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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第五节 故地重行

    乐正绫和天依在周近高姓聚居的乡村地区的调查持续了两天左右。根据两天时间里面她们对众多村镇、里集的走访,天依发现在自己和阿绫的建议下,左内史和大农令在渭北做的试点效果非常好——高姓一族许多人已经被官府广泛地发动起来,停了自己的全部或者一部分种植业,闲置土地,在上面种植过冬的牧草。等冬天一过,他们便在市上买牛羊过来,在布满牧草的田亩上繁衍生息。左内史部的官员们向他们画的饼很大——他们将两位海国夫人的预期向人们复读着,说地力有尽,又无亩产上千的肥料,在这个情况下隔几年种粮食、隔几年种草繁殖,草和粪便能够将地力给恢复起来。再加上农牧轮作的利润高,官府又有优惠,许多胆大的人都选择了改变他们的生产方式。

    当然——任何活动中都有保守派。也有人不听不闻,仍是在地上种植冬季作物,准备来年收割的。天依不敢向他们断言跟着官府种草养畜就一定好,因为到底哪种好、哪种不好,得需要几年时间来实践。她们说了不算。

    虽然农牧轮作弄得红红火火,就这个冬季来看,算是具备了一些规模,但随着信息的进一步堆积,二人的心情并没有很好——因为农业制度的创新在高姓氏族这一块,伴随着一种让人难言的现状:

    所有响应左内史——其实是响应被左内史说服的自己族公的号召,跟着他们部分或全局地变易农业制度的高家人,尽是富有的农民,或者说新兴的各种各样的地主。而其中绝大多数是连田阡陌的地主。稍富有一些的农民,还是感觉自己的家力不够,或许不能跟着这帮人胡来瞎搞。依绫二人采访过的许多有条件种草而持保守态度的农民,有大半就属于这些富农,虽然地主当中持保守态度的也不少。

    这尚是富农。而贫农和中农,则对此事完全不关心,或者说居于一个看热闹的位置。他们并不是不想搞,事实上,许多贫农见大地主们养羊养猪,都想自己试试——毕竟自己也已没有更多可失去的。若是搞失败了,无非也是自己欠的债更多一点。但问题就在于,当前的社会秩序并不会提供让他们自己做的机会。就连食高利贷者也不想就这个计划放给他们三铢钱——一个贫农要跟着搞轮作,自己首先得购回至少几十亩的土地,再琢磨买牧草、种植养护牧草、买进小牲畜等事项。但是连最起码的回购足够畜牧业发展的土地,他们都无财力能做到。一个贫农如果想借此筹款,断是不会有人借给他的。

    富贵贫贱的众口之言向二人昭示着当前现状的一点隐患,就是生产力虽然或许可以促进,但此地的贫富差距将进一步扩大。富农和地主掌握优渥的资源,使用新的生产方式运营他们的土地,导致的结果是利润增加;贫农和中农则会被他们远远甩在后头,成为生计的被决定方,且土地有进一步被兼并的危险。这意味着此次关于农业结构改革的尝试,并没有给贫下中农带给什么更好的好处,往小了说是与他们无关,他们并没有享受到改革的红利;而往大了说是他们甚至会被坑得更惨。

    这种生产方式的革新导致的贫富差距恐怕并不会使社会更加稳定。就天依来时的经验,在她们社会的近几十年中,犯罪率和贫富差距是一并增长的。虽然两个数据之间或许并无直接关系。但古人此前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毕竟也不是一句空话,何况农民的生存资料长期来看还会下降。

    这种趋势就算她们打个马虎眼,将其放过去,开展轮作的实验也会被制止——西汉朝廷在结构上应该反对的便是土地兼并、贫富差距扩大,因为这个过程直接影响到政权的基石:自耕农人群。训练有素的材官骑士、稳定供给的田赋,都有赖于拥有自给自足的生产资料的自耕农的供给,而不是吃饱喝足后就开始想方设法脱离朝廷控制的地主,以及他们控制的、劳动成果多被地主掠去的、饥饿无力的贫农。到目前为止,朝廷还没有完全成为地主的守土官长,而同他们之间存在一些利益冲突。这一点从晁错向朝廷上疏的若干意见中便可见之。

    王莽的改制也带有一些纠正这个过程的尝试。他试图将土地制度恢复回井田制,便是想通过分配大土地,让天下大部分农民重新成为旱涝保收的自耕农。虽然他的新政失败了。

    如果汉武帝是一位对土地兼并导致的社会动荡相当敏感的君主的话,只要他想到了这一层,再观察到农牧轮作会导致贫富差距扩大的结果,他就会马上终止这一实验,就算它能够提高土地的肥力,促进生产、改善农业结构。稳定大于一切,如果新政会导向不稳定,它再有若干好处也会被暴怒的君主一口否决,而提出这些建议的左内史、大农令、依绫等人,或许也吃不了兜着走。

    到调查结束的时候,基于上述分析,天依发现自己改革农业的建议无意中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未来她们想在汉地长久地生存下去,必须从这个坑里跳出来,为大部分农民提供一条致富的新路、活路。这不仅仅是农民的生路,也是自己的生路、生产方式改革的生路。

    这条新路唯有整合贫农和中农的农业资源,搞合作经济。不走合作道路,贫农和中农就只能被排挤于新生产方式之外,力量也零散,在地主豪强面前一碰即碎。天依其实同一些农民讲过这个念头,就是他们个人财力有限,可以同乡里乡亲们探讨,会合资材,将土地连起来,像地主那样搞大规模的生产,收入也可以自己分。但是他们所头疼的还是这类组织如何建立,有没有先例,有没有成制。

    “这调查一番还是有意义的。”在上车回府之前,乐正绫在车前这么对天依说,“如果我们不到这边跟那么多人聊天,我们就把悬在自己头上的这把刀给忽视掉了。”

    “问题已经充分暴露出来,不过方法也自然凸显。就是我们现在已没有别的办法,必须在汉地搞出一个农民合作社来。”天依眉头紧蹙,看着自己怀抱中一大堆记录各色人等发言的文牍,“只有贫农和中农整合他们的资源,形成一个比较民主的、忠于朝廷而能和地主抗礼的结构,农业革新才能大家都受惠,不至于让贫富差距越拉越大,造成社会动荡。我原先还在犹豫在汉地搞合作社,朝廷是否支持。看来在现在,如果要把三田制也好、轮作制也好推行下去,合作社是离不开的。”

    “嗯。”乐正绫不停地摸着鼻子,“关键是要出一个制度,让大家可以按着这个制度做。我看不止是我们想着这个办法,肯定有些人是想了,但是无力量也无经验。”

    “渭北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来。到时候就要用到我们手头上的资源,我们注入一些资金,帮助贫农中农脱离雇佣关系、购买土地,他们先形成合作社,我们再看看这个合作社如何运作比较好。”

    “一着难棋啊。”阿绫有些不轻松地笑了笑。

    “按张嫂她们的模式,应该至少也能形成一个典范。”天依来回摩搓着双手,“虽然现在建立这个,时间恐怕有点晚。能够带着土地联合起来的中农不像几十年前那么多了,有很多人是无地贫农。要创造一个理想的环境,最好是得通过一次社会运动重新分配土地,像合作化之前的土改一样。”

    “再晚也不会比十几年后更晚。到那会,流民可是有正八经的数万人的起义的。”

    “阿洛、绫姐姐,你们在用海国话聊什么?”晏柔在一旁问道,她注意到了二人的表情很严肃,甚至有些凝重。

    “啊,没什么事。”天依一扫刚才的沉闷,对晏柔说,“我们先上车回府吧,一直在外边站着,确实有些冷。”

    “嗯。”

    失联了两天的两个海国公乘夫人在十四日午前回到了霸陵的府中。在乡间到处走了两日多,再回到热闹繁华的霸陵街衢上时,看着赵府正门斗拱上的各色彩绘,天依忽然惊觉世界上原来有这么鲜艳的颜色。

    “阿洛看来是在乡下待久了,也成了里中之人了。”晏柔见到此状,朝她哂笑。

    踏在府中坚实的硬质地砖上,天依感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由俭入奢的感觉让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调查期间一直沉重思考的几个问题暂时抛到一边,准备龟缩回院子,和女工们,还有前几日救下来的小乞丐聊聊天,放松放松,之后再想主意。毕竟这不是一朝一夕、拍个脑袋就能解决的。

    “姐姐。”忽闻耳边传来一声亲切的问候。这声问候彻底将她从恍惚的神游中拉回了结冰的池边。定睛一看,是那李姓女娃。

    “李迎!”阿绫呼了一声,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乐正姐姐,你们这两日到哪里去了?姑嫂们和我都好担心。府上的公子也过来问过几遍,一个时辰前刚来问过。”

    “我们就是到渭河北边去玩了玩,转了转。”

    “玩到鞋履上都是泥么?”这小女孩问道。

    “这……是玩得开了点。”

    “姐姐还挺喜欢玩的。”

    “我看小李迎身板也好多啦,看起来吃肉吃饭还是有用的。”天依拍拍她,“气色好了许多,至少没有病恹恹的感觉了。”

    “都是两位姐姐再造我命。”李迎向她们拜道。

    “没事,这都是小事。今后人生还长,这两天你跟着阿奂,学了些什么?”

    “我前日光是看,昨天也试着捣了捣池水,揭了几张纸。都是简单的活。不过这纸真是个好东西,造出来这么光滑,还能写画、包东西。”

    “是。现在全天下造这种纸的也不出我们一院人,你要拜她们做师傅,学出来之后,自己都可以独当一面了。那会有了手艺,就不愁吃用了。”

    “嗯。”李迎听了阿绫的好话,胸中有些澎湃。

    “那你同姑嫂姊妹们相处得如何?”

    “大家都是穷苦人出身,也一块做活、吃饭,姑嫂们也关心我,送了些衣服过来。”李迎向她汇报,“也不会因为几碗粥饭争起来,我蛮喜欢这里的。”

    “那阿迎就久住在这吧。”天依揽上她的肩膀,“亲故的话,日后可以慢慢找,争取把他们也接过来。对了,你想学字么?”

    李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如果你想的话,刚好姑嫂们也要学字的。今后我们可以请个识字的先生到府中来,大家一块学文断字。学了字可就不一样,比睁眼瞎要强多了。”

    李迎只是不停地点头同意。姐姐们对她的所有规划,她都听而受之。她的人生,到现在为止,仍然是处于一个任人决定的状态。

    乐正绫回到房间后,将躺椅从屋里搬出来,架到池边,自己坐上去休息。这张座椅是她专门请木匠定制的,靠背同椅面之间呈钝角,上面铺了布以后,它便成为了最接近实现葛优瘫姿态的家具。阿绫什么话也不说,扑通一声就陷进了躺椅的怀抱里,像霍金那样歪着头看面前的冰水面。天依也默默地搬了一张出来,两个人一块向椅子投降。

    “看来你们两个海国人这两天真是累了。”业间休息出来看风的张嫂见两人如此偷闲,凑上前来,扶着天依的椅背说。

    “就是坐车坐得多了些,再是同人聊天聊得多了点,想事多想了点。”天依将头仰过去,“没事,嫂。我们休息一会儿,就恢复了。”

    “聊天都能聊累,看来是真的去做大事了。”

    “张嫂猜得对。”

    “我们坊里的是做工累,心思轻松;你们海国人是做工不累,心思累。”张嫂按了按她的肩膀,“不过也是,多少人的生计,是你们想想事改易的!管着这么多人,心思不累,那反倒不好了。”

    “嫂说得是。我们既然受着这生活,就应该多给人出出力。我们手脚不聪明,就只能动动心力了。”

    “你们这几天还出去么?”

    “出去,”天依点点头,“我们还得去霸陵的西乡,再去看看。”

    “真是不容易,跑那么远。这两天你们就不要在庖厨做菜了,我们那边做好以后,给你们端过来,你们休息休息,专门做做你们海国人的事情。”

    “谢了张嫂!”阿绫在一边感谢她。

    到西乡回访的计划并没有因为旅途劳顿而耽搁下来。十一月差不多到中旬了,距离她们上一次去西乡也已有三日。阿绫同天依一合计,打算在十五日休息一天,陪陪院里的新老女工们,顺带向赵破奴报个平安,也让晏柔缪叔二人得以歇息。十六日她们再下西乡,看看两个姓郑的抄字女在那边的形象会不会有所改变。

    经过一日的休整,整理好状态的天依又套起那套布衣服,同阿绫再度出现在了霸陵西乡市南的集中。这回同第一回来不同,还在水店门外呢,她们就听到门口有几个人吆喝,说是抄书郑来了——看来这是聚上的人这几天给她们起的外号。在这水店里,人人都有个绰号。

    “哎,是我们。”乐正绫向他问候,“今日里中气还和么?”

    “硬得很。”那本地人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身子骨一级棒。虽然从外表看,他还是有些皮包骨头。

    一听说抄书的两姐妹来了,有几个人也步出来看热闹。阿绫还是若无其事地,带着天依到了老板门上,跟他要了一碗水,加点盐,在店中坐坐。她刚要掏出铜钱,店主忽然冲她摇了摇手:

    “你们两个,今日来,我不算你的钱。”

    “却是为何?”乐正绫询问原因。

    “阿丁这两天太高兴了。”老板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两人就听得背后有人对自己叩拜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正是前几日那托自己寄信的男子,帮当帮当地在地上冲自己叩着响头。

    “乡党,你这是何事呢!”天依连忙将他扶起来,“我们这两个贱躯,拜了是折身了。”

    “你们可是神仙啊?”有火客坐在一边道,“说是你们信一寄过去,就有人拿了钱过来,那几千铢钱,一下子给他叔免了!他叔的回书我们都看过一遍了,说是来人的身份不明,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女子。可不就是你们么?”

    “那是我们这几天刚好在两位小姐家里,给她抄一些经卷。她们人好,我们把信递过去,她们就帮我们送了。再说了,要是我们自己有那么多钱,何至于在市上给人抄书谋生呢?”乐正绫解释道。

    “是这样么?”

    “是这样。”

    “那两个小姐人还挺好的。不过,你们俩人,真是神通广大!三四千的债钱……”

    店中的人不断地复读着这件事情,称赞她们的手眼。老板也顺水推舟,不仅水费全免,还搭了点烤豆子给她们吃。店中还有凑上前来问她们有无空读信写信的,或许他们也想托两个认识豪家小姐的女子做成什么事情。阿绫都一一地答应了。

    天依趁这个当儿,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了一下几个游侠的状态。他们仍然是抱着剑烤着柴看向这边,不过眼神比起几日前的陌生和警戒稍微和柔了一些。看来冰川正在融化。或许依托这个水店,她们再帮店里的人们排忧解难,就可以同当地的人们建立一些初步的信任了。

    ——第五节完——

    ——第四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