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眼前灯火室中的左内史,耳边传来檐滴掉落在台基外的清泠响声,在开口向他介绍三田制和草耕轮作之前,天依回忆起了这种做法在中国的历史。
轮作其实距离历史上的中国并不远,早在东汉,《周礼》中就已经记载了谷子、大豆、冬麦的轮作。至于草耕轮作,两晋的时候也已有记载。生活在西晋的郭义恭,就在《广志》中有这样的记载:
“苕草,色青黄,紫华,十二月稻下种之,蔓延殷盛,可以美田。”
这种美田作物和粮食作物的轮作复种在中国的历史非常长久,但是并没有非常普遍。牧业在后世的中国是个极大的短板,它既影响汉族的营养结构,平均体质,又影响农业生产、手工业生产的效率,以及能从土地中脱身出来的人口。
衡量农业是否能养活过剩的人口,看种收比或许是一个法子。中国的农业产量大,是一个庞大的农业社会,但到清代才形成稍微大量的手工业人口,并且它在总人口中的占比还没有多少。工业社会和资本主义的前提条件也就不满足。如果观察与此同期或者稍晚一些的数据,农田的种收比和亩产量不高,畜牧业产量也不高。就1924-1937年来说,麦类在河南等北方地区的平均亩产为150多斤。如果按一亩地撒十多斤种子的程度来看,20世纪中国北方的麦作亩产或仅接近欧洲农业革命初期实行三田制的水平,而更远比不上草耕轮作。倘若英国农业革命期间的一系列制度能够在汉代传入中国,那两千年后的情况或许会有一些改变。
但是就算在自己的世界,这些技术和制度在中国各地推广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的,甚至还在进行中。以至于一直到近几十年,草田轮作在当代中国还是一项值得研究,正在试点的制度,未有全面铺开。在汉代,自己提出这项主意,或许它最终的命运也不过是在历史文献中出现过一句记载,并且只短暂地实行过一段时间。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也要试一试。至少要将草耕轮作引入中国历史做一个强化。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已经吃够了做活缺乏牛,吃饭缺乏肉,当兵缺乏马的苦,得引入一些高产又利肥的牧草,长期地种它,改善土质,扩大畜牧业的产量。从西域传过来的苜蓿正是这种优良的牧草。倘若此法得行,苜蓿在今后的数年内都会是紧俏作物。陈仓西北草原上的部落民们也可以通过种植苜蓿,售卖种子,得到很好的销路。
天依眨眨眼,开始向左内史介绍英国农业革命期间为了保障肥力,扩大土地利用率而采取的三田制,以及农业革命以来近现代农业经常采用的草田轮作制。此两法的核心思想只有一条,就是在农业生产活动中,让一部分土地在几年中总有时间闲下来,用来恢复或者扩大肥力。在化肥工业普及前,连续的耕作会迅速耗竭土地的蓄藏,让农业产量极速下滑;而休耕轮作制度、牧草和牲畜粪便正是抑制这种情况的有力武器。关于连续耕种会磨灭地力的事实,人们早就发现了,休耕的思想古人也并不是没有。但是农民要吃饭,还要向国家交大量租税,天时又多变,如何在休耕的时候也能有收入,也能交上税,这些是阻碍休耕大量普及的要素。三田制和农牧轮作正可以在此做文章,让农夫休耕的时候也有事可做。
左内史一边静静听天依引介海外的这种制度,一边将头仰着,闭上眼睛,让神思凝聚起来。当天依以一个较慢的速度将休耕制度介绍完,他睁开眼,小声地敲起面前的矮案。
“你刚才说这两种制度,播种子一,能收获几何?”
“那个国度的土地中,实行三田制的能种一收十,实行农牧轮作的能种一收二十。而且后者还能让农夫在田耕之余养殖大量的牲畜,这样能让更多人吃到肉,让更多人使上牛,让更多士卒骑上马。”
“本官从前看他们养殖,要么是单独划一个圈,里面养上牛羊豚雉,要么是散着养。未见过农田种几年不种了,改种草养六畜的。”
“散养的效率不高,没有专门的牧地;圈养也无法和农业结合。牲畜吃不到牧草,粪便也不能直接到田里,田地连年耕种,地力又下降。这两种养法还是比较平常的,甚至我还在汉地看到过时下的许多农村是把厕所同豕圈合一的,人在上面遗矢,猪在下面食用。这实际上养的猪都长不大的,因为人已经将食物的精华吸收了,再给猪,怎么可能养大呢?”乐正绫补充道。
“是,确实有这种养法。我们当时感觉还觉得挺巧的。”
“巧是巧,就是没巧对地方。我们不应该把圈阑和茅所结合起来,而是应该把它和农田结合起来。我们也不用担心这种轮作会让某几年粮食特缺,有些人今年种谷明年种苜蓿养羊,那肯定有些人今年养羊明年种谷的。它是交错的,而且本身它面对天灾的稳定性就比连续耕作、分开养殖要高一些。”
“理是这么个理。就是在汉地到底能不能行之,你们说得如何,还是要靠实际试试,试个几年。”左内史用手顶着下巴,“我要选一个县,在那边找几大社,几大族,让他们来试行。试个三年,基本上也可以分高下了。”
“是。”天依点头,“过个三年,就可以。”
“你们刚才说苜蓿最好,苜蓿刚入我中国,现在还是比较贵的。”左内史透露了这份信息。
“是。这我们也知道,寻常的农夫是买不了它的。”天依将双手叉起来,“要做这种活,肯定不能靠一家一户。所以这种事肯定是交给家族来做,只有一整个家族有财力,能够在一片大土地上搞这个。”
面对家族,天依的态度其实相当复杂。西汉还是农村的血缘氏族未完全解体的时期,像吕聿征、陈季的这种人数较少,威权也较低的家庭其实分布得不多,大部分人仍然被家族牢牢地控制着——不说汉代了,由于进入古代社会的过程不彻底,就算到近代甚至现代,这一拖泥带水的特征也一直在抑制个体的发展。但是在今天讨论的问题中,这个与个体的解放完全无关的问题中,家族和氏族反倒比家庭具有更好的条件。在如乡镇、社区、公社等以家庭为单位的基层自组织兴起之前,只有氏族和地主才能整合较多的人力和物力,组织稍大规模的生产活动。这个年代已经产生了许多地主,郭解等豪强的崛起即是一个象征,但是更多的村落仍然笼罩在氏族的统治下。
朝廷不一定能控制豪强,但是和这些氏族的关系不一般。现在要推行三田制和农牧轮作,恐怕还是找这种氏族最为方便。个人在家族中的弱势也为众人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创造了条件。虽然天依非常不喜欢这种氛围。
“最好还是专门选几个家族,专门分出一部分土地来种苜蓿,大量地种出来,制种,到处卖。”乐正绫接着说,“现在关中种牧草的不多,主要是苜蓿供应不上。应该先扩大供应。他们这几年种了,刚好卖的价格也可以比较高。”
“本官回头再想想。”莫内史将左手放在右边的小臂上,“那就先试试,看照这么种着,土能不能肥,六畜能不能增多。倘若这事成了,我和你们两位都要升大官了。”
那会都是三年以后了,自己已经到达了二十岁这个年龄段的中间。天依如是想着。自己恐怕不能在汉地待这么长时间。在没有医疗条件的情况下,每过一个冬天都是一次冒险。
“你们还有其他主意想说的么?”
乐正绫敲着桌面想了一下。一直埋头苦录的书记吏也趁这个短暂的时间,把着手腕,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待书记重新执上笔后,乐正绫才继续说道:
“养肥的话,主要是靠种植牧草、利用牲畜粪便;除此之外,还可以制造肥料。譬如烧掉草木,里面化出来的灰,可以撒在田里肥田;牲畜的血或者骨头,亦可以肥田。那个国度就经常向外买进骨头,磨制肥料,有时候一年竟然要买进千百万钱的。”
“他们买这么多骨头做肥料?”
“只是举个例子,说明骨头确实可以做肥料。农民不识的话,可以教育他们。”
“嗯。”左内史道,“从前在河南的时候,劝农还是老制度,讲完了就完了,一直不知道新劝些什么。你说的这些都可以用来劝农。不过骨血、草灰是如何得这大地的欢喜的?”
“不是得大地的欢喜,而是作物的生长需要有机和无机的成分。草木烧成的灰即可以得到无机的成分,比如钾;骨血则是有机的成分,以碳的化合物为主。它们都能为作物的根系吸收壮大。至于钾和碳都是什么,现在说为时过早了。”
“听不懂。不过你们海国似乎有这方面的一套。”左内史摆摆手,“这些既然可以做肥料,都可以试试。”
“它顺带还可以和城市卫生有关。城内的国人每日都会积累大量的粪便,我看汉地一般是让粪夫或者仆役挑出去倒掉。可以找一些商人,将它们收购起来,卖到多个村社或者庄园,或者在乡间流动出售。收购价不要太高,定一个上限,让国人聊胜于无即可,乡里也负担得起。城里人肯定乐于卖它。”
“这个主意也不错。不过这是将屎尿之物也拉进买卖去了。”
“本来是应该这样。”乐正绫郑重地说,“使君不要将它看作肮脏的东西,把它看作肥料,对田事大有益,这是非常好的。”
“既然你们两个女流都不嫌弃,那本官自然也是。”左内史微微笑道,看了看莫子成。
“还有一种办法,是让河水泛滥。”乐正绫继续介绍,“河水泛滥,在长作物的时候非常不好,但是在闲置农田的时候就非常好。河水流过的地方有一个冲积的作用,就是将岸边或者河底的泥沙冲入河。然后它再流到下个地方,又有一部分泥沙会沉积下来。如果泛滥到田地里,那些泥沙就会冲积到田里,这样就能够给田增加肥料。”
“这能增肥么?”
“能。其实汉地以西万里,湛无国南边的一区就有过强盛的王朝,他们君主死了,筑个陵台能筑百丈高,但是其国家大部分是荒漠,黄沙蔽野,仅在大河两岸数里以内能够耕殖。但他们竟是湛无国的粮仓,产出最多的谷物,人民也最殷实。就是因为那大河每年都定期泛滥,泛滥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肥沃的土壤,他们每年都有新的沃土耕作。”
“是真的么?”莫子成蹙了蹙眉。
“是真的。倘若此时汉遣一使团,出河西,过西域、月氏、安息、湛无,即可抵达那个国度,看到他们是如何为田的,以及他们建造的高台陵。是国名字叫‘合之’/ɡopt/,那条河叫‘伊堤老’/iteru/。”
乐正绫将埃及人的自称科普特和尼罗河在埃及语中的读音报告给左内史和莫子成,并向书记提供了音译汉字的写法。
“那在汉地如何行之?”
“思路就是筑坝把河水引到田中,但是不要灌得过高,基本上没过地面寸余就可以收了。冬天就让田泡在水里。不过此法比较危险,没有完好的田边陇坝,不能控制蓄洪的大小,最好是不要太施行。容易造成水灾。”
“是。这个是得谨慎考虑。”
“接下来就是关内如果有一些地方,那儿树木不太多,土一下雨就容易顺着山沟流到河里的,可以在山沟那个沟口修上坝,在坝里填土整平。每年下雨从山上冲下来的土,倘若遇到了这个坝,就可以固定下来,那也可以起到河水泛滥一类的作用。基本上这类坝田也会很有肥力,在上面种庄稼水旱不愁,旱涝保收。”
天依听着乐正绫举的这个例子,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来时的时代,当时她们国度的大领导,青年的时候在大队里当知青,跟村里的基建队干的就是筑这个淤地坝的工程。这个淤地坝打好了,大队的粮食就增产了许多。后来他们还买过农机,去四川考察过沼气化的技术,乡村发展得很蓬勃。
“基本上靠北的地方似乎有一些这个情况,不过本官没具体到那边去过,主要是听府上的丞吏说的。”
“我想使君要干好事,好干事,光在府中听别人说是不行的,容易出大问题。既然使君没被人困在府中,能选机会出去看,那总是到处看看比较好。”乐正绫劝他,“这个时候关内北部比较靠上郡的地方,那边是不是树木较少,是不是土地随雨水流失比较严重,得到那边去实地看过以后,才好下判断。我们那边有句话,叫‘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从前吹捧秀才学问高,现在用来讥讽秀才高谈阔论,谈的都是天下事,却对真实的世事没有涉猎。”
“你们两位今年就是这么做的啊。”左内史说,“你们可是把关西、河西都踏足过一遍。”
“太史公的息子也是这么做的,他二十出头就壮游天下去了,走得比我们还长呢。”乐正绫举了司马迁的例子。话音刚落,三人都将头转向厅内坐着的莫子成来。
这个平时就不太出洛阳城,到府之后更没出过霸陵城的公子默默地把头低了下来。赵筠看了看坐视夫君的丈人和两位姐姐,又看了看垂头不语的丈夫,感到有些滑稽。
“夫君,乐正姐姐说得对,为吏的确实得下去看看民情。”赵筠在旁边旁敲侧击道。
“对,新妇说得对。”左内史点头,“只要安全,盗贼少,今后就多去关内看看。”
“这儿可是你父亲的大本营,也是你的大本营。”天依冲莫子成笑道,“马虎不得。”
“唯。”莫子成闷了半天,蹦出来这样一个字。
“这些农业工程都是非常重要的。我前面说过的耕制、牧制,还有烧制、买进肥料,这些都能让一亩地养活更多的人。农业生产以肥为纲,如何提高地力,生出地利,农民又能保收,关内就殷实稳固。天下若推广这些法子,天下也就稳固。最重要的,还有不用每个人生下来就绑在土地上,只能耕种。一个农民如果只能养活一个人甚至更少,那这个国度基本上不要谈什么进展,光是对付饥荒;如果能养活两个人,那多出来的一半人可做的事情就多了。譬如在城里造农具,造肥料,反过来促进农作;或者在商路上输运货殖,或者到外边去历险,找什么良草良谷良畜,或者当兵,这些事都可以让农夫再养活一些人。我们海国有个国度,一个农夫可以养活一百多个人。他们一个人就种数百亩田,买买种子,无论播种、施肥还是收割都驾驶烧石油的车,自己坐在那驾车就行了。那一百多个人里,就有专门造种子的,有专门造肥料的,有专门挖石油的,有专门制车的。”乐正绫总结道,“大家都方便了。”
“你们这是和前晁错不同的道术。”左内史忽然拍了拍桌子,将食指指起来,“我忽然明白了。晁错的路子是,农民养活的人少,就抑商重农,让大多数人都进农田去。你们的路子是,不抑商重农,而是重农,让一个农民养活得了更多的人,再让那些人去为工为商为兵去。”
“还有为学。”乐正绫短短地补了一下,“我们在海国就是为学的。使君得出的这个,从骠侯也这么觉得。”
“这就对了。”他如醍醐灌顶一般,“你们提的什么法子都不重要了。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东西。本官现在领会了这个,可以想办法去做许多事情了。”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