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腾移,十月即将抵达它的终点。对通书什的众人来说,元狩三年的第一个月是在休息中结束的。虽然这种不用干任何事情的长期休假在他们十七年的人生中实属首次。
检查完楼昫的拼音教材后,乐正绫在走回府门口时,对楼昫说:
“走吧,把弟兄们都叫上,我们去吃个晚饭。”
“今天?”楼昫问道。
“嗯。十月也快结束了,我看十一月起,你、齐伍正,你们几个人就要忙起来。趁正式工作之前,我们可以出来小聚一顿。刚好,不是年前大家说年后要聚么?”
“是。不过就今晚会不会有点唐突?”
“如果今晚不行,明晚也可以。看大家有没有时间吧。”乐正绫道,“我们也不知道公乘们在霸陵过得安逸不安逸。”
“安逸是都安逸,忙了一年,还差点死在河西,是个人都懂知足常乐的道理。”楼昫介绍说,“比方说吧,夷邕,他把这霸陵所有的狭斜都逛过了。”
“这我不奇怪。他不是经常同你们说他在家乡的故事么?”
“哎,那都是他编出来的。月中我、何伍正和他一块吃饭的时候,他一说,我才知道第一回逛狭斜,他一进来那么多裙襦广袖,一下就吓住了。人家阿母上来给他介绍姑娘,都快到榻上了,他还缩到墙角。”
三人都笑了起来。
“那小夷没想到,还挺纯情的。”天依尽力去想象平常常在什中摆出一副见过世面样子的夷邕,当时在墙边的窘境。
“谁说不是呢。那阿夷也比我们要好了,我根本不敢去狭斜。”
“哪天我可以带你去一趟。”乐正绫对他说,“我们逛过,不过就在那听几个少女唱唱曲子,都是不错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一个人要成为君子,肯定得去听音乐的。”
“可书馆里说这乐说的是雅乐……狭斜中的可是郑卫之音。”
“郑卫之音也是音乐。只要它是音乐,就能让人的耳朵得到享受,让人听了舒服。古往今来的君子要是真的不喜欢郑卫之音,绝弃淫风,那郑卫之音哪能到现在还受追捧呢?我们海国教音乐,教的很多也是这种通俗曲子的。”
“海国真的是百无禁忌。”楼昫对这个风气感慨道,“很多人如果生活在海国,可能他们会更舒服,更无所拘束。”
通书什在廿九日进行了一次聚餐。这次他们不再去喧闹的食肆了,而是在祁晋师的府里——他和张万安住在一块,官首作为武功爵中较为重要的一级,分到的房宅也大。所以他们的府邸最适合举办一场宴会。同在上林苑中时的会饮相比,通书什的每个后生都一副满面红光的样子,甚至有不少人很明显地胖了几斤。
苏解自被祁晋师请去玩以后,就一直待在他的府里。他穿着女主人的丝衣,和祁叔站在门口一块迎客,俨然已成为了祁夫人了。天依关切她什么时候和祁叔明媒正娶,自己好来祝酒,她只是笑着摇摇头,说此事不急。同时她还想把自己的另外两个姐妹,以及小为桂一块接到这来玩几天。天依答应回府以后就转达此事。
这么喝过一顿酒,十月差不多就要终结了。这半个月来,关内的天气急转直下,在月末更加地寒栗,甚至有一点初雪的倾向。三十日上午,晏柔呼着凉气走进府北的院子,发现在如火如荼劳动着的造纸工坊外,两个海国人正在一块板上刻着字。
她走上前去,问两位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正雕一块板。”乐正绫将板子拿起来给晏柔看,“这可不是切菜切肉的板子,在上面刻东西,再刷遍墨,按在纸上,就能印出东西了。”
在这次刻板的行动当中,晏柔发现阿洛并没有做手工,而是在旁边执着一张图。刻刀全是她的夫人在掌握。或许这是因为阿洛从前没有雕刻过木质的工具,在这方面没有经验,而阿绫有。
“绫姐姐要刻个什么?”
“先刻点简单实用的,比如天依写了个十一月的日历。只要把这个日历刻到版上,再用刷子刷点墨,用纸一压,一张纸就能出一面日历,两张纸就能出两面,几十张纸就能出几十面。家家户户都能用。”乐正绫将版子摆平,继续弯着腰,用刻刀细细地料理上面的字。
“真是神奇。”晏柔说,“我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
“从前大家用的都是竹简、木牍,一根根的,那些当然是印不了的。帛书又贵。但是现在我们有了麻纸,纸就可以这样印。这不是想法决定的,而是书写的材料决定的。有了新材料,自然有用新材料的办法。”
“这些日历制起来是给府上的人用的么?”
“现在还未定。我们印好以后得先给从骠侯看看,看他觉得怎么样。这个想法是我们老早就同他提过的,现在闲了刚好可以做一做。”乐正绫一边吹着木屑,一边道。
天依选择日历作为雕版印刷实验初始的产品,也是因为在自己所接触到的历史中,雕版印刷最开始流行的时候,民间最早应用此种印刷术时就是用它拿来制历。日历所需的文字不多,篇幅小,雕刻所需的功夫不多,最多十二页,社会上的需求量又大,又实用方便。这种文字产品是最适合应用初生的印刷术的。
“对了,晏柔姐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么?”闲在一旁的天依问她。
“我是过来报告我夫君的情况的。”晏柔非常小声地说。
天依看了看四周,请她进闺室细说,避免隔墙有耳的情况。
“我夫婿最近好像越来越急不可耐了。”晏柔向天依道,“他没有敢殴打我,但是我看得出他心情越来越烦躁。我基本上每隔两三日就起来夜鸣,一直到昨夜的时候,我听得见他在床上吼我。但是我不能停下这个演出,不然就露馅了。”
“他估计是睡眠受了影响,长期睡不好,才会这样。”天依猜了猜,“按理说这样下去,他应该会比较早提出休妻的。晏柔姐也要注意安全,如果他不想另取一个,而是不太用理智想事情的话……”
“应该不会吧……”听天依说这个可能,晏柔有点害怕。她毕竟是受了这田氏大半年的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有这个事情,那你就赶快跑出来找我们。安全第一。”
“嗯。”
“再就是,如果安全的话,你还可以把这个鸣叫的频率提高一点,让夫君彻底受不了最好。这段时间也尽量不要怀孕,虽然这是不受控制的。一受上孕,我们的这个计划就完蛋了。”
“这个靠我自己恐怕难以做到……”
“总之,他越早提出休妻的事,越安全。”天依道,“明年春天之前,争取你可以嫁给缪叔。”
“听起来还是挺遥远……”
晏柔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在明年春天之前都不能停下自己的夜鸣,至少要三四十次——虽然从次数来看很轻松。同时她还不应该正常地怀上孩子。后者更为困难。她不知道在这个时间段中,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怀上田氏的血脉。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和洛天依只简短交谈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房间,继续去干自己的事情。在临走前她向两个人约定,阿绫刻好了以后就把自己叫过来,让她看看到时候是怎么印刷的。
还好日历上的字不多,加起来也就近百个。乐正绫将每个字的边缘刻出来以后,把汉字以外的版面全部磨平磨凹,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在接近傍晚时,她将版子拿起来看了看,虽然自己的刻工完全不如一个后世的刻板师傅,不印的地方被自己刻得凹凹凸凸的,但至少表面的这些字,刷上墨就可以印了。
洛天依取来了女工们造好晾干的一张黄麻纸,乐正绫举起一只墨囊,将墨扑在刻板的字上。天依小心翼翼地将纸敷盖上去,在蘸到墨以后又连忙揭下来,摆在一旁。未几,这个时代的第一张印刷日历就完成了。
“看起来没有翻车,字没有糊。”乐正绫端详着这张历纸,“主要是我的墨扑得好啊。”
“这下好了。纸张加印刷,威力无穷。”洛天依合上手,“不管有没有活字印刷,只要雕版印刷有了,这个时代的知识都不会全为少数人掌控。”
“俗文学也可以广泛地产生了。”乐正绫补充了一点,“印刷术开启了世界各地俗文学的时代。有了俗文学,大家就不至于成为鲁迅口中的‘沉默的大多数’,至少在工业时代之前。”
天依没有继续印书,而是请仆役将赵家的三人和晏柔都叫了过来,自己也回屋搬来了日常用的关中麻纸——毕竟黄檗纸价格昂贵,产量低,她用黄檗纸初印只是为了测试这种纸的印刷效能。
赵家的父子主仆、府上的工匠们看天依一张一张地制出来日历,只要手往上一铺,一百多个字就自动濡到了这些文字载体上,心中皆有震悚。如果这几十张日历是要花人力去写,人写一张就要几分钟,几十上百张就是数个时辰。但是天依光是印墨,不出一两炷香的功夫,几十张日历就印成了。
赵破奴插着腰,见天依将第六十张历纸放到一边,向她说:
“这好是好,可老夫想的是,抄书工的生计要没了!”
“对。”天依拿布巾擦了擦手上的墨汁,向赵破奴报告,“这种印刷术一出来,就会立马让抄书匠失业。但是在印刷成为一门行当以后,他们还可以转为印刷匠。今天我是把写、刻、印都交给我一个人,这样比较累,效率也低。一个正经的印书店,得分别有写工、刻工和印工。那么这个抄书匠就可以进入印书店做写工,或者其他的工匠,也就不会失业,饭碗破了还能捡起来。而且以后造纸的多了,印书的也多起来以后,印书店需要的工人还更多呢。现在抄书的人总共也没多少。”
“嗯。”赵破奴只是短短地以一个鼻音回应,继续观摩着历纸。北院里两个姑娘这一下午的忙碌带来的成果是,至少在十二月来临前,府上比较多的人,家里都能有一张本月的日历了。
几位有志转向这行的平时务小木作的木匠,被赵破奴现场受命向乐正夫人学习印刷的刻法。看来从骠侯不止想在府上开造纸坊,还想顺带开天依说的印刷店,将造纸和印刷牢牢地掌握在手中。或许他这一试图做到全流程垄断的尝试会给他带来不菲的收入。
向赵家演示完雕版印刷术的原理和过程,为楼昫的事业小小地推波助澜了一下,两个人十月的生活便也到达了尾声。当前所要担心的只剩下了晏柔的人生大事,天依躺在床上想,计划的成败目前全部在于田氏会否在晏柔怀孕之前休掉她。
她、阿绫、晏柔和缪叔都在赌,赌田氏并非那么坚强的人。当个人的睡眠三天两头地被打乱,打乱这一节奏的正是自己的发妻,而妻子的这番症状已经给他们俩有后代宣告了死刑时,他应该会很快地产生休妻的念头。如果他一个月内没有这么做,要么是自己特别爱晏柔,要么是自己特别能宽忍。从晏柔背上受丈夫管教的疮疤来看,田氏既不爱惜妻子也不是特别仁慈的人。
十一月第一天,晏柔像公鸡一样夜起发症。田氏暗怒一声,再度坐起身来。新月的第一天夜里,自己的美梦还是被这个践病妇给打得粉碎。
一股冲动从他的心里无法阻挡地涌上来——田氏再也忍不住了。什么海国人的保护,待这个病妇好的承诺,他挥起自己阳刚的铁拳,就向晏柔的脑门捶去。
当闭着眼睛的晏柔被狠砸一拳以后,她心底意识到了夫君会动用去年常使的暴力。阿洛先前还同自己说过要注意安全的事,没想到现在就应验了。阿洛说如果他敢对自己不轨,她就马上跑到她的院子里去,但是自己现在这会绝对不能这么干。她没法怯阵,没法流眼泪哭哭啼啼,否则自己扮病的假象就会为这个魔鬼侦知,她们四人的规划便得完全泡汤了。
夫君这几天已经让府上所有的巫师给自己驱了邪,估计今晚就是他最后的疯狂了。晏柔一边受着枕边人的毒打,一边清楚地想着。不管夫君如何癫狂,她仍然是像梦游一般学着鸡叫,浑身摆出一副不受心力控制的样子。
田氏的心火也只持续一分钟。在一分钟以后,他的理智才恢复对身体的控制。他意识到自己要真的造成了什么伤疤淤青,为两位海国夫人和府上的公子们知道,自己的事业就完了。趁现在妻子没有察觉自己在打她,他的手劲立马减小小了很多。到最后,他只是在晏柔柔软的胸脯上无能地舞了几拳,将她甩回榻上。
晏柔也兀自配合性地打了几个鸣,结束了今夜危险痛苦的扮演。受着额头传来的疼痛,她希望自己的苦日子能够马上到头,自己能搬到缪叔的住处,和他一块生活。
第二日爬起时,小田先是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妻子身上有没有明显的淤痕。在确认自己没有危险以后,他双手垂在床边,感到自己的人生前所未有地失败。前十几年的浪荡生活把自己送进了寄人篱下的境地,取了一个妇人,大半年没怀上,现在又得了不育的病。
昨晚上炕火烧的炭仍然有些余温。他看了看身边还未醒的田柔,手上摸着炭温,终于有一个他一直考虑的念头占据了自己的头脑:
就算自己现在安睡的暖炕是海国夫人带来的,但礼法上总归是有七去。不生孩子是可以休的,只要自己向府里报审,主人们若同意自己将此妇休掉,那不管恩情如何,这暖炕,还有两个海国夫人送给自家的这么多生活物件,名目上给田柔,自己仍是可以独揽的。自己只需要在夫人们面前卖个乖,再三说自己确不想要,再由府主人告诉她们这是礼法上的规矩,他作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就可以独吞它们。因不生孩子而去妇,府主人和田柔的父亲也会理解的。之后自己要再取一个会生孩子的新妇,那自己在府中的家业就好过多了,到时候,自己以这暖炕和丝布,招一个好看的、好生养的女娃,美人暖榻、大胖小子,自己最多明年就能全部控有。
应该这样做。如果这样做,自己就可以从人生的失败当中一跃跳到快活里面。他仔细地摸搓着手,笑着看着身边可能即将被自己遗弃的妇人。谁教你不争气,临冬生了这场怪病呢?这次归了娘家,不知道这府内外还会有谁敢娶这只母公鸡。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