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缪叔交流了意见以后,二人携带着午时和左内史讨论的成果,以及缪叔对这件事情的反馈回到了从骠侯府。她们并没有立即去找晏柔,而是先和女工们歇了一阵,一直到第二日的时候,她们才将晏柔呼到自己的室中,同她详谈此事。
“缪叔……对这件事……”在听天依的汇报前,晏柔的表现非常局促。她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袖角,生怕下一秒从天依口中出来的是对自己的愿望不利的消息。
“缪叔也挺欢喜你的。”看着颇为踌躇的晏柔,天依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缪叔说只要你接受他,有哪个男子不会把你当成宝供养呢?”
听到这里,晏柔的眼眶红红的。
“夫婿就不会……”
天依双唇紧抿,在案前把拳头攥了攥。
“缪叔说那是田氏本身的问题,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在他室中,他也不知道珍惜。”乐正绫接替她,“不说缪叔了,我们也是这么觉得的。”
“真的么?……”晏柔仍然比较踯躅。从她的眼神来看,恐怕她这一年已经颇受了家庭生活的影响。来自夫君的责打和否定已经较大程度摧毁了她的自信和爽直。恐怕自己前十年的活法、状态如何,她已经比较忘却了。
在这个当儿,天依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
“真的!晏柔,我可以将缪叔对你的看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让你找回来你在正常人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一个样子。”
天依特别在“正常人”这个词上下了重音。她要在话语上重塑晏柔对于自己相貌和内质的骄傲。
“正常人……”晏柔叹了口气,“我这过了一年,好似都忘了这是个什么说法了。照阿洛说,我的夫婿一直不是正常人么……”
“他一直责打你,怎么会是正常人呢?缪叔就不会。他要把你护得好好的。你说是小田是正常人,还是缪叔是正常人呢?”
晏柔迟疑半晌,抬头道:
“缪叔是。”
“所以现在事情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如果你和小田离婚分家,再让缪叔明媒正娶。泉财你丝毫不用担心,如果你同缪叔结合,我们可以给你们充分的经济支持。现在问题就出在如何让你和小田离婚上。”乐正绫将双手合十,“这缪叔认为是比较难的,我们也觉得比较难。”
听闻这个状况,晏柔也犯了难:
“阿洛和绫姐姐有什么主意么?”
“缪叔说的是,要么找个借口让他主动休了你,要么你主动提出休了他。他觉得后面这个路子对你更好一些。”天依道,“我先前想了想,比较稳妥的话是让他找个由头主动把你休掉,但是这样你在府中的声名会不太好,也需要想一些办法,让他对你心生厌恶。这挺麻烦的。不过后面好像也一样麻烦。”
“声名之类的,我早已抛之脑后了。那些都是身外之事,只要你不听,它就不存在。”晏柔摆了摆手,“我对后面那一点挺有兴致的。我一个女子,能够主动休他么?”
“我们同使君通气,卖一个面子,他无论如何也会同意的。就是那田氏不知道会不会感觉耻辱,之后还找一些事情。倘若他主动给你放手,就肯定不会纠缠你了。”
“阿洛说得确实对。不过我不想那么窝囊。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晏柔呼进一口气,“不管是那姓田的将我休了,还是我将他休了,父亲都会一样不高兴的。尤其是缪叔作为他的好友,却一夜之间要变成他的女婿,恐怕他不会很同意我们之间的事。似乎走两条路都是如此……”
“做父亲的,总归大多是希望女儿寻得一个好人家。如果你在田氏那里不得高兴、不得幸福,改嫁缪叔以后能幸福一些,那他也不会说什么。”天依苦笑了一声,“何况……毕竟缪叔是个男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一阵风刮进房来,室内的三人都有点愀然。
“也算是我连累了晏柔姐。”天依低着头,“本来晏柔姐将我和阿绫的全部事情都向莫公子和盘托出便是。或者……我当初若不到府里,或许姐也不会面临那种情况……”
“不,事情不能这样算。”晏柔摇首道,“倘若阿洛没有来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对什么人有感觉。我徒是喜欢女子,却不知道好的女子是什么样子的。何况,人生在世总是时有好坏的。这一年过来,坏事不少,好事也不少,至少现在还有个奔头,不至于还像原来那样浑浑噩噩。现在是这样,从前就算再差,总也比最差的时候好了。”
天依忽然想起来晏柔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是她们家族唯一活着在洛阳的两个人之一。在七岁的时候,她就已经经历过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了。
“晏柔姐看得太开了……”
“做人就是要看开一点好。”晏柔将那口气松了出来,“说回来,若不用在意父亲的阻力,那我两种路子都可以走。时近年关了,我也不想同那田氏立即分离,毕竟一个做丈夫的,过年时忽然失掉了家庭,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它既然是一个长期的事,我就可以试试走前者,在生活中同他越来越僵,再看看他能不能把我放走或者赶走。如果他在哪点上黏上我,执意要和我过下去,那我就走第二条路子。”
“这样也可以。不过这就是要做成一个长期的事情了。”乐正绫撑着下巴,“同一个男人离异,就算在我们海国也是具有风险的事,小柔要做好准备。万一发生最坏的情况……你跑也要跑到我们这来,仆役们不能对付他,姐姐就帮你对付他。”
说是这么说,乐正绫其实不清楚自己的技击的能力能否打倒那个每天做体力活的下人。一方面是她多半穿着裙袍,施展不开,一方面是她虽然有些战斗实践,但是她不知道那个下人在入府之前是做什么的。假若他先前做的是盗贼,隐姓埋名入的府,那情况就糟了。
“听绫姐姐这几句,我在家里都安心许多了。”晏柔倒是颇为她的话所感,她俯下头来温声地说,“不过我一定不会让绫姐姐面临那一天的。”
“一定是一定,但世上总有不一定。”乐正绫摇摇头,“你还是要多做些准备,实在不行,在枕头下面悄悄藏一把刀也可以。再就是不要让自己再困进那个小田的家庭出不来了。”
“这自是明白。”晏柔带着笑意颔首,“我主要还是感觉绫姐姐刚才的话好威风,有些豪杰的味道。再想到姐姐先前到处驰骋的经历,我的心就踏实许多……”
“哎,那没什么。”
三人的规划初定。既然晏柔的大事要在年后慢慢试探发酵,那么它在年前就不再专门讨论。大家把计划各自深埋在心底,一如常时生活。此刻在过年之前留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试做灯笼了。
九月廿八号,离守夜除岁还有两日,女工们将第一批原麻料加班加点地干完了。她们的生产要逐渐转停,重心要转向筹备新岁的事物,已煮好的麻料又不能浪费,所以她们付出了比平时更多的工作量。所幸,这一批数百斤的麻在众人的努力协作下,基本上能在年前做完,大家还能余出两天时间来。
前几天天依和阿绫为筹备新冬的年货进城采买,今日也得了空闲。她们和女工们坐在一块,开始计较灯笼的做法。
“我们是要用木头造一个骨架,再用纸包上,在里面点上灯火。”奂氏道,“倘若要做灯,基本上就是这样的。灯外面糊的纸,听说用我们自己制的纸就行了。别的地方也找不到我们那种纸。就是不知道灯火用什么。”
“灯草?”有女工问道。
“灯草肯定不行。”她说,“灯草用得不长久,火光也微弱。”
“那用什么?”
“现在市面上有那种灯盘么?”乐正绫忽然问道。
女工们面面相觑。
“对,灯盘。”乐正绫搓起手来,自言自语道,“糟了,前几天上市里的时候没买。现在才想起来。”
“用那种灯么?”女工们问道,“我们这边有是有,不过都是家用的。”
“这样,”乐正绫展手比划道,“我一会去市上买点灯盘,再买点灯油,大家可以先和洛姑娘试一试,将灯的架子扎起来,看看灯架能不能架上盘。再在上面糊上纸。等灯扎好,我买灯盘回来,就好在上面点灯了。”
“意思是,我们这个灯笼,是在灯盘上搭一个灯架,再用纸糊起来?”
“可以这么说。”乐正绫拍手道,“这样既防火,灯又亮,还有新的样式形状。可以说是比现在做成陶盘的灯更好的一件物事。”
“原来是这样。”女工们方明白她们要做的是什么样的灯笼。明白了原理,大家便和天依一块绸缪灯架。乐正绫则是走向府门,准备乘车去市上紧急采买灯具。
灯架四周的做法比较简单,只要将较柔韧的竹子劈成几条,搭成一个骨架,它便能往上糊纸。糊纸所用的浆糊也可以熬得,有几位女工便去专门熬制面糊了。稍难一点的地方,基本上在底部的灯架如何盛住灯盘这一块。
原先天依设想的十字形的灯架上并没办法放碗,而如果不放碗就没办法往里盛动物油脂,无法长时间照明。天依又设想了一个井字的灯架,这样碗至少可以落在中间那一区中。不过这仍然是非刚性的连接,灯笼只要一晃,就有风险。
“平时陶盘和竹子可以怎么连起来?”天依问女工们。
“好像没办法。”大家想了一阵主意,也想不出来。
“哎。如果要说灯盘周遭有什么特别的话,灯盘旁边一般会有一个短柄。”张嫂忽然想起来,“那个柄或许可以做做文章。”
“做灯架的时候,另外搞一根横竹过来,中间削个小口,要放灯的时候把灯柄插进去,可能就牢固多了。”天依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什么灯都有根柄。还好它不是两边什么都没有!”
女工们遂按这样的思路做起来。她们先是将自己房间里的灯盘拿出来,看井字灯架中间那个四面围合的尺度应该多大,随后按那个尺度削砍竹子。在井字形底盘和四周的骨架做好以后,她们将陶碗放在上面,把碗耳对准一个方向,从骨架处又弯了一根竹子过来。在竹片接近碗耳的地方,女工们在截面上挖出了一个小口,刚好可以将碗柄放在中间。天依举起那只灯笼骨架,用不小的幅度往两边甩了甩,陶灯基本上没有动摇。
“这就好了。”天依松了口气,“我们一般不会甩到这种程度,要不然它的油都倒出去了。那会肯定会着火的。”
第一组灯笼的骨架搭好了,面浆也大致成了型。女工们便着手将前几日制成的黄檗纸糊上每条竹边。当竹骨架咸被金黄灿烂的纸张覆盖以后,大家在碗里盛了点动物油,天依引燃一条灯草,将它伸到陶碗内,将灯笼点起来,提着它走进室内,将帘子拉上。
大家都跑进去看。当帘幕和紧闭的门将外面的光线阻止,室内唯一的光源发出了比平时点着灯时更亮一些的光。它的内壁受到的光最多,看起来也最亮,在黄中带了许多橙意;而外壁相对来说要暗一些,但也仍是温黄。它的光将周边的数尺都照亮了。虽然在碗中的灯发出的光也不弱,但是关键的一点是,纸张尽可能地阻止了燃烧时火焰的眩光。今后晚上再有什么工作或者教学的话,至少她们的眼睛会少受一点折磨。
天依是在现代见多了这种灯具了,只是静悄悄对这座灯的照明点了点头。但是这个时代的女工们还是第一次见。她们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开心地呼嚷起来。
“这样眼睛直接看灯,好像都没事了!”张嫂迅速感悟到了这个纸质灯罩的最突出的功能,“以后每个房间蒙一盏,晚上就好说多了。”
“过年那几天点着出去也会很捉人眼球的。毕竟谁都没见过一大块整块的光在街上走。”天依转过头去笑着对张嫂说,“到时候姐妹姑嫂们就出名了。”
“到时候洛妹妹在灯笼上写上字,一个灯笼写一个,就写‘千年纸灯’这几个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灯是千年的哩!”
天依将火熄灭,女工们拉开帘子,大家叽叽喳喳地开始聊起过几日游街的事了。由于宵禁是在正月十五前后才解除,所以她们还没法在晚上提灯出游,只能趁夜幕降临前,宵禁时间未到,天光又不太亮的时候外出游行。
有一个更不利的要素是在太初年之前,汉地的历法中是十月过年,而不是一月过年。这意味着这会的白昼长度还是比腊月底要长一些,在宵禁时间开始前更不容易天黑。倘若是一月份过年的话,女工们就能捕捉到时间,在宵禁触发之前上街转转了。不过总而言之这无伤大雅,反正月初的时候她们只是到街上转一转,打一打招牌,真正到“金吾不禁夜”的元夕前后,她们还能在夜间大展身手。
在第一组灯笼做好以后,大家一边忙着将刚才的做法应用起来,批量扎制灯笼骨架,一边等待乐正绫采购灯盏和灯油回来。盏油皆备,大家便每人各学扎了一只。连阿绫和天依都糊了两盏起来。到了傍晚吃饭的当儿,女工们将灯具摆好,把每一只灯都点起来,北院就全是温柔的橙光了。
毋奴韦的儿子很喜欢这种昏景。小为桂在灯笼间拍着手跑窜着,自在得不行。
阿绫感觉这副景象会引来什么人。果不其然,当她们端着碗吃饭的时候,赵定北和几个仆人沿着池子对岸的桥走了过来。
“还以为这边着火了呢!”赵定北向女工们蹙眉道,“原来是灯啊。不过我看这灯里也没火光,在池子对面看了,确实有点漂漂亮亮的。”
“大家造的纸能将火焰遮住,从外看既有光亮,又不会伤眼睛。这就是纸灯笼。”乐正绫向他介绍道。
“这不一般,看来你们制的这个纸还有别的用法。”赵定北道,“这玩意能提起来么?”
“能。”
赵定北遂提了一只起来,在原地小步走了几圈:
“哎,这要是走夜路,还是不错呢。”
“估计以后等关内制纸的人多起来,这灯笼就有用武之地了。到时候我们工坊的销路也更好。”
“好啊。销路好,那我父亲拿的钱就多了。哎,你们拿的也多了。”赵定北满面堆笑,“刚好,明日小姐就来府上了。到时候她要好好看看你们这边。”
“明天就来么?”
“嗯。到那会儿,你们可得好好给我妹妹见见世面。这院中的稀奇的,吃的,玩的,赏的,多弄一点。”赵定北搓起手指。
“肯定让小姐玩的开心!”两人向他打了个包票。
“行。既然没有失火,那我就放心了。”赵定北看着满目的灯光,“你们慢慢吃,明天我妹大概上午就过来。妹夫也俱来。”
终于要到省亲过年的日子了。假日将至,天依感到身上无比的放松。一切就等今晚的月亮西沉,明天好好地带赵筠在广大的池泽边上玩赏秋景了。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