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一动不动地藏在冬草背后,屏住气息,另一位侠士默默帮她在右手上缠上短刀。两个女侠是今晚袭击的重要力量,不管是视力还是跑力,她们都比过冬的游侠们更胜一筹,在技击上也不差。有她们出力,目标更不容易脱离。
其他人也严阵以待。这次夜袭虽然本来就是她们来请西乡的侠客们帮忙的,但她们给众人的报酬已经在今晨无形中支付了——侠客们换上了一身新的冬衣,这一套新衣足以让他们安全快乐地抵达冰雪消融的下一个春天。光是为了这一套衣服,他们得好好打一打,至少样子要做出来。
天依暂时不知道那个恶吏为什么趁一个下雨的夜晚从工地逃出来,也没有任何人护卫,除了刀什么东西也不带。难道他在工地上坐不住了,或是待不下去了,选择一个最安全的时刻出来跑路,宁可逃到乡下藏匿,也不愿遭受随时可能发生的来自长安的囚捕?倘若他出于的是这个动机,那真是恰好进了自己的罗网。一会儿格杀成功以后,他倘若还活着,自己得问一问究竟怎么回事。
手上持着刀的人一路左顾右盼,一路小心地往外走。所幸,被他视作逃跑的有利条件的夜雨,同时是埋伏圈的有利条件——合着夜晚的细雨,他听不出草丛里的一些异动。眼看着那人走到了包围圈正中心,乐正绫那边的三人已经悄悄地从草丛中匍匐出来,开始行动了。
天依还分不清出来的那三个身影当中哪个是阿绫。按直觉来看,她感觉中间那个像。三人静悄悄走了几丈以后,立即开始疯跑起来,冲向他们的猎物。这杂乱的脚步声立即被逃跑的官吏闻得,他大呼一声是谁,就将手中的刀摆起,撒腿就向天依的方向奔去。
这是一场搏命的比赛,在危急形势下,人能够爆发出更大的力量。天依眼见着逃吏和另外两个游侠拉得越来越远——天天吃粟饭的他们自然在捕猎速度上没有什么优势,落在下风是难免的。
阿绫则是紧追不舍,一点没有被他甩开。过了二十秒,她就追到了那名贪吏身后,就快用刀刺到他了。抓捕的对象却在这个时候往右慢拐了几步,反戈一击,划向追来之人的腹部。
乐正绫闪身避刃,不知道有没有躲过他的刀锋,天依光看到她脚下一滑,自己在湿土地上摔了一下。趁这一摔的功夫,那恶吏再度如脱兔跑动跳脱,甩开了最初面对的三个人。
“上!”阿彭呼道。身边几位侠士也勃然从草丛中冲了出去。天依还不大习惯紧绑在手上的刀,起来得慢了一点,阿彭领着那几个侠客已经快堵到逃窜的官吏近前了。
还没来得及担心阿绫的安危,自己作为后路先锋的机会就已失,看来一窝而上的战友们八成能够解决那个人,自己贸然冲入混战之中,恐怕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这时后路更需要的不是战斗员,而是盯梢警戒、防堵突发情况的人。天依便继续在原地蹲下去,静观前方的消息。
让她没想到的是,阿彭带队进行的冲击失败了。今日捕杀的对象相当狡猾,出于本能的跑力也非常迅猛,他们几个人一窝蜂上去,那目标连忙反向往阿绫等人追来的方向逃,绕了几个圈子,把两面合围的游侠们绕了个七荤八素。大家的跑速都减慢了很多,但是他靠着一股亡命的劲儿仍然能甩脱大部分追兵,继续向包围圈外冲刺。他一边迈开大步,一边疯狂地呼喊着,为自己增加肾上腺素。
天依感到刚才那一瞬自己的决定没错。没有来得及冲上前的她成为了现在体力和理智尚全的总预备队。想不到整场战斗的命运,现在正决于自己手中!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喘的粗气在几十米外都能听到的目标,以及那头脱兔身后气喘吁吁的老王、老四等人,天依蹲在原地,屏足了呼吸,不让自己在夜幕中动一丝一毫。
那小吏一边奔溜,一边看了看身后雨中狼狈不堪、越追越远的众人,哈哈地笑了几声。他的速度也减慢了一些——短时间高强度的运动基本上快耗光了他的潜能。
就在这个快要胜利的当儿,他突见面前又有一个人影勃然从草丛中杀出。他高叫了一声,连忙掉转方向,却不太来得及。天依将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几秒内,三步并作两步,大踏步地追到了他的身前。那人正欲挥刀划她,天依盯着夜中明闪的寒光,扬起右手,只一合,他的刀刃便飞插在了地中。趁对方准备不及被洗去器件,天依立即前扑,将他控制在雨中的大路上。
淫吏这时才察觉到扑倒自己的是个女人,他的手无意识地不安分了起来。既然今夜恐怕死到临头,那也得先占占便宜。
天依不顾许多,单是将他的双手控制住,把那个再也跑不动的猎物按到身脸朝下,将两手扭到背后,以膝盖顶住,等待追来的人们将他捆起来。她没有辜负自己军训和在从骠侯军中的生涯,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又过了半分钟,大部队方气喘吁吁地追至她身前。
天依这时才从鹰隼搏兔的紧张状态中回过神来。首先进入她脑海的是阿绫刚才摔的那一下。她的肚子不知道有没有被利刃划到,倘若被划到甚至受伤了……
“姐姐怎么样了?”她问最先跑来的老王。
“摔了一跤,不过没大事。我们也没仔细看。”他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就从小弟手里拿出绳子,不顾刚才发的汗,开始捆绑捕得的小官。又陆续过来了五个人,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今夜要受害的人的五体按住,请天依站起来歇息。
不过一会儿,阿绫和老四终于也抵达了现场。
“怎么样了?”乐正绫插着腰。看起来她的身体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刚才那一刀被她躲了过去。
“胜利。”天依举起右手,比划了一个V字,“‘总预备队不动’。”
“郑小妹,多亏了你,没有和我们一块冲出去!”阿彭道,“要你一块冲了,恐怕今夜就堵不住他了。我们就得跑路了。这小子,也太能跑了!”
“随机应变,算不上什么。”天依摇摇头。
“今后遇事还得学小妹这样考虑,不能一伙上。”他总结道。
“受伤了么?”乐正绫问天依。
“没有,还好,很完美,谁也没砍到谁,他手上没缠布,我手上缠了布,打落了他的兵器。”天依大呼了一口气。
“我也没有。”阿绫看了看已被五花大绑了的罪犯,“他发出的声音太大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撤,各方向盯梢的弟兄也可以撤了,咱们在藏身的地方会合,一会审他。”
“还要审问?不一刀将他杀在路上即可了么?”老四问道。
“不,我们不是流贼,是侠。我们得审判。”
“外边的侠都这么做么?”阿彭看着她。
“我们那边是。”
“何处?”
乐正绫笑了笑。
“既然要审判他,我们就回去审判他。”阿彭便向其他弟兄道,“朝廷判不了他,我们来判他。上路。”
在雨声的掩护下,一干人等收缩了队伍。接受了阿绫的建议,他们离开现场前还在下雨的泥路上乱走了一气,彻底破坏现场的脚印。等到雨一下完,天一亮,此地的道路就会复归一团乱麻的状态。由于拘捕的过程没有见血,故他们要处理的痕迹也差不多就是这些。这个时代的人也不可能看指纹断案,附近也没有监控录像。
回到暂居地,生起火堆,大家纷纷将浸湿的衣物褪下来烤火。那墙间过李逆、和其他吏员合谋杀害两个父母的凶犯被甩到篝火堆前。
阿彭看了看两位女侠,乐正绫冲他示意,表示这个目标最好交给她自己来处置。阿彭寻退后几步,将场面交给她来控制。
阿绫将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请四弟松开堵在其嘴中的布。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小吏刚获得新鲜空气,顾不得别的,连忙大口呼吸了几口。
“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我们前几日刚见过,今日又见面了。”她冷冷地对刃前受缚的人说。
那个人近中年的官吏脸上全无一个墙间犯和杀人犯的脸色,看起来凄惨可怜。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目前的这两个女人既能驾车出入长安城,又行着盗贼的事情,这让他一时不知道她们的身份,或者说,她们是人是鬼还是神。
“小的还要回家看娘亲,膝下还有幼子,请夫人小姐饶命,诸位大侠……”
“两个弱女娃的娘亲正被你埋在那个渠场下面。”坐在一旁的天依突然冷笑了一声,站起来,“要是我们跑不及时,我们,还有那个妹妹也要给你的人埋在荒野当中。刚才在衢路上就该将你正法,让你血溅道左。”
“小的知罪伏法!可小的虽然确实恶贯满盈,但是死到临头,小的还是想求小姐放小的一命,只要小姐想要什么,小的都可以给……”
“我们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给?”乐正绫继续按着刀,“看来你的家里挺殷实啊?”
“多少有一点。虽然不如上吏,可比起下吏,也是有一点了。”
乐正绫停顿了一会,向他说:
“你强侮幼瞳、杀害良民的罪名,我们已经知晓,是板上钉钉的了。今夜里审你,要审你另一块——你可以细细说一说,你们这一块,是如何截留发给流民的粮食柴薪的。或许本姑娘可以念在你的份上放过你一命。”
在闪着寒光的短刀前,那官吏已顾不了许多,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往上攀。他毫无压力地将自己所知的关于这场交易的一切托出:
“大人赚大钱,小人赚小钱,向来如此。朝廷从府库拨出来的粮,小姐若想小的细说的话,那小的就报一报——每人一日两斤,到我们这一块,只剩一斤半了。一天六百来斤粮都是给上头贪了去。大家日子过得又穷,流民只要饿不死,我们多少都是要帮自个打点打点。这渠场上少说十来二十口人,多了少了,反正均分一人一天也就多个三十斤,月能入七石半,也算补贴家用。”
“补贴了自己的家,罔顾了饥民的家,这就是你们做官吏的?”
“小姐冤枉!这岂是小子说不做就不做的?”他诉苦道,“小的是管粟的,若是小子不贪一些,那廿一口人亦会来索要。小的若是不从他们,他们可会合伙把小子坑死!而从了他们,反正工地上的闾庶也不会多得几口,朝廷真要追究下来,小的横竖是逃不开,不如从中也拉一点。”
“是不是你们那场上的每个人被抓到我们身前,他们都会有类似的说法?”
他不说话了。
“你们得了那粟,怎么补贴的家用?”乐正绫知道他答不出来,又接下去问。
“肯定不能直接寄回家,太容易发现。”那小吏继续为自己生存下去竭尽全力,“我们工地都同霸陵的粮商联络好了,趁冬季大家都要粮,粮价高的时候,我们把粮悄悄转手到他手上,托他再卖出去,我们从粮商那拿钱。这样家里有什么花销都方便,也不太容易被发现。”
“又是狗商人!天天欺压。”在场有侠客怒斥道。
“原来是这样。那粮商姓甚名谁?”
小吏如实将他们勾结销赃的奸商报予两个不知是夫人还是女侠的姑娘,甚至连粮食的一般价目、藏在粮车里运输的手段,等等细节,都给了出来。根据他的梳理,洛绫两人算是知道了,商人在贪腐的过程中是一股重要的力量,社会辛辛苦苦将粮食无偿交给国家,国家在这个项目上分配给灾民每工地每日两千四百斤,到手的官吏会把至少其中的千二百斤卖给商人,商人又将它卖给社会。总的来看,这个链条中,商人和官吏的财富集中了起来,无偿地占有了本应回归劳动者的那部分资源。他们各自依赖对方实现富裕,而且规模庞大——几乎整个基层官僚群体都参与了贪污。这并不是哪个地方坏了一小块的问题,而是成体系、生了根的腐败。
“恨不得将你们都杀光!”在场的侠客叫骂道,“你们没了兵,什么都不是!”
天依也很气愤,但是比起这个气愤,她还感到的是一股萧然的空气:她们要做的还远远不够,不能切中要害。在巨大的团结的利益面前,恐怕单纯镇压一个人,散布迷信的恐怖气氛,并不一定能使总的剥削量减低多少。自下而上地发动民众又为时过早且伴随着暴风骤雨的危险,她们最后走了一个圈,恐怕还是得回到政治内部来,找一个既让贪官们不会直接反对左内史,又不让朝廷出于风险和成本取消赈灾计划,又让饥民有粮的临时解决办法。
“就你所知的,有几个工地在霸陵上做这事?”乐正绫复问。
“霸陵周边所有的工地。”
“嗯。”乐正绫表示了解。
“小姐,我已经将所有我知道的交代出来了。家里的老母幼子还在……”
“她们住在哪里?”乐正绫开口问道。
“不,这个不能……”这是一句死亡信息。他的神色一下子慌张起来,身子也开始挣扎。
“不要这么慌。如果你人走了,家中无人供养,她们才可怜。也不是一定要你的命,到底要不要杀你,还待我们讨论。万一你死后亲人没有照顾,我们得向你询问她们的住址。你放心,我们不如你这般残暴,你的家人是无辜的,我们不会去动。”
他的挣扎稍微减缓了一些。听到不一定会死的消息,他又驯服得跟个羊羔一样,乖乖地把自己家的住址吐露出来,并且不止是将自己的,在阿绫的讯问下,他还将其他官吏住的地方交代给了这位姑娘。
“你是立了大功。”乐正绫向他赞叹,“我们没有更多需要向你了解的了,现在请你先合上口,我们讨论讨论,再对你做决定。”
“好,多谢小姐不杀大恩!”他满脸谄媚地笑起来,料知以妇人之仁,不会那么轻易地把他这么一个有价值且活生生的人斩杀掉。
“郑姑娘,这可不行呀!万一把他放回去……”游侠们有不同的意见。老四也向她劝解。
“没事。”乐正绫示意先让他把口布塞上。待其悬着的心沉了下来,乖乖将口塞上以后,阿绫忽然再度开口:
“好,现在宣判。案犯郭氏,侵没粟薪,致民不果腹,毒及千人;又发兽恶,轻侮幼儿,坑戕其亲,虽伏律簿,无可赦之。捐入郊林,冻毙,立决。”
“呜!”他立马将双眉拧成一块,两腿拼命地蹬,抗议求情,但无论怎么使劲也打不开绑实打死的绳结,也没法出声音。游侠们这才放了心,将他七手八脚地抬出去。
“你这个犬吏,盗贼,杀人犯,你当初活埋李家的时候,见着他们挣扎,你是何等威风?”天依一拍身边的木板而起,“今日的审判并非我们阳间就能结束了的。泰山府君的冥吏明朝就来引尔上路。到时候至了他的面前,你还要好好地受阴间的簿讯,在李氏二人面前好好地请罪!”
天依在向这名西汉朝廷的基层官吏用疯癫的语气狂吼出这段时,脑中回旋的正是《远东之歌》。
“Намнезабытьпобедыиуроки,(我们不忘所有胜利和损伤,)
Излойогонь,иснежнуюпургу,(那草原烽火,那铅灰风暴。)
Намнезабытьтвоихпобед,Будённый(我们不忘你的胜利,布琼尼,)
Итвойударпозлобномуврагу.(向邪恶敌人的致命痛击。)”
就在今夜,就在刚才,她们代表两千年后的精神和理念,向眼前的这名邪恶敌人挥出铁拳,执行了这个时代人民对腐烂机器的第一次致命痛击。
那粮吏呜咽着被抬到了下雨的野地里。他们把他重新捆了一遍,先是解开绳子,再剥光其身上的衣服,将其缚到树上,让他赤身度过冬季的夜晚——没有人能打着赤膊在冬雨中活到明天早晨。这是阿绫能够想出来的最好的,既保留完整的尸体,又让他在冻死的最后关头能够舒坦一点的死刑。
“为此吏戕害的两位夫妇,她们的地下之灵会非常欣慰的。”乐正绫舒坦了一口气。
几个游侠还是没有从刚才天依神神鬼鬼的追判中回过神来。原本她们的身份就不像是汉地人间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个种类的妇女,口音也不类他们接触过的任何地区的人,现在天依一说泰山府君明天就会过来接引,说得信誓旦旦,他们便更迷糊了。
“你们真是神仙?泰山府君的人?”
“倘若我说是,弟兄们也不会信的。这世界上怎么有人见着鬼神呢?”乐正绫笑着摇摇头,“我们不是。”
这个答案似是而非。他们不敢再追问下去,不过万一真是帮助天女成了上天铲奸锄恶的事业,自己这两日好费一番功夫,也是很积冥德的了。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