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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第二节 公羊

    在走进浑邪王的宅邸之前,天依朝门外又望了一眼。确定前来追杀他们的工地卒士兵们没有进城,她才放心地跟着阿绫迈进去。

    狡兔三窟,偌大的长安城虽然没有多少下脚的地方,但是她们至少在郊野遇到危难的时候,浑邪王子的府邸好歹还能作为一个安全区,虽然这群河西贵族何时带领他们的族人迁移到北边仍然是未知的。

    “乐正,你这次急急来访,到底是有什么要事?”小王子仍然不相信她们此次过来只是单纯地找他喝酒睡觉。她们当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情况,临时过来的,依托他的房子做做掩护。

    虽然乐正绫反复同他表示,她们的来意很单纯,就是暂时起意,那个小女孩也是临时站过来的,先前不认识,但小王子还是一百个不信。不过这个海国的女人既然坚持自己的理由,他也不须像个长舌妇人一样唠唠叨叨地追问下去。附身在骠骑将军下的贵客既已经来了,她说要喝酒,自己就与彼上酒;她说要吃肉,自己就奉肉,做到这个招待服侍的功夫即可。未来他和他的族人们要在长安的秩序而非王庭的秩序下生活,还得多仰仗城里的人呢。

    隆冬时节,酌上一碗草原风情的奶酒,静坐过冬,可算让阿绫好美了一阵。她自从来汉地以后,别的没有,奶是喝了个够。要说汉地有什么质量比现代还好的食品,那便是奶制品了。和现代的巨头们控制下的产业不同,她和天依在两千年前可是能喝上从牛身上挤下来的鲜奶的,中间没有兑过水,也没有加各种添加剂。这种浓郁的香味是在现代喝几块一盒的早餐奶所无法品味到的。

    不过缪叔和几位府兵,由于自小不喝这种饮料,对牛奶普遍缺乏肠胃环境,口味也比较陌生,喝了几口便告不喝了。主人们便又给他们上米酒。

    和夏日过来校书的时候相比,现在邸上居住的人更多了一些。第二次河西之战结束以后,更多的匈奴贵族被汉朝军队俘虏到了长安,而河西的统治者之一,浑邪王,也在河西形势变易的大环境下,主动拖家带口向汉军投降。小王子的家人算是在长安下团圆了,虽然这个团圆多少带点耻辱的意味:如果不是汉朝军队几个月内先后把他们俘获,浑邪王一家本来可以在河西自由地团圆的。

    天依静静观察着坐在小王子身边的浑邪王。他的年纪同赵破奴相仿,但由于长久在草原上过着营养相对不那么良的日子,他的健康程度是比威武强健的从骠侯要差的,譬如头发更白、面部的皮肤更老,等等。这个健康的差异就算不反映在脸上,也能在历史上得征:在天依来时的历史中,再过几年,浑邪王就会死在他的王帐里,而赵破奴则是要一直活到公元前91年,才因为巫蛊之祸被汉武帝灭族。显然两个人身体上的能量决然不同。

    为了活络气氛,洛绫二人在喝酒的间隙频繁问着在场的河西贵族一些日常的非敏感问题,譬如羊肉的哪个部位更好吃、牧羊关键在什么季节、长安内外有没有牧羊的大师等等,绝口不提天子和天之骄子之间的事。刚好这些问题也对关中即将展开的农牧轮作有帮助,倘若秋季被俘过来的真的有什么牧羊的大师,为畜牧业、养殖业提供宝贵的经验,那关中这个产业的路就能走得更顺了。

    河西贵族并不像汉地的儒生、公卿一样那么远离劳动现场——当即就有一些做过长老的小王、都尉,代他们的专业户滔滔不绝地讲起牧羊需要的一些要点来。天依一边专心致志地听,一边将这些点子挨个记录。

    譬如,草原上让羊群繁衍后代的时间,都有讲究。天依原以为羊羔和人一样,不论哪个季节生下来,影响不是很大,但是经在场的行家们指点,她才知道,草原上新出生的羊羔是以冬春之际,腊月和正月出生的羊品质为优。这个时节出生的小羊,虽然初生的时候牧草枯槁,但母乳充足,不热;待到长大一点时,摆脱了母乳,春草又刚好长起来,这样营养就得到了接续,发育最良。迟几个月生的羊羔,母乳就热,又尚不适合吃草,就白白浪费了牧草肥沃的季节;而早一些生的羊羔,过冬又是个问题,且断奶之后没有足够营养的草吃。总之,羊羔是冬末春初出生的最佳。

    “这其中的学问真的是很深啊!”天依慨叹道,“牧羊真有大学问。”

    听完翻译后,那个向天依介绍羊羔的老长老向后仰了仰,捋着胡子乐呵起来,像是一个经院学者面对什么都不懂的修辞学徒露出优越感。被耕田的人们俘获,寄居在城圈里的当下,也只有今天这个机会,他能够对不懂畜牧而兵强马壮的人展现出智者教育愚者的优越感了——虽然面前的两个人也并非汉地之人,而是来自海上。

    “那你们为了保障这羊在冬月出生,有没有什么办法?”乐正绫继天依问他。

    问到解决手段的时候,长老却摇了摇头。看起来他们还没有办法拦阻羊的繁育活动,所以一年中出生的羊羔优劣皆有。也许并不是没有办法拦阻,而是没有条件拦阻——如果他们有纺织的条件,将几百头羊的腹部都盖上布,制作专门的羊衣,冬时再将羊衣散开任凭繁殖,那么羊群的生育活动就是可以控制和规划的。传统畜牧业走向现代畜牧业就是人类不断地控制繁殖行动的一个过程。顺带着,这也能给汉地的纺织业提供一个新的销路——虽然这个时代还有“百姓衣牛马之衣”的情况。

    阿绫便将羊衣的点子给出来讨论。那老长老喝了一口酒,连连摆手,说制作羊衣太费布了。看来她的猜测没错,主要是物质条件有限。

    不过用来制造羊衣的并不是只有织物。只要能用竹条编一张篾网,盖在羊腹那里,也能起到相应的效果。实在不行,公母分牧、分圈也能解决。估计农民结成合作社以后,能有条件来做这些事。

    除开生育问题以外,过冬、牲畜的健康也是草原畜牧业所时常关注的。而过冬这个话题仍然对公羊有一些依赖性——按草原的普遍看法,公羊是给母羊注入生命的,但如何注入是个难题。拿公羊的数量来说,羊群中公羊如果一多,就会角抵相伤;太少的话,一些母羊又不容易怀孕。母羊长时间不怀孕,就会营养不好,变瘦;变瘦了,在冬季即容易死。牲畜的计划外死亡跟内地的禾秧被水旱虫草消灭一样,对劳动者辛苦奋斗的成果是无情的打击。

    总的来说,料理羊群的事务,无外乎搞好繁殖和水草这两方面。水草这一块乐正绫并不担心,只要普及了西来的优质牧草,再加上关内牧羊的方式并不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羊群定居在由农田改造来的牧场上,羊粪固定下来,兴起肥力,牧地肥沃的土壤应该能让羊群吃得很好——何况就算游牧民也不是随机放养,而是常去某些带有羊盘的,即被畜牧经济开发粪肥过的地方。霍去病在河西索敌,正也利用到了这些臭烘烘的羊盘。

    既然水草不用担心,那今天讨论的主要内容就是如何处理公羊和母羊之间的关系。经常组织放牧的河西贵族们对遇到的许多问题都讲得细节清晰,但是了解问题跟提出很好的办法之间还是存在着差别。

    宴会结束以后,趁着夜间,在照顾阿迎的妹妹时,阿绫便和天依一块想主意。

    “公羊作为生育机器的阀门,对繁殖这一块起的作用太大了。他们说一头公羊能应付十到二十头母羊,公羊少了,就有羊没受孕;多了就互相打。看来在关内养羊,得把公羊管起来。”乐正绫转着笔,转向那小女孩,“小李,你们村里有人养羊的,注意过公羊和母羊么?”

    那小娃回忆了一下,随后道:

    “田家就已经很忙了,谁管羊呢?”

    “就是不论公母,反正让他们在村里周围吃草,随便吃随便拉,是这样么?”

    “是。”

    乐正绫点点头。看来这会关内还缺乏养羊的经验或者说将牲畜的生活管制起来的思想。这个和劝农一样,要是没人教,新技术多半是不会自己产生的。可能两千年后的某些农村,在现代畜牧业进入之前,还维持这种佛系低效的放养生活。

    “不管是管制母羊怀孕下崽,还是管制公羊角抵,基本上事都是公羊闹出来的。养羊看来离不开对公羊的管制。关内的人也不游徙,大可以在牧场里划栏,分栏蓄养,最好把公羊也隔开。”乐正绫抓住这个重点,“我们在高家庄是听说,那些大户等牧草过了冬,新发茂盛的时候就要买进羊了,刚好,我们得春前把这个交代给他们。”

    “我还想到了一点,就是,最好是能把羊编上号。”天依补充说,“这点就算刚才吃饭的时候,他们也是没说的,看来没有这个意识。但是如果给动物跟人一样编上号,这样能对交配活动有好处。”

    “近亲交配?”

    “嗯。”天依点头,“毕竟哺乳动物都是这样的。人近亲结婚不好,动物近亲结婚也不好。”

    “如何向做这个事的人说明这个道理?”

    “简单,上古有同姓不婚,虽然那个姓完全和现在的姓不同,但我们可以改头换面,给他重新解释一下嘛。”

    “好。”乐正绫便也将动物编号、预防近亲交配纳入了养羊经验,“顺带着关内少数识字但因刑狱、连坐等故不能得官的下苦人也就有事可干了,去给动物编号,也能拿点钱。”

    “这个养殖业对技术越有要求,涉及到的分工越多,越多不同种类的人参与进来,它就更社会化了。这个也有这个社会化的功效。”天依盘着腿,抱着小李姑娘,在火前笑起来。

    那李姓的女孩惊魂甫定,静静听着两个人夹杂不同的语言大谈陌生的话题。下午姐姐忽然变脸向她,直问她打哪里来的时候,她几乎快要吓得魂飞魄散了——偌大的长安城里,到处都是兵,又没有田地,她连挖点野草的机会都没有,还不如在工地上继续吃苦。直到宴会结束,两人带她回了下榻的地方,阿绫才满脸堆笑地对她说,那就是一个囫囵的说法,她们明天回家以后,就准备正式收养她,顺带让她同姐姐见面。

    大事谈毕,二人旋开始忙活料理小李的身子。她们呼了几个府中的侍女,一块帮她烧热水,准备给她今晚把身上的污渍全洗干净,明天再到市上买件衣服来,清清爽爽地见到姐姐。

    “对了,你在家里叫什么名字?你姐说,家里人呼她叫娃,你叫什么?”天依一边给她脱衣服,一边问道。

    “李二。”小女孩轻轻地说出了这个简单朴素的名字。和从骠侯的千金赵筠不同,民间有了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家里人一块过,就算女孩子也就按一二三四排数了。有个号数还算好的,奈何有些家庭的女子连号数也没有,别人说起来也就是个某家女。

    “我们家里的人已经给你姐姐取好名了,叫迎。”天依蹲下来和她四目相视,“你是她的妹妹,我们叫你李逆好不好?”

    逆、迎,在这个时代的关中方言里都是迎接的意思。取这些名字的女工们和天依都希望没有家室的她们能够在被迎来之后好好过段日子,生活比较长久。

    “姐姐叫什么,我都认……”新获得自己名字的李逆只是淡薄地说了这句话,仿佛名字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天依也轻轻吁了一口气。她们得想办法让李逆在日后变成一个重要的名字,至少在她的家人朋友中间。

    “晚上吃得还行么?”乐正绫用手指搅了搅浴盆里的水温,“大半是肉,你感觉能不能化进肚子里?”

    李逆表示只要是吃的,她什么都能吃下去,何况是肉。不过自己没吃多。

    “那就好。”阿绫将脱个精光的她抱起来,轻轻放进有点烫的温水里。被暖水包围着,这个也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不一会儿就扫平了苦难的阴霾,在水里玩了起来。

    看着在水中暂时把什么事情都忘掉的小女孩,天依背过身去,有点惆怅。还是来晚了几天,如果早几日,她们刚被捕到工地上就过来,她的双亲便能救下,她也不至于在工地上被恶吏侵犯。短短几天的时间,说什么也晚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也没有另外的更好的弥补的机会,除非她们能碰上时空隧道,重新穿越到几天前。这个机会显然现在可以视同不存在。她们只能往前看,在李迎、李逆两姐妹今后的人生中,赵府里的造纸坊就是她们的家,女工们就是她们的爸妈了。

    不知道当李迎从妹妹口中得知自己同双亲失之交臂,还差点同妹妹永隔的时候,她的情绪会怎么样。在忙活大事之余,两人得把重心好好放在两姐妹上面一段时间,让她们度过这段难受的孤儿岁月的初期。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