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摩了小楼府上盖工棚的进度,同斫梁的师傅们聊了一会儿天,上午的事便告结束。
“大雁还活的么?”天依在上车前问缪叔,“给这么个绳子绑着。”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那就好,可不要我们在这边聊了会儿天,雁又死了。”天依放了心,“回去以后就早给晏老伯送去吧。”
三人登上车,回到赵府。洛绫二人跟着缪叔好好地把礼雁送到晏家,迈出了结亲的第一步仪式。晏公收着这雁,虽然神情有一万个不甘,但毕竟造化弄人,他只是一个沟通天地的老巫医,天给人定的事情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就像他前年根本不知道女儿曾经会对洛夫人产生情谊一样。
接下来几天没有特别必须二人自己劳动的事情,她们便从市上延来了个教书先生,开始督责两姐妹和工坊的一些年轻人初步地识文断字。李迎和李逆两姐妹是全日制的,女工们则是以夜校的学制——当然,不是在夜间学习。这种教书先生和洛阳的吕聿征一样,由于自己家庭的关系,亲戚犯了案,不能被录用做官吏,便只能化为平民当中的知识分子,在市上讨生活。洛天依以比在市上高一倍的收入请了这个人过来,专门在工坊里做识字老师,食用就在院里解决,只不过住宿要自己回家。
赵定北考虑到晏柔有病,再加上她已经是洛夫人所青睐保护的对象,便只让她一天服侍自己半日。因而天依也把居家的晏柔拉进了这个小班级。同时有几个受楼昫的教导初步识字了的家仆想继续深造,不做工的时候便也过来找这位识字先生。一时之间,院里识字班的人进出往来,摩肩接踵,给清冷的冬天也平添了几分热闹的空气。
天依扶着木桥上的栏杆,看冬池倒映着的识字班里书声琅琅的景致,忽然听到身边人从兜里拿出一封牍来。
“廿日刚从办贷所收过来的。”阿绫将牍片递给她,“我看过了,你看看。”
天依打开牍片。只见木牍的落款是杨村协田社员杨乌,她知道此信件是协田社的社员寄给她们的。她认真地读了起来。
“那家人请我们去参加社员大会。”乐正绫把着栏杆,对天依说,“廿五日黄道吉日,社里选定这天第一次开大会。大会虽然要开了,但是大家议论纷纷,平日里一切事都是族长所定的,但是这会借贷所放的贷规定有新制度,族长也显得尴尬了。这个杨乌说,是头一回事,怠慢不得,不若请海国人过来帮忙决断,所以邀我们去干事,饭食也在那吃。”
“说实在的,我们也没有这个相关的经验。”天依读完后将牍片重新递回阿绫手上,“到时候估计也就是以充顾问,跟他们聊一聊,看什么情况下运行这个社更好。”
“他只问的是我们去不去。”
“去,当然去。毕竟是我们帮忙开出来的花,不能就这么放任掉。他们要努力去习惯的东西还很多,得有人扶着。”天依道,“既然明天开会,我们明天就过去。”
“寒冬腊月的,也挺冷的。”乐正绫哈了口寒气。
“不怕,这腊月也不差那几天,春天马上就要来了。”天依紧了紧披肩,“腊月二十五,就快到我们农历的春节了。春天来了,什么事都开始了。”
“那我写封回书,托人寄到杨村去,就说我们廿四日下午就过去。过去了以后,先在他们村附近亭里宿一晚,明天打早过去。”
“要不要把小楼也叫上?”天依问她。
“叫上。让他去看看他出的钱都在做什么,顺带我们给他指条路,就是农业合作化的路。”
“我们的接班人会是小楼么?”
“我看他是靠谱的。”乐正绫笑了笑,“升了爵,其他人多吃喝玩乐,或者把家人接过来了,自己有自己的事。我看他的自己的事同我们的事是重叠的。”
“要是真那样也好,至少人生有个奔头,不是那么虚无,除了享乐以外一无所有。”
于是在腊月二十四号下午,两个人乘上缪叔的车,带着楼昫公乘,沿着冷冻的官道,驰越渭河,抵达半个月前来过的杨村——现在应该叫杨村杨温协田社了。协田社外的田野大部分仍然是一片衰飒的景象,大部分地面还没播种,不过似乎有一小块田已经种上了牧草。不知道在第一次社员大会召开之前,这些农事是由社集体还是由族长组织的。
村口有几个人,一直坐在水摊上观望着外面的行路。见到前些日子海国人的华盖过来,还跟着另一辆车,他们几位立马坐起来,恭迎上前。天依看出来,这几个人中是有族长家的儿子的。
“夫人!”他们一致向两个人行礼,“请问这位是……”
“这位是霸陵来的楼公乘,他说他这两天也想来开开生面。”乐正绫介绍楼昫。
“是,过来开生面。”他向几位关中的农夫揖言。
“公乘,您这话真是折损了!我们这一群田夫野老,哪里有生面开呢!”人们躬身的程度更深,“是我们要见识夫人和公乘的生面。”
“互相见识。”阿绫笑道,将手在双方之间来回摆,来舒缓气氛。
“对了,不知道这诸位贤人当中有谁是杨乌先生?”
“小人乌,不好称先生。”那位叫杨乌的立即向前一步拜下。楼昫和天依把他扶起来。
“这土地上辛苦的都是先生。”阿绫道,“你真是一个村里的好先生啊。村里要办社,出现了问题,大家争执不休,你就想到写封信来办贷所,请我们来帮忙。这个思想是好的,从前有一个造车匠,他造车子很奇怪,也不跟别人商量,也不看其他车匠的成果,不打听经验,自己关上门来造车,结果自己车子造起来,比时下的车差远了。你能想到请外边知道一点的人来想办法,以后遇到什么其他问题,就也不会闭门造车了。”
杨乌和几个家属都记下了闭门造车这个故事。
“是这个道理。我同族人说的时候,嘴巴笨,也没读过书,举不到这个古事。夫人一说,道理通透多了。”
“当然,我们也不一定是会造车的人。我们这次应你的邀请来,主要是想看看这会是怎么开的,然后针对一些问题,我们大家再集思广益,出一些法子。我们的法子可能不一定对,但是应该至少能帮上忙。”阿绫打了个预防针,“我们的话不一定正确。”
“三位贵人都是知书通言,明晓古今的道理的,明日开会还是得听你们的话。”族长的儿子殷勤道,“好了,三位贵人,从霸陵过来旅途劳顿,就在我家住下吧。今晚请吃酒。”
“那倒不必,我们三人都在您家寄住的话,太麻烦您了。铺张接待的话,既是花了来之不易的钱,又是无什么显著的利处。我们今夜就在就近的亭里歇息。”
族长的公子再三延留,她们再三地推辞。在这种事情上推辞是有益的,她们今晚如果在族长家过夜,谁也不知道她们会同族长说什么。她们明天在社员大会上说的所有话,可能就会引起其他家庭的猜疑——她们会不会是受了族公的酬谢,来出一些对他有偏向的意见呢?为了保持她们在村社事务以外的中立性,她们必须将自己的活动同这边比较势大的家庭完全撇清。
“贵客好不老远来敝村一趟,却不在村里住,说出去让人笑话咱们村。”
“那也是他人的看法。只要我们村今年兴了社,修了路、置了牛、通了沟,给他多打一些粮,又没有大户吃小户,别人村羡慕咱们村还不及呢!这个才是大事,送礼吃请是小事中的小事。不要逛琢磨这些脸皮上的小事,对大事反倒不上心。”乐正绫最终以这番语词来回绝了族公一家的邀请。
“我看你们村外面已经有种上牧草的了,那边是全村最贫瘠的土地么?”接着她的话尾,不等族公的小子回复,天依迅速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啊,是的。那是姓温的里面最小的几家的,一些还是寡妇田。当年温氏一族迁来的时候,他们主要就是在村子的外围垦田。当年外围不仅有树林,还有没什么肥的荒地。这没有办法,先来后到嘛。所以温氏自己内部分田垦的时候,也是最小最弱的那几家分到地力最差的。”
“刚好,他们那几家的田最差,本来就打不出多少粮食,所以干脆就种了牧草。”阿绫的兴趣提了起来,“你们就按照我们之前说的这么做了。”
“是。”
“这样做是好的。种牧草恢复肥力就是得在最贫瘠的一些土地上种,然后那些牧草地就成为蓄养牲畜的地方。好,真好。”乐正绫鼓掌道,“不过社员大会还未开起来,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决策来做这件事的?”
“我们还是请两位族公帮忙做决定的。”众人道。
“好。刚好明天开社员大会,我们先选举一个经常办事的委员会,选委员出来。以后的事,就通过常委会来决定。当然,如果社员对这个决定不服,就再开会投票。”
听到这个新制度,大家的眼中颇有迷茫之意。他们不知道把先前二位族公专断的事务转移到一个一群人组成的会上,之后做的事情还能不能那么顺畅。不过既然是海国人提的法子,想必在海国是有法用的。
“对了,那几家的地拿来种牧草了,原本是明年要有收成,要交税,要养活自己,明年收获后怎么办呢?总不能靠这个草吧?”天依想到了这个问题。
“族公说,为了后年吃上好粮食,你们明年先忍一忍,凑合着过。反正他们社金也是交了的,明年打了粮食,社里收成了有盈余,也不是不分给他们。”
“盈余如何分?分得多还是少?”
众人只说族公没有说。
“这可是一年!那几家就没意见、没主张么?”
“有主张,如何能跟族公提呢?”
天依一秒钟就意识到了集体化与牢固的民主制度是决然不可缺少的两个方面。一旦一方面有缺失,集体化就会转为集体中的少数人向另一部分少数人施加的暴政。
“对,我们兴了这个社以后,就是得解决这个问题。我提议明天开社员大会,制定好章程以后,第一项议论,就是关于种草农户的生计问题,明年秋收了,后年怎么过的议论。”天依严肃地说,“我们兴这种农业是要通过每家每户土地的增产来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牺牲了其中一些家庭的利益,就得给补偿,想办法,让他过下去。这个马虎不得。我们去找那几家姓温的小家,去他们那看看。”
迎客的人只能受命,引她们前往轮作最开始的几户人家处。天依提出要屏绝外人,自己单独同他们谈话。其他人等便守在门外。
她们先见上面的就是那家土地最少的寡妇户。这家一直在村中属于最贫的一家,土地上种不出很多东西,人丁向来稀少,终于在本代绝后了。她个人耕作的能力也有限,土地只是刚好没有卖掉而已。天依见了她的情况,同她说:
“今年他们让你在这一块地上种草,明年收获之后,要是社里不给你分粮食,可能都吃不到啊。怎么办呢?”
“凑合着活。”这位年纪有四十岁的寡妇笑着摇摇头,“我辈生如浮萍,怎么活怎么死都托于别人的手中,不如任他们怎么说,任他们怎么做。”
她的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一种反应,接近于一种条件反射。
“在这个社里,您出资了多少?自己留有余钱么?”乐正绫问道。
“我把我全部的家财都出出来了。反正都没有丈夫了,儿子又没有,自己留钱用,有什么意思呢?”寡妇咕咕地笑着,“故夫的族亲要去争,做出一番事业,我就任他们做去。”
“夫人,你不能这么想。你既然把全部家财都出了,现在就不是一个寡妇了,在社里算是一个出资人。现在虽还是族长说话算话的时候,但明天就不是了。明天要开社员大会,到时候你手上会有一张票,会上的事情就根据这张票来决定。到时候你可以在会上和其他几家种草的人家一块说说,社里让你们种草,给的补偿是什么,有多少,得按多少比例来补偿。他们得补偿你,如果没人给你们出声音,你们就自己出声音。”
“那不是惹族公不高兴了么?”她的笑容仍然保持着。
天依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以往的权力关系要革除是非常艰难的,往往不是一蹴而就。或许两位族长之所以在分配问题上不给这些人明确的答复就是出于巩固自己权力的考量,把自己打扮得越神秘,平民百姓越不敢维权:一旦维了权,说“错”了什么话,他们要负担的成本还远高于维权。
族长的权威要在人们面前打倒,这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只有将族长的势力在新合作社中驱逐出去,新合作社才能比较健康地运行。此事本来需要依靠土地革命来完成,然而她们的合作社实验却是建立在土地革命之前的,是想通过推广合作社来促成土地革命。
一方面,她和阿绫需要在明天的大会上,想办法拆分族长的权威,保护种草者和小户的权益。譬如提出结构,为了保证乡间安全设立梭镖队,队长须由整个村庄中轮到种草的户主担任;或者置一个轮作委员会,由和族长亲属关系最疏远的一群人组成,生产计划交给他们来部署,等等。而在会议上,她们明日得在村民大会上好好打击族长的威权,暂时确立来自借贷所的话语,以提高利率来胁迫族长在之后社内的生产活动中逐步让渡出程序——条件是他们仍然能享受到来自社里的一些特惠。毕竟两位族长并不是地主富农,而是稍微优渥一些的中农。该村的合作社如果办不下去,日后村子的土地为富豪并了,他们再作为族长,也没有什么势位来享受了。
“确实。夫人这样贸然的反对,族公不高兴了,不太好。不过这话我会明天替你们几户小家说出来,让大家讨论讨论,得出一个确定的说头。这样你们年末收获的时候能分多少粮食,就分多少。”
老寡妇不置可否。海国人弄的花样到底能不能让自己说话,大家心知肚明,都抱一个怀疑的态度。在这个情况下,明天的大会就成了村社命运的一个非常关键的节点。天依打算再走访几家,跟阿绫早早地回到亭中,好好合计合计明天的动作。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