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依试图说服老梁,但是最后他还是摇摇头,说洛先生可以选一个别的文章,府中的匠工、仆役们好学、容易用的。天依又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为他们写一篇最基础的识字读物,将一百个最简单的汉字识给他们。这样音书就承担了汉语拼音的作用,他们也能在社会上少吃些哑巴亏。
当然,这些读物印出来之后有没有人看还得另说,甚至能不能印出来都是另一码事。现在纸张的产量也还没有很扩大,恐怕对贫穷的杂役来说,十个人只能合出一张纸来印课本的情况都会是有的。
还好天依自己的院子里有存纸,可以拿出来为这件事所用,印二十份不是什么问题。她和阿绫返回院中敲定了市上最常见的一百个常用字,预备成文,并且在每个字上面配上注音、下面配上注释,未几,便写就了两页的底本,拿去给匠工们试刻。只要底本一刻好,印刷所使用的时间就几乎忽略不计了。大约在下午未时,她们看到了二十份印出来的成品。
“印得还挺快的。”乐正绫看着这一沓成文的纸,“四十张纸,这么两块板,几分钟就解决了,而且这两块板好几年后拿出来还能用。”
“来,老梁,你读着试试。”天依揭起其中的一份,交给在一旁观摩的匠人梁,“能认得出上面都是哪个字么?”
匠人梁对音书下面的这些符号完全不熟悉。不过从音书和下面的注释来看,他就能粗略辨认出上面的字在话里是什么意思。他先把自己最熟悉的“木”读了出来。
“原来木头就是写成这个样子。”他抬起头来,“真有意思。”
他又试着认了些字,譬如“斤”“直”“泉”等交易现场常见的汉字,以及一些酒家、店铺的招牌。这一百个字里面,除了父母男女、一二三四以外,大部分属于这些。他还仿照着纸上的字形自己写了一下这些字,只是由于没学过笔画,他基本上就停留在画的阶段。
除了匠人梁以外,乐正绫还将剩余的十九份散给了其他原来习过音书的匠人,让他们辨认。除了汉字字形众人比较陌生以外,其他音书基本上都读得通。
“洛先生、乐正夫人,有你们这书,我们日后上市就好办了,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啦。”有人兴高采烈地说。看起来他们从前出府去街上时,也是睁眼瞎,到处写着字,他们就不知道。现在有了她们这两张表,谁出去的时候带了这两张,遇到什么字在上面找,找得到便可以认出来。看来首印的这两页纸能够起到一个字典的作用,而且还比较便于携带。
“那我们再多写一百个,估计你们在市上就能把大部分的字给摸个通彻。”天依点头。市上的人大部分识字水平也不是多高,他们也是尽量使用最简单的汉字来书写他们招牌幡幅账目上的内容的。两百个字的规模足够容得下这些常用字了。就算在现代,现代的一千个常用汉字,在报刊书籍上的覆盖率就已经达到了90%,这意味着只要认得一千个汉字,粗略地大部分文字作品就没有什么压力。而2500个常用汉字的覆盖率更是达到了97%。对于赵府上的工匠和下人们来说,能认识两百个市场上常使用的汉字,对他们的生活来说绝对是非常实用的。根据阿绫的预计,两百个常用字,在霸陵县市场和街衢上的覆盖率至少也能达到60%,乐观一点地说,能达到70%甚至80%。
“这么看,我都想弄个报纸了。”天依笑了笑,“可惜现在纸张还是不够多,造纸的人也不多,行业发展不起来。”
“而且还有一个,雕版印刷是刻不了每日出版的报纸的。这太耗费刻工的精力,那么多句子,要挨个地刻。活字印刷发明以后,再利用音书来办报刊,就便利得多。”
要刻印报纸,基本上离不开活字印刷。就算近代有铅字排印,那个铅字也只是一盒一盒按标准排列起来的活字而已。看来这几天试做针对音书的活字印刷也是她们在闲下来后可以放在心上的快事了,天依思忖道。
既然接受了拼音教育的工匠和仆役们都能够印刷术制成的音书篇目,那么在活字印刷术也诞生以后,他们倘若化身教师,拿着小楼写的拼音教材,在霸陵内外广泛地教了人识读音书,再运用印刷术的成果,将拼音文字写成的书籍广泛地流传,关内的识字率就会有一个质的提升。一百个人识字和一万个人识字比起来,后者会爆发出更大的能量,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此事的框架搭好以后还有待于成年累月的发展,而且中途不能横遭朝廷的干预——在他们察觉洛绫两人的动机之前。
“什么时候我们刻几个字块?”乐正绫问天依,“明天,或者是后天?”
“后天。明天我们不是还要去看看那位老人么?看他的病养得怎么样了。”
乐正绫轻嗯了一声,随即道:
“再找个时间顺带去一趟小楼那边。他不是也有那么多泉币么?不是也召集了一帮贫民在他家里住,而且教给他们音书了么?那些贫民好像也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事业。既然他有志于做这件事,我们可以把印刷术的中心从赵府转移到他的府邸上,让他开办一个印刷社,向霸陵辐射我们的东西。不过他也得冒很大的风险,虽然历史上发明活字印刷的毕昇也没有被砍头。”
“小楼那边可以去。”天依舒眉,“这样我们做的这件事也就跳出赵府的包围网了。我们本应该早点联系他的。”
两人给自己定的休息日就在观察印刷术的活动中走向黄昏。回到院子当中,天依又跟阿绫回屋歇了一阵,近昏了又到女工们的庖厨里帮忙炒了些菜,今日也就简简单单地结束,除开做了做印刷和识读的实验、帮府上的人印了二十本常用字表以外,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波澜。在她们意图在关中打开局面的隆冬时节,没有波澜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也不是什么坏事。
暮时吃饭的时候,忙活一天的两个海国人仍然像饕餮一样,吞噬着眼前的羹饭。天依刚将半碗粟米暴风吸入,眼角不经意地瞟到了对面坐着的李迎。那位现在衣食不愁的小女孩,似乎食欲比刚来的时候减退了许多,只是把粟饭和腌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扒。这桌上并非没有她不爱吃的菜——穷人家的女儿几不会挑食,看起来是有什么别的因素影响了她进食的状态。
“阿迎,这两天吃得还好么?”天依将身子往前侧了一些,问她。
“还好。”李迎只是呆呆地这么应答。
“姐姐看着阿迎好像不太吃得进去的样子。这样,这边有炒菜,阿迎吃吃炒菜。”
这位小女孩仍是婉言谢之。
“那看来阿迎是有什么事结在心里,有什么困难向姐姐说出来,想要什么,姐姐想办法给你带到。”
“我想……”那女娃低着头,慢慢地把后面三个字给吐了出来,“我爷娘。”
天依回想起那个大雪的下午,刚把李迎在柴房门口救下时,她问她父母家人的情况,小姑娘说的是不知道自己的亲故在什么地方。她们当时说的是先将她带回家吃饱穿暖,寻亲的事之后再说。看来现在衣食充足以后,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未免就思念自己的亲人了。
“阿迎还记得,你同亲人上一次分开,是在什么时间?”乐正绫停下筷子,把双臂放在桌上,问询她。
“是一家人各自出来乞食的时候。我们在西乡,寒天冻地,实在是受不了了,爷娘走不太动,我和妹妹各自出来乞讨。结果在乞讨的时候,我就被搜捡的兵吏抓到工地上了。”
“他们没把你们一家都抓走么?这样你们一家人还能团圆。”
“我怕他们是捕人去杀头的。我没有把我爷娘的地方告诉他们,到了工地上,才知道有这回事……”
“原来是这么被抓的。”乐正绫正色道,“我猜一猜,被抓的不止是阿迎吧?现在搜捕流民那么广,你妹妹说不定也在其他地方被抓住了,只是被抓去其他工地,没有同你一块。要不然,你待在工地上那么久,不至于连你妹妹一面也没见过。”
一边听着阿绫的话,李迎一边抹自己的眼睛,忍住泪意,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人。但是靠忍还是忍不住的。坐在一旁的阿奂一伸手抚慰她,她就缩进了身边人的袖子里。其他女工也感叹府外面的日子不好过。
“不知道她妹妹和爷娘如何了。”天依对阿绫说,“我们得去各个工地上找一找。我想八成是能找到的。如果妹妹是在乞食完同爷娘会合,他们一并被抓走的话,阿迎一家人就好团圆了。”
“大海捞针!不过也不是没有范围。”
乐正绫言罢,向阿绫打探了她妹妹和父母亲的一些人身相貌上的信息,决定之后外出的时候顺带去一趟霸陵西乡周遭的几个工地,探听探听有没有面貌相似的一家人或者一个人的下落。
受了众人的一通安慰和两个姐姐的许诺,李迎的心绪才乐观一些。在奂氏的哄慰下,她又夹了几块菜肉到碗里,合着饭一块儿吃下去。天依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之后半个月要做的事。一是同游侠联系想办法纾解民困,二是进京去观摩测日都尉的测量成果,绘制一条完整的直射点移动线;三是想办法在霸陵推广印刷术和拼音文字,四是在农牧轮作的试点集合一帮农民搞合作社;五是帮助李迎寻找自己的三位亲人。这五样事,从朝廷之事到秘密之事,从公事到私事都有,而且其中的公事,往深了说,对元狩三年的大格局很可能有长远的影响。她们得在剩下的半个月当中好好地把这些事周密地做好。这样当春天再来的时候,自己和阿绫要耗费的心力也就不多了,她们可以好好地陪赵筠,帮助她把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农民们也能够更从容地迈进下一个种收的季节。
她将这五样事牢牢地钉在自己的脑海里,日后每做完一件事,就勾去一项。
十一月十八,在家里修整了一天以后,缪叔又在院子里套车了。今天两位海国人打算再去一趟城北,带着医生继续复查那个老头的病状去,他要及早准备。不过他套的并不是二人以往乘的县车,而是一辆普通的安车。他闹不懂今日为何乘的车忽然变了。待车子套完,二人也准时从北院跨过中堂走来了。
“小晏今天不来么?”见来者只是两人,缪叔问她们道。
“晏柔姐今天不来,她还想再休息一阵。昨天小公子也没叫她做什么事,挺清闲的。”天依说,“今天就我们俩,还有霸陵市上那个医生。”
“可能是小公子可怜她有病,特许她休养吧。”缪叔笑道,“也好,我在车前驾车也轻一些。”
“今日去看完老人家,还要驾车去几处工地那,找找人。”乐正绫又说。
“没事,已经歇好了。今天不管去哪,老夫都去。”缪叔拍拍胸脯。
“缪叔身子真是康健啊。”
“咱们在路上的,身子不康健怎么行呢?”
今天的旅程在欢颜笑语中开了个好头。时隔一天,天依重新坐在车上,感觉精神头特别高。虽然她还拿捏不准前日阿绫和医生对他的诊疗是否有效,但阿绫说此病主要是穷病,那供给了足够的柴火粟米以后,病情总会缓解一些。要是这真如她们所预计的,等两人明日再回一趟西乡,把好消息捎给游侠们,她们应该就能彻底在当地取信了。
取信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只不过两人的物质条件为二人在这方面提供了本钱。古今有不少著名的蓄养门客的侠行之人,家庭背景都离不开两个字:金多。
在霸陵市上接到了医生,赶到原来那家人的院门前,天依首先舒了一口气——两天过去,这一家门口的景观同前几日并无什么异样,没有张什么布幔,也没有洒什么东西,看起来老人家至少命还在,没有恶化到去世。不过具体的健康情况仍待她们入室细勘。
阿绫上前敲了几下院门,开门的是西乡侠客的小弟弟。见到前天治病的人又来了,他马上将来者请到屋里歇脚。
“老爷子如何了?”
“就在里屋烤火呢。”
那次子介绍道。踏进堂屋,他向隔壁的父亲招呼了一声,又领四人走进了更深奥的侧室。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一簇火熊熊地燃烧着,透过高窗排出去。
“老人家,说话还有气力不?”医生先问老人。
“哎,舒服多了。”那父亲开怀道。
“您肚子还涨么?”阿绫问他。
医生摸了摸病人的腹部,说他腹部已经不涨了,看起来涨起的部分这两日已经有地宣泄。
“这两日我是吃得进,也下得出,身子也暖。”那人欲把住乐正绫的手,但是感到不合适,又把住一旁医生的手,“好像比没病前还好一些。要没有你们的药薪……姑娘,您可比我这两位息子有用多了。”
天依叹了一声。在人世上,大部分的病还真是穷病。
“老人家,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听说您在家里病重了,也是听了您息子传出来的消息,才过来看您的。”
“是老大还是老二?”
天依看了看那人的小儿子,开口道:
“您还有两个儿子么?”
“这个是小儿子。”
“那就是老二了。”
老人的小儿子感到不理解。父亲生病的时候,自己也就向街坊邻里问过主意,怎么引得这城中的两位夫人前来呢?难道是邻里有人有通天的手眼?
不论如何,父亲的病接近愈了,当然是个好事。他便问两位夫人是从谁那听说的这个消息,但是二人只推说忘了姓谁。
“这个病到冬季结束的时候,最好不要再犯。冷食得少吃一点,哪怕是借别人的火,也要吃喝一些暖的,这样体内温和,就不至于这样。”医生嘱咐老人。
老人们的家人皆唯唯。经过这场凶险的疾病,他们也不敢让老头着凉着了。四人便放心地走出了院子。之后几天,她们还要来复查一遍。
“还好,事情挺成功的。”阿绫向天依松了一口气,“这下我们可以给西乡的那个侠客一个满意的印象。”
天依也很清楚这一小步意味着什么。西乡基层民众和当地秘密组织的大门或许正向自己和阿绫敞开着,有了他们,附近工地上飞扬跋扈的贪吏们,头顶仿佛已经顶起了一个危字。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