找去。”阿绫对天依说,“在这聚中逛逛,总是有能逢得的。”

    她们便在这小聚的角角落落,各处游荡了两回。然而赶巧的是,这样搜寻,居然也无果。聚中本来无什么活事,这些活事还没有她们认识的游侠在其中做。想必是西乡或者城镇中的佣金高一些,他们都到那边去做活了。

    处在这个情况,两个人都一时有点迷茫,光是风在她们身周吹着。

    “他们隐居的地方,去得还是去不得?”天依提了这个主意,“或者说,去那边,我们合不合适?”

    “我上回碰面交赎金的时候,阿彭跟我说的是现在他们的住所即将弃置。他们会另外找个地方,找完再在水店留书,这样我们来的时候,如果他们那伙弟兄没人在水店,光看那条子,也能联络见面的时间。现在老板没递给我们这个牍片,想必是他们还没寻到。这样我们贸然入林也不安全。”

    “那今日就算是失联了?”天依蹙起眉头,“得春天再来?”

    “可能吧。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我这些天也没听说那场贪吏的案有破了,或者抓了几个人的。”

    “那我们就先回吧。”天依叹了口气,“毕竟寻不到人。回头我们立春或者什么时候再过来一趟。”

    当下亦无有更多解决办法。她们只能承认今天是白来了一趟,在同水店的老板伙计再三确认了阿彭没在店里给他们留书以后,天依和阿绫慢步迈出这聚。等春天到了,她们再同这边的游侠们相会吧。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天依的心绪仍然不宁静。

    “阿绫,你说,游侠们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是正在做什么事情?”

    身边的人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又走了十几步,阿绫才闷闷地蹦出一句:

    “有可能。”

    “这聚中要实在没人做工,恐怕说不过去。就算平时里我们和他们聊天,他们也说也有在本地干事的。”

    “那他们是成群地跑到一个地方去了?”

    “或许吧。而且,要再考虑一下,侠这个群体可以是开放的。本地不一定只形成一个圈子,也没有外人过来。我们之前不是还听说过长陵那边也出过一件照应我们的事么?”天依开了脑洞,“那帮人如果要南下和霸陵的这班人寻求合流,那这会过来,彭大侠他们必定要过去见面。或许他们是做这件事去了。”

    “虽然是猜测,但听起来也有点可能。”乐正绫看着远处逐渐恢复生机的林野,“究竟今天是做了何事,只能下一次和他们联系的时候再详问。既然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我们这几天就乖乖地在城里待到立春。”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