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内史的府邸回到家中以后,两人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转换语言,开始讨论如何实现阿绫长远的和当下的计划,当前是否有几种可行又安全的办法。
这个举动让天依常常觉得自己像自己位面的某位死在天上的将军。坊间的谣传是他和夫人搞习惯了阴谋,怕光,每天搞阴谋就走进屋里,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让人看见,然后开始密谋害人。天依并不知道这个流言是否属实,至少自己和阿绫当下的状态非常接近传言描绘的场景——她们也确实在密谋一些事情。
“从长远来说,我们的造纸术、活字印刷、表音文字都是很有好处,对我们也很安全的。不过它见效慢,恐怕是以世纪作为时间尺度。除非我们可以越过时空去往这个世界的下一个时代,否则我们看不到它的作用。”天依支着手,“虽然阿绫刚才在车上说,我们可以在几十年的跨度里做一做暗地的准备,但是对当下的流民,痛苦是一直在持续中的。我们能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既给有经验的民变做了准备,又能让现在的这些流民舒服一些?”
“左内史是让我们什么都不要干,他和那群贪官协商协商,给流民分一点东西,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乐正绫低头沉思,“这显然是不行的,虽然左内史提的办法是不动用任何暗处手段的情况下,对官僚系统、平民和工赈法的未来都最稳定的一个办法。但是在这个办法里,流民只能分到比平时多一点的食物和柴草,还是贪官们施舍给他们的。”
“如果在工地上做什么事,杀一杀恶吏的气焰,这样就既让流民多食,又积累经验。诚然,如左内史所说,在工地上直接闹事是行不通的,而且对工赈法的前途有大麻烦。不过我还在想是不是可以通过搞这种大事情让那些官僚迫于压力,少贪污一点。”
“你又想冒险了?”乐正绫对此笑了笑。
“上个冬天我们的困境就是通过一场冒险来脱离的。”
“确实。”乐正绫这么说着,但是摇了摇头,“不过情况不同。那会我们能有足够的把握不会死,因为我们对朝廷有大用处,并且没有明显的威胁。这件事上如果我们再冒险,为人侦得,那就是触犯了朝廷的底线,因为到那时候我们明显已经将手伸向大众了……”
“那安全的冒险呢?”
乐正绫决定先躺回榻上,看着面前一排排椽子,闭上眼睛好好想想,顺带休息休息。
“有一个不那么直接的主意,既不会损害工赈法,也不会通过大规模群体性事件来引起朝廷的镇压。”未几,天依慢条斯理地说,“阿绫,你还记得那句话么?‘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侠?祁叔那种?”
“嗯,祁叔是一个,再一个是我从前就接触过洛阳的游侠,那些官喜欢叫他们盗贼。那是和朝廷处于对立的另一种力量。”天依将手靠在几上,“很多游侠虽然一直不被官方的势力所容忍,甚至捕到就杀害,他们未必也比朝廷的各级官员高尚很多——当然,我也未必——但是至少它在暴力上给人民提供了一条另外的选择。”
“当人无法通过法律和秩序实现自己的诉求时,侠就会在他们的生命中变得很重要,这就是所谓的‘侠以武犯禁’。”乐正绫侧了个身,“不过我们如何同关内的游侠一块搞个大事情?恐怕第一件要解决的事就是我们同他们见面时的信任问题,他们不会当场就将我们杀掉。”
“这件事穿布衣还不好办,毕竟从卫生状况也可以辨识一个人的身份。”天依有些犯难,“除非我们认识几个长安当地的游侠,同他们打好关系,再以他们的关系请人去做事。”
“那也得注意不能被顺藤摸瓜牵出来我们的身份。若真要做,我们最好伪造一个身份。”乐正绫继续说,“而且,就算联系上了游侠,我们要同他们做什么?”
“我想的是清除几个远近皆知的贪吏,最好是百姓将他们的名声传扬出来的那种。虽然这样可能会招致搜捕和报复。但是除了报复以外,其他人处于畏惧镇压的恐怖当中,贪污的手段可能会收敛一点。”
二三十年代的游击队和武工队便具有这样的功能。他们虽然并不为当时的“合法”政府承认,但是他们在事实上承担着镇压的职能,在当地神出鬼没地镇压地主富农及其鹰犬。只不过这个镇压不是替白匪当局实施镇压,而是替当地的农民实施。这也算是古代的侠在现代的精神续作。
“你提的是这个法子?贪污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修渠的工人每人被克扣了一斤口粮,半夜的柴火,这中间转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人在里面食利。我们光就联合侠客镇压一个贪吏,不具有普遍性和持久性,如果有人为这种恐怖感召,那也就是寥寥数人,断不会很多。这种危险的活动能够让总体腐败的情况改善很多么?”乐正绫仍然对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作出了自己的评估。
“但是我们如果短时间内造成一个恐怖的现象,比如镇压好几个罪大恶极、众人皆知的恶吏贪吏呢?将若干起凶杀案的线索都指向渠吏贪污,这样会极大地撬动他们的犯罪的。当然了,让他们收手的最好办法固然只能是靠成规模的民变来整体地刺激官僚系统,但是这样毕竟也更危险,弊处多多。”
“……是。”乐正绫耸了耸肩。
“所以我是感觉,通过侠客做一些事也不是不可以。当然,我说得再进一点,就是现在也不是纠结同侠客还是同贫民一块搞事的时候——无论做哪种事,为了安全,我们都得先在民众和侠客中间培养人,而且它得隐秘,我们不能被发现,不然我们一垮,从私人来说,我们自己生命面临威胁;从天下来说,汉地的革新的可能就被扼死了。”
“这是最难的。”乐正绫也颇纠结,“要到底下去,有自己的根基。要不然我们就没有能力改变当下的苦难,而只能将希望寄寓于后世,也就得目睹许多苦难继续下去。”
“首先得接触几个侠客吧。”天依将纤手搭在下巴上,“阿绫,你是也做过侠,不知道你们经常出没什么地方?”
“我们那个不算侠,只是流贼而已。”乐正绫笑着摇了摇头,“都躲在山里。不过就我的经验,接触侠客非常难,但也不是没有。洛阳的市上就有出没一些侠,不过我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是要饭挨冻的了,没办法融进他们中间,也害怕被杀。我想市场总归是集散各种消息的一个地方,我们去市上应该可以找到侠。不过得以平民的身份过去。要么是他们不敢过去,要么是我们不敢过去。”
“这是肯定的。”天依道,“刚好我那边,几个游侠也经常隐身在市上。看来去市上、狭斜这些地方找关内的游侠是可以做到的。”
“我们还是得带上刀,藏在衣服里面。”乐正绫眨眨眼,“出去的时候我们衣服里面还得把甲套上。头回接触,还是以安全为主。”
“嗯。那我们回头就去市上找一找,看有没有游侠?”
“这不着急。”乐正绫再度摇头,“在确定要联系他们之前,最好是准备一个周密的计划,看我们什么时候联系,怎么联系。这不是说交个朋友就行的,好像很简单似的。”
“毕竟它是关乎死生的大事。”天依有些忐忑,“不过也怪我们,我们脱离群众太久了。凡脱离了群众的,做事情是做不成的。”
她们决定在正式要通过侠客的手段鼓捣一些事情之前,先多去市上和城郊,和一些升斗小民、各色人等都聊一聊。天天宅在府中,过小姐的日子,实在是浪费大好时间。这样,在短期的尺度上,她们便确立了如何为未来和当下的改变创造条件的方法——从自己依附的体系里面跳出来,想办法依托广大的平民社会,建立一个体制外的、较为秘密的圈子。
随后,就长远一些的话题,两人开始讨论这个时代的文化中扎实地种下造反有理之苗的可能性。
“历史地看,汉代正处于家天下和公天下的节点。虽然亚细亚的王朝专制非常酷烈,但是也有一点进步的火种。”天依继续整理了一下思路,“到王莽篡汉的时候这个体现的很明显,就是当时已经形成了一个‘汉家’的概念,就是受命于天也有好处——受命于天意味着有受命的过程,天命也不恒久地集中在一个王朝身上,比如殷失其鹿、周失其鹿,一直到最近的前朝,前朝皇帝虽然也是皇帝,但是本朝的儒生颇有批判他的,说他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不顺从天命,不天下为公,就成了独夫,天命转移到了本朝以神话鼓吹的赤帝高祖身上。那么帝王虽然强势,但他倘若不为‘公’服务,天下人仍然是存在推翻他的法理的。在这‘汉家’‘天下’‘受命’的概念中,天下为公的精神还是存留一点的。”
“那我们有什么能操作的呢?”
“我们如果说有什么能操作的话,就是在天命正式固化之前,给它输入进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通过天文现象、民间流传的谶语,说天命对帝王失望了,正在从个人身上转移到汉地的全体人身上。这种想象是可以被时人建构出来的,一如从骠侯对我们海国民主的解释。”
“天文现象……确实。”乐正绫抱着手,“一直到明清时期,朝廷的禁书当中,最多的一类还属于民间私自印制的天文书。因为倘若作者在里面掺杂什么流言,通过迷信的作用,朝廷的执政根基在意识形态上就不稳定。如果我们在某种天文现象发生时,及时地传播流言出去,这能够增益我们天命普及说的影响。就算它的理路在专务天文的谶纬学家看来是错乱的,那也不要紧。我们做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这类工作,而是通过一系列谣言来为人们的斗争合法化。”
“不过这个流言在传播时也要当心。倘若追查到我们,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最好是教给小孩子,或者傻子。他们没有很多回忆的能力。”
“怪不得很多谣言都是通过小孩子传播的!”天依身子往前一挺,拍手道。
“还不够,除了这个迷信的宣传以外,我们也得在理论上做个准备。马克思对人类的一点贡献便是揭露了世界上一个阶级掠夺另一个阶级的秘密,从前被压迫阶级反抗压迫阶级,只能叫流寇劫掠,掠夺人家从正当手段赚取的正当财富;之后无产阶级起来反对,一个是从‘抢黄四郎家的东西’变成了‘去碉楼夺回你们自己的东西’,再一个是他们知道反对以后应该做什么,应该在生产单位中广泛地建立民主制度。”
“这就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基础和上层建筑。就算我们在汉代做了马克思的二道贩子,这一步跨得太大,我们也没办法让汉地的人直接走社。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基础是市民社会,而不是这个古代社会。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都只有在市民社会中才能形成。农业商品化、人口因工场集中、活字印刷术、识字率,这些个很基本的要素都不到位,我们出这套理论就是难办的。”
“就算没有,也可以先摆出来。至少让人们有理。”天依道,“说不准条件不足的时候,也可以像欧洲那样建立一个农民共和国出来。”
“这个大的方面,时间跨度长的方面,我们不用担心什么,就光是尝试,播种便可。”乐正绫点点头,“现在我们教给了汉地的人农牧轮作的办法、雕版印刷的办法,活字印刷和表音文字还没有出来。我们冬天,除了帮助流民这一件具体的事以外,长久之计就是慢慢搞这些创造改良。比如我们可以先刻一些泥活字,给小楼用,排版一篇文章出来。成熟了,再使用木活字。刚好这个时代的森林资源也多。”
“哎,对,也不知道这会牧业的试点如何。”天依扣着手指,“我们还得去左内史说的那个高家的村社看看。”
“需要请左内史带我们过去么?”
“不用,直接打听打听应该就能开到,晚上就在附近的亭里睡。”天依道,“只有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突击那里,我们才能接近那边最底层的人,获得最真实的信息。”
“那就这么干。”
“这样看来,冬天我们要干的事情就可多了。既要跟关中的民众、游侠建立关系,又要借他们的力来维护他们的权益,又要提出和考察各种善政。”
“忙一点好。我们多忙一点,千百年后总会有人少忙一点的。”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