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在碗盏中持续燃烧着,鼓起窜动的火苗。焰影上下跳跃,为灯笼纸一打,沾着橙光的纸壳仿佛也翩跹了起来。许多香气从工坊的庖厨中逐渐散出,到处是油盐和炒菜的味道。这番味道让洛天依和乐正绫感到21世纪距离自己并不是很远。
“这灯也太好看了。动动跳跳的。”赵筠和小为桂一块撑着脸看那些灯笼,“能看一下午。”
天依在一旁点头。由于技术水平的限制,这个时代的灯具可以把光折射出来,但是无法将光源的亮度控制在一个范围内。现代烧的电灯,电流的流量和压力是给定的,灯丝也耐久,只要灯一开,电流不减弱,亮度就不变。不过传统的灯笼由于这个技术的缺陷,反倒造就了这个灯影明灭之景。
自己尚小的时候曾经听人唱过一首《千本樱》的中文填词翻唱版本,名字叫《五千残烛明灭》。后来自己也被人教唱过。火光亮暗相接的动态也是古人在无聊之余常常观赏的一种景观,并将它上升为一种诗歌中举有的意象。
莫子成也默然坐在旁边。看着旁边自己的妻子和自己去年的所恋相坐欢言,他感到自己身上的火像这盏灯的光影一样,忽起忽落的。今晚是一个非常不一样的夜晚,自妻子怀孕以来,为孕胎的安全着想,他便一直将自己和筠儿夫妇之间的公事搁置了起来,至今已经五个月了。再加上今天自己的居所比较特殊——他第一次要同天依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一想到这,莫子成就感觉自己浑身发热,有些坐不住。
显然,自己的幻想是不可能达成的。自己写的赋在关内虽然流行了,但并没有什么好事的僚友愿意帮他,他的文辞也没有为洛先生所接受。自己若要贸然同天依亲近的话,自己的夫人,赵破奴的千金就坐在身边,而洛先生的那个戏为夫妻的女伴也就在一旁。莫子成不敢想自己要想再把天依从她身边夺走,她会同自己如何。在上一个冬天,他能够动用郡府的权势,将这个女贼捕捉到监牢里;而现在,这个乐正不仅是身经数战的战士,还是国朝炙手可热的新秀。恐怕在今上和朝廷的眼里,她的重要性比自己还要大。
因此,就算莫子成的心火再怎么燃着,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将自己不切实际的若干个想法打回腹中去,在亲友相会的现场管好自己的冲动。
或许明年是时候给自己找个小妾了。这样当妻子怀了子嗣的时候,他也能找找乐子。实在不行,就只能学在洛阳时的一些发小,到狭斜去逛逛。霸陵的狭斜,同洛阳比起来不知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本月来霸陵以后,他从一些同僚处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似乎在长陵的狭斜中,暑时曾经来过两个自称认识自己和皎人赋中主角的女子。她们同狭斜里的女儿相谈甚欢,也透露过一些同自己和天依去年之事相关的信息。莫子成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想了三遍以后,他才察觉到人们口中的那两个女子恐怕就是天依和她的夫婿本人。但他还是想象不出洛先生作为一个素来正经的女辈,会做纨绔膏粱之事,进狭斜去嬉游。不过,既然狭斜这种地方,洛先生逛得,那个姓乐正的逛得,自己为何就逛不得呢?
他遂下了决心,为了补偿近半年来自己不得为房中事务的郁闷,他要在赵筠给自己顺利生下第一胎后,好好地逛一逛狭斜,认识几个倡家中人,也让不到十七岁的夫人每日面对自己时的压力轻一些。
当夜幕更加合暗了一些,有仆役前来院中,请莫氏夫妻和两位海国夫人到堂上去用正餐。吃完过年前倒数第二日有些排场的筵席后,当天的生活到此结束。天依带着赵筠看了看她和莫子成晚上宿息的房间,确认空间温暖适宜以后,便放心回去教晏柔学字了——顺便画画赵筠喜欢看的海国图景。
“洛姐姐……”在天依出门之前,赵筠忽然呼住她。
“还有什么事么?小姐。”天依转过身来。
“明日洛姐姐和绫姐姐能住在这个房间么?”
被筠儿这么突然地一问,天依愣了两秒,随后说:
“可以,只要小姐喜欢。何况我们本来在除岁的时候就要在小姐一旁,护小姐不受邪气入侵的。”
“有两位姐姐在,我什么邪祟都不怕了。”
“小姐晚安。明天可忙了,小姐早些安眠。”乐正绫向她招手,顺带同莫子成行了个礼,“公子也是。”
“明天筠儿在府上就拜托给你们和赵使君了。”莫子成轻动嘴唇,“我明日得回府上除岁,不在这儿。”
“有我们和小姐的父兄在,怎么着也会没事的。”
话音刚落,天依一下子明白了赵筠刚才对自己说的话。每家都要团聚过年,对于该家的男丁来说尤其是这样。自己上午在两位使君面前将小姐延留下来,这也就意味着这个房间明日能给赵筠住,而莫子成又不会在她的身边。两个海国人便可以在她房间里过夜,陪她聊聊天,解解乏,放松心情。
第二日,应莫子成的话,太阳刚生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在用完了朝食后,莫家的父子便打道回府忙活自己除岁的事务,将赵筠留在她的娘家,托付给赵家的人了。
“洛姐姐,昨天说的那些图,你们回去画了么?”
“画是画了,不过当时灯火还是有点暗,也一时画不尽所有细节。等到年初一,我们就把完整的画给筠儿。”天依如是说。
“好吧……”
“刚好,我们今年的家祭,人碰巧是齐了。”赵破奴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本来老夫以为今年除岁你就不在我们家庙中了,结果洛夫人那一言,反倒将你留了下来。”
“是祖宗欲将她留下来,想再让她在家里祭拜一年。”赵定北滑舌道,“或许是小妹在河阳太久了,前几岁祖宗一直没见到她,想趁这两年好好见一见。”
“有道理。”赵破奴笑道,“乃祖父应该是会这么想的。他生了我们兄弟几个,也想生个女儿,但是一直未能如愿,想必他在泰山也是念孙女的。”
说罢,他转向天依和乐正绫:
“我们上午要家祭,外人不参合。你还是仍去年的例,倘若你们也要祭一祭先人,那就在府中找个地方吧。”
天依看了看身边的阿绫,想起了她的爷爷和奶奶,以及外公外婆。对阿绫来说,今日没有祭祀自己祖父母的必要——因为他们在自己穿越之前还健康地活着。反倒是她对于他们来说,恐怕已经是同死人一样了。
这令她的心思有些烦乱。倘若自己和阿绫能够穿越回去,她们最好是在穿越回现代之后,惊奇地发现时间还在穿越前的原点,自己就像做了个大梦一样从床上醒来,电子日历只翻过去了一夜。但是要是不行,她就只能祈求在现代的亲故在这一年多的同步时间流逝中不会走得太远了。
或者,还有一种非常不妙的可能,便是自己所在的世界同自己来时的世界属于同一个世界。那自己和阿绫穿越回去以后,来时的地球恐怕会大变一个样子,连自己和恋人的出生还存不存在都不一定知道。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在这种种可能之中,她最希望自己来到的是一个平行世界,而穿越路径会仁慈地将自己带回穿越前的时间节点。
辇夫们抬起赵筠小姐的大辇,二人遂躬身送她和家人们前往主祭的场庙。陪伴在小姐身边的晏柔也为赵定北解散了,他让她好好陪她父亲主祭去。
“看来今天上午我们反倒成闲人了。”乐正绫耸了耸肩,对天依说。
“那我们做啥?”
“回去找姑嫂们吧,她们肯定也有祭祀的习俗,我们可以去帮把手。”
“嗯。”
两个海国人转回身去,慢慢地走到女工们的居处。她们今日起得很早,阿张和奂氏昨日出去了一趟,带回来许多杀好的鸡鸭来。今天便是处理这些杀好的禽肉。原来在工坊的庖厨掌刀的,这时都磨利了厨刀,上了阵。
“今天大家是一块祭么?”天依问她们。
“嗯。毕竟都是在外面屋檐下的,要一个人的话也盖不起什么祠社,所费的资材也不少。不如大家合出一祠来,共同祭奠。”女工们说,“反正往年也是如此做的。”
“我们可以帮什么?比如在木牌上写去世亲人的名字?”
“海国时兴这样祭祀么?”女工们问她。
“可以这么说吧。”天依点头道,“我们那边的祠堂就会把祖宗的名字刻在牌上,然后整整齐齐摆一面。”
“可以试试。”
“不按你们的成俗做么……”
“我们做这种祭祀本来也不讲究。我们出来寄人篱下,先前是为奴的,又是女辈,本来就没什么资格入祖祠。祭祀也纯粹是自己想念一念祖宗,也让祖宗念一念我们。从前都是戏仿着男子们做的。”
“原来如此……那可以裁一些纸来,我将各位要纪念的祖父的名字写在上面。”
“我就帮忙切点鸡肉,一会用开水烹了,摆在列祖列宗前面。”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将腰间佩着的护身用短刀取出来。
“乐正姑娘,你这刀能切肉么?”
“我试试。”乐正绫玩了玩刀柄,从旁边的女工处拿到小半只鸡,用短刀在上面顺着纹路划切。
“还是好切的。”她向为自己递来鸡块的女工道,“毕竟它也是拿来切肉的。”
那个女工笑了一声。拥有工具的乐正绫遂也加入到切肉的行伍当中,天依则去负责牌位的制作。她提着笔,挨个向女工们询问她们要祭祀的祖父或者父兄是什么名字。
“就不用写名讳了,直接写姓吧。”张氏对她说,“大伙本来就是草民,名起得也没有多好听,要不然也不会来从骠侯的府上。”
“那还是将名讳写上比较好。”天依劝道,“再怎么不好听,也是名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姓字,要不然天下人这么多,姓就那么几个,祖父埋没在这些姓里面,也不好。”
女工们遂将自己长辈的各种名字提供给天依。天依用标准美观的隶书将这些名字一个一个庄重地录在纸上,这些名字许多都是在汉初起的,很能代表那个时代的姓名文化。这也是天依主动提出这个主意、揽这个活的原因。当她将这些名字都记下来后,她和女工们将它们按次序贴在一条木杠上,并将它架起来。为秋末的风一吹,那些写着已故逝者名字的纸片就在风中飘动着。
天依忽然整个人震悚了一下。平时的灵位、牌位之属她并不是没看过,祠堂也不是没有参观过,但是现在她意识中涌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感觉——自己作为一个时间的旅行者,身边所接触到的人,从从骠侯、骠骑将军到女工、仆役们,他们对于现代的自己来说全都属于已经死亡两千年以上的逝者,并且是祖宗。如果将自己和阿绫带来的隧道并不是指向公元前122年,而是指向公元前162年,那么这些贴在纸上随风拂动的姓名就是一个个健壮或者贫弱的小伙子,在河南郡的各处体会着他们的人生,而非冢中的数十具枯骨;而如果目的地是公元前82年,那风华正茂的赵筠和晏柔都会成为一抔黄土,甚至赵筠和莫子成的子女估计也已人至黄昏。
天依仿佛陷入了时间的漩涡之中,许多生命从她的身边掠过。而自己也正身居这股乱流里面,缓缓滑向视角远处注定的结局。
“来,简单烹烹就好。”耳边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天依转头一看,是几个女工正和阿绫将煮熟的鸡块锅从庖厨中架出来。
“好香啊!”天依闻了闻弥散在空气中的煮熟的味道,“今天列祖列宗真是受了福了。”
“是啊,往年都只能整点粟饭,从自己的口粮里面扣一些。”女工们说,“这还香呢?就拿白水烫了烫,比平日里大家吃的都算是寡淡了。”
“不加佐料,加佐料,那毕竟都是滋味嘛。单是将鸡白水煮开,确实也有味道。不过最好还是先焯个水。”天依看着被煮得满面黄色的鸡皮,“今天晚上守岁前我们做顿饭,我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让大家安心大吃一顿。”
“洛妹妹什么时候把你们海国用这锅的法子都教给我啊?”阿张问她,“这样我们自己不用劳烦你,也可以做菜吃了。”
“主要的烹饪方式就几种。你慢慢跟着我,就慢慢都学会了。”天依对她说,“今晚就是个机会。今后每天都争取新出个菜式,给大家吃。”
准备好祭祀现场以后,女工们排成一个方形,在年长的三老的指挥下,对着牌位上来自不同家族、姓氏、地域的长辈们伏拜。这是天依从来没见过的祭典,以往自己到宗祠一类的场所,供奉的主人往往具有血亲的关系。
随着一阵烟从地面上升至空中,女工们确认祖先们都享受到了自己的祭肉。随后,她们还利用这个场地祭拜了这个时代的一些神祇,譬如太一等神。她们的祭祀仪式大概同赵家的仪礼同时结束。随后,大家将灵牌面前的鸡鸭猪肉又重新搬回庖厨去。
“这些可以过午。守岁的饭我们得吃点细的,譬如鱼虾。”天依对她们建议道,“俗话说得好,年年有……”
话到嘴边,天依感觉不对。鱼和余在元代以后才构成谐音的关系,在汉代,鱼是a,余是,怎么也对不上的。不过,在这个时候,鱼好像和“吾”可以构成音近的关系。
“年年有鱼嘛。”天依在发鱼字的时候,特别将它发得急促,加了个若隐若现的喉塞尾。
“年年有‘吾’,长生久视!”乐正绫顺势帮腔道,“再好不过的寓意了。刚好,鱼怎么做都很鲜的。”
“就是有那股腥味……”有女工蹙眉道。
“腥味可以去掉。破鱼的时候把里面黑色的部分都捞掉,胆、腮之类的也捞掉,切块后先用油煎到金黄,之后做的时候再往里加料酒、姜蒜之类的,保证全无腥味,只有鲜味。再加点酱、糖提鲜……”
女工们听着海国做鱼的办法,有些人不住地咽口水。
“那总不会是全鱼宴吧。”
“那当然不是。还有炸虾,红烧鸡腿,中翅,或者烤之类的也可以。至于面食糕点,也可以做。反正今晚我们要办就办个大的,午后就筹备。”天依擦着手,“这些鸡鸭就留给过午饭吃吧。”
明明是早晨才吃过朝食,被天依这一引诱,纸坊里的众人都感到早饭似乎白吃了。今年过年是太排场了,也得益于。就是不知道到明年秋季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还能过得这么顺快。毕竟在上一个年度,自己的生活变化就已经很大了。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