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堂审结束以后,晏柔便没有再同田氏睡觉了——那个仆人也不希望再受她半夜的骚扰。天依跟着她回到曾经小住过的家里,把她能带回娘家的首饰、衣物统统搬回晏公的住处。
晏柔的父亲看起来很憔悴。他好心好意帮女儿寻得了个年轻的夫婿,没成想才过不到一年,女儿就生了这么大的病,又回来了。当着洛先生的面,他又不好直接向女儿发作,又不忍心,只能低着眉头默默地帮女儿铺床。
“晏老伯,明日我们就把晏柔居家生活的花销拿过来。”天依对晏公道,“女儿有这个病,谁也没办法。指不定哪天天帝又大发善心,让她好了呢?晏柔是个好姑娘。”
“唉。”晏公只是摇着头。看起来他的生活因为这件事遇到了比较大的挫折。不过听到洛先生能给他家钱,他的悲伤不是那么深沉了。
晏柔也一脸愁苦。不管她是不能在众人面前装出开心的样子,还是离婚确实对她的心理影响很大,她可能这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一个很好的心态。
把分家的家当全部搬完,天依擦着汗,插着腰,看着院外的天际,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她转过头来,对晏柔说:
“明天带你出去兜风,散一下心。”
天依将晏柔心理健康的希望寄寓在了她和缪叔共处的时间上。她现在已经重新回到单身的状态了,单了身就可以做点其他的事情,不用太受家庭的掣肘。
次日,天气还算良好。虽然温度已经十分寒凉,但还没有到凛冽的程度。她请缪叔套好车,让他载着两人、带上晏柔,一块到郊外去看灞河水去。
晴日的暖阳照下来,车外萧索的环境也被打上了一团温光。晏柔将手伸出窗外,感到身上还是热的。昨日的事情好像一场梦,虽然记忆里还想着它,但是在这辆不断滚滚向前的车上,它的痕迹悄然消失了。
“又是一个来月没有到灞河边上看过景了。”乐正绫斜靠在车轩旁,“上次去的时候还是晚秋,还下了大雨,我们跟落汤鸡似的。现在是不下雨了。”
“雨是不下,最好它不下。”缪叔坐在车前,“要是下了,恐怕就要变成雪了。到时候,有些人可是不好过。”
天依想起来去年缪叔也差不多在同样的时段说过同样的话。她对这位老御者道:
“不知道今冬他们能不能得到自己的安所。”
“难啊。”缪叔摇摇头,“我们在府上做仆役,至少还有个活计。没活计又没田产的人,可就难了。”
“前月我向左内史交代了,可以趁冬时在关内兴起一些工程,来赈济无着的人过冬。譬如说通水渠。”
“水渠这个,土地太硬了,恐怕不好通。”
“不好通,这个工程才能持续得更久,流民能得其所,成本加一点也没事。冬天办工程,是把两件事合成一件事做,赈济灾民加兴建工程。一件事的成本再高,也比两件事分开做要低。而且往者兴建工程是要动用农家的人服徭役,参加徭役的人多了,农田上就缺人手,就影响年成。现在动用的是无业的流民,府衙节约了成本,流民得到了衣食,农夫不用去服役,对三者来说都不差。虽然可能流民在工地上恐怕还是吃苦受累的多。”
“洛夫人想得是很好的,就是不知道左内史会不会这样干,干是干不干得成。”
“我们先看一看今天城外的流民多少。”乐正绫看了看座位旁边的钱。她今天出行的时候将万把钱装成一吊一吊的,每吊六十铢,打算分给路上见到的贫民。这几十铢钱虽然不富余,但是对面临寒冬威胁的贫民来说是非常关键的。倘若前年她和祁叔流落洛阳的时候,身上凡有个几铢,他们也能挨过去,弄几斤掺沙的小米做稀粥吃吃,不至于短时间内在洛阳街头冻死。
还不知道有多少像她们那样的贫民流落街头。乐正绫一口气准备了两百多份,准备看情况分发下去。
不过现在她们外出所见的流民还不是很多。出城后到灞河岸边时,阿绫才发了千把铢,二十来个人。
“可能是关内比较富裕,饥寒的人不多吧。”缪叔猜测道。
“这得问问亭里的人,看他们怎么看。”
天依这样说着,他们便将车子开到了先前躲雨的那个亭里。缪叔和晏柔在亭外赏景,看灞河的水又少了多少,依绫两人则是进亭去问情况。亭尉见到故友来访,自然是分外高兴。不过他的脸上多了很多憔悴的神色了。很多亭卒亦然。
“亭里的兄弟们今冬活干得辛苦啊。”乐正绫对亭中的人道。
几个正在穿邋遢军衣扫洒的亭卒听了此言,向她礼节性地笑了笑。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今年以来都干了什么活?”
“哎,主要是接奉了府中的事,要搜捡流民,让他们去修渠去。”亭尉说,“我们亭这周遭的、失业无家的流民,基本上大多都去修了。”
“真的去修渠了?”乐正绫眨眨眼。
“左内史,还有大农令,获了上准,发流民去修的。”亭尉说,“白天黑夜都在捡,这两天才闲下来。先捕到亭里集合,再拉去做工的地方。”
“在哪?”
“渭河边呢。他们要修的是高渠,在河岸高处的地方开始修,连到比较高的田阪上,再用说是一种翻车,把河里的水翻上来,春来时灌溉。”
“这挺好的呀。”乐正绫点点头,“这么看,高阪上的田也可以灌溉了。”
“是挺好的,就是苦了我们下边吏卒。”亭尉面露苦色,“那么多流民!今冬还算少,我们亭捕来有四百来个,都发去了。”
“那在渭河边修水渠的流民估计也有个千把万把人吧?”
“那我是不清楚的,没有向其他亭打听过。”亭尉道,“也不知道谁想的这主意,把流民拉去服役。原来流民各人负担各人生死,就怕他们觉得不公平,起来闹事。现在流民吃饭冻死的问题确实解决了,那么多人聚到一营,点一把火,就不容易死。虽然还是受苦。”
“我。”乐正绫不由得轻挑双眉。
“是夫人想的?”亭尉不敢相信,“夫人怎么那么多主意?”
“上回同你说防疫的措施的时候,你就该想到我们是靠主意活在汉地的了。”
“要真是夫人,倒也说得过去。”亭尉笑了笑,“就是你这几番口舌,苦了我们下面的吏士。”
“‘为人民服务’,苦一点也是很值的。你们至少是救了好多人,日后归了泰山,也能受人的恩戴的。”
“夫人这么说,可能我们还听着高兴一些。”
“对了,我们现在能去修水渠的地方看看么?看看那些饥民现在在那生活得怎么样。”乐正绫将笑容收起来,问道。
“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亭尉向她摇手,“你们做夫人的,看一群下民受苦,我怕你们不忍心看。”
“我想看看他们现在比前年的我如何,在受那群官吏管的时候。”
“夫人也过过苦日子?”
“算是吧。也是差点冻死,算是侥幸逃生。”
“这样的话……”亭尉有点踯躅,“也不是不可以去。只要你们有文牒,而且确实愿意去看的话。”
“算是给左内史来个突然袭击,”天依对阿绫说,“看看他的政策做得怎么样,也看看我们一番话能造成什么后果。”
“两位夫人现在就去么?”
“不急,等过午之后去。我们先在亭外赏赏风景。”
“也好。毕竟两位夫人我看是冲观景来出游的。”
天依和乐正绫遂又和亭尉、亭卒们拉了一些抓流民、遣送流民的家常,才走到灞河堤边同缪叔、晏柔、府兵们会合。大概到日头偏向午后,她们在堤边烹了小米,吃毕午食,就马不停蹄地赶去渭边,查看关内冬季公共工程的进展,以及流民安置的情况。
亭尉派出了一名亭员为她们引路到了最近的工地。还有几里的时候,天依就看见远处有一些喊号子的声音,听起来人数甚众。
“他们干了几天了?”
“有前去的,有后去的。前去的有个十天了吧,”亭卒道,“后去的比较多,因为我们前几天才把人捕完。很多人听说能去干活吃饭,也才三两成群过来。”
“有一些是自己愿去的?”
“算是吧。没生路了,总得去的。”
“总要找条生路。”天依如此附和道。没有生理,就算去做盗贼也是好的。
当车子从大道上拐下来,驶近工地的时候,几个看守的兵卒在路上拦住了她们。
“所为何事?”为首的一名什长横住戈,问缪叔。
乐正绫将车帘掀开来:
“我们想看一看这造渠地方的情况。”
见到车厢里有锦衣的女子出来答话,这位士兵之长便变得谦恭了许多。
“二位是哪家的夫人?”
“是海国乐正公乘的夫人,还有海国洛公乘的夫人。”乐正绫报上了名号,并示他以文牍。
公乘本来是不低也不高的爵位,但是前面加上海国,情况就不一般了。这位什长连忙留下士兵们,自己向深处去禀告监役的官。随后,他们将这辆车乘恭敬地请到了工地里边。
在一片不甚凌厉的寒天下,天依仔细地看着田渠边忙碌的流民。他们的情况和街上的流民一样,身上仍然是穿着破衣服,甚至有些人连大腿都遮不住。还好今天有一些太阳,能够多少为他们提供一些热量。但到了晚上,要是没火烤,那就糟了。流民和工地上的流民,唯一的区别就是这点吧——或许还有聊胜于无的稀粥。
修渠在这个时代是一件比较简单的纯体力劳动,但是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在渠道的线路上分布着几百个渠役,像长蛇一样,用他们不多的体力使用着铲锹等器具,大多是木质工具,有一铲没一铲地——甚至使用手,在地上挖掘着。冬天的土壤脾气很倔,让人难想办法。
这个场景让天依感到震撼,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她刚接回阿绫的时候,阿绫的手就是残破不堪的,到处都是伤痕。对于缺乏工具、处在贫寒之中的人来说,手作为他们最能使的工具肯定能用来做许多事情。
和一般徭役不同的是,在这个工程中,工地上除了男人以外,老人、妇女甚至儿童也在扒着田劳动。毫无疑问地,以工代赈的工地上不是只有青壮年。有许多女子几乎面貌和同龄的男人无异,都是佝偻着背,骨瘦如柴。天依甚至第一眼没有认出来她们的性别。
大多数人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缓慢怠工的状态。监卒的鞭子也不常使——反正这些人本来体质就差,再努力干也不会提升什么效率,动辄鞭打,容易出人命,还容易挑动众怒。这份工程的工期也长,只要在冬天最冷的月份他们能将这份工程做完,待回暖一些的时候将他们遣散即可。工地上的一切都处在最低保障和最低标准当中。不过当以工代赈的工程结束之后,陇亩上的农夫们踩动翻车,将下边渭河来的活水源源不断地注入这条沟渠,流民们也活着度过了一个最难熬的冬天,府库对这项工程的成本进行了结算以后,这个工程的价值就可以彰显出来。
“父老们,”天依走到其中一片工地旁,向这窝工区的流民问候,“在这个地上干活,一天能吃到什么?”
流民们看看她们身边护送的官兵,都是附和地笑笑,不敢说。乐正绫遂示意她们身边的人走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以屏蔽他们对采访的影响。
“现在能说了么?”
“唯赖一点粥喝。”半晌以后,才有渠工为了歇脚,站起来回答她。
“一点是多少?”
“两碗吧。我们早上喝两碗,晚上喝两碗,都是这渭河水。”其他渠役道。
“里头有几粒粟谷?”
人们答不上来,光是说自己喝到的粟,大体上稀得很,一天总是饿着肚子的。老年人需要的粟少,青壮年需要的粟多,但多少都是两碗。青年人饿得程度更深一些,不过比起一点粮食都不进的生活,这个情况要好多了。
乐正绫迅速产生了一种担心——她刚才在道路上发给贫民钱币的做法可能会坑害一些人。如果她向人发钱的行为为流民广泛地知道了,会有许多人选择不去工地上劳作,而是蹲在街上期待有善人来发钱,发到就是赚到。人遇到危险和末日时本来就需要抱团,走社会化的道路,大家一块支持,游牧民族家庭结构松散就是为抗灾计的——当大家在草原上走散以后,一个人在路上看到别人,不管是男女老弱,几个人自动组成家庭,各有分工寻找出路,抗灾的能力就强;单打独斗,不管人再强壮,几天就死了,就算不是冻饿致死也是精神崩溃而死。以工代赈给饥民赋予的抗灾能力也是来自社会化。在街路上发钱的行为会吸引流民分散出来,倘遇上极端天气,会有许多人支持不住,冻饿而毙的。这个慈善的工作虽然是行好事,但是同以工代赈的精神是非常对立的,甚至会好心办成坏果。
而且这件事有现代的扶贫行动殷鉴在“前”。
为了更多人的安全,她决定今日回府之后,再出来的时候不向路上的人发钱了,既然左内史辖地已经广泛地展开冬季工程的话。除非到工程覆盖不到的地方,她才会动用车上的钱,将它们散出去。
“那你们现在干的活,你们觉得重么?”
“重。”大家都说,“比起平日里是轻的,但是现在身子骨弱,轻的也变重了。”
“感觉身子支撑得住么?”
“支撑得住——不至于死。晚上至少还有一把火。”
“一把火,烤几个人?”
“大概二十来个。大家都互相蹭着,簇到一块。这样火既热,人之间挤着也热。”
“火能烧一夜么?”
乐正绫一边详细问着流民们的生活情况,一边将他们的状态同自己做对比。他们的共识是,虽然大家处在绝对贫困当中,想好好活、正正当当地活是活不太成,但是至少不会死,或者说死的人不多。这上千人做工的地方,听说的只有几个老幼力气不支,或者平时就有病而死的。死亡率能远远控制在饥荒的程度之下。比起现在的生活,大多数人都期待着来年春天,自己勉强活过去以后,能继续在这几个富饶的都邑寻找自己的落脚点。如果有什么机缘巧合能富贵,那就更好了。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