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天依等人订好了女工们过年所需的布料。这些布料会在明天由店中的伙计们装好,送到赵府中去。由于她们司马府主人的身份,老板和店员们对她们格外恭敬——这不得不说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乐正绫这一年来在面对各色人等这些奉承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自己去年的经历。没有获得朝廷颁发的这一纸证书,她就只能和祁叔躲开关中的各个大城邑,过小路危险地逃亡,在各种村舍小市上同人因为几铢钱的价差争吵,甚至有几回大打出手,其结果往往也是落荒而逃。今日倘若不是自己身上这一套衣服,以及身上带的证明自己爵次的符书,恐怕布铺的主人也不会这么好地待她们。
在自己在汉代的大部分时间,她的高尚或下贱竟由这几件衣服,几张证书完全决定了。她一时不知道是这个时代给人分三六九等的方法太过先进,像两千年后自己居住的时代,还是两千年后太过腐旧。
放宽心,在这个时代,顺其自然最好。快过年了,什么也不要想。她将这个略带讽刺的景观收回心里,同天依一道办完了送货的手续。随后,她们便拿了收货用的牍片,领着晏柔回到人流湍急的市上。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晏柔问二人。
“去找找糕点吧。”天依说,“基本上我们这趟出来买年货,除了布匹丝线以外,就是帮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甜品了。看看这霸陵上有什么新花样。”
“可以在市上吃么?”晏柔又问道。
“可以啊!”天依笑起来,“市上有摊位,一些水摊之类的,我们买了以后,晏柔姐如果现在就想吃的话,我们坐那儿吃,给大家尝尝鲜。”
“好!”晏柔拍起手掌来,“好久没在外面吃东西了。”
“阿柔要欢喜这种的话,午时我们就到食肆去,点点好菜,吃点新酒。”乐正绫冲她说,“阿柔喜欢什么做的酒?”
“我的话,喝到的酒不多,就是年节的时候。最想的可能是米酒吧。”晏柔发表关于饮品的意见,“甜甜的。偶尔也喝点别的,譬如一些花果做的酒。”
“我是喜欢果酒、蜜酒。”阿绫用手指点着下巴,“蜜酒先前参与宴会的时候喝过,味道很不错。不知道这边的食肆里面有没有它。”
说着,她转向身旁守卫三人安全的府兵们:
“兄弟们,你们想喝蜜酒么?”
“我们不喝。”随行的伍长代他的部下拱手道,“要是喝出什么问题了,就不好担负夫人们的周全了。”
“今天喝酒不喝多。主要是带兄弟们尝尝蜜酒的味道。”乐正绫说着,跳过他直接问伍中的士兵。
“我们都是小卒,无有什么泉币……”
“这顿我们请。”乐正绫道。
“那更不行。护卫一趟出来,怎么能用夫人的钱呢?”
大家都推手拒绝。
“小卒也要生活,从骠侯也是从小卒滚打上来的,会理解的。几个小公子如果有意见,我们能为你们做主。”
在阿绫的反复三次邀请后,府兵们方才放开心来,同意受夫人的酒食,脸上稍显寥落的眉头也绽开了。大家遂一道开开心心地走向卖糕品的地方。
似乎临近年关的时候,市上往来的人更多了。三人和士兵们差点被拥挤的人流冲散。不过人再挤也只能往前进,她们就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走到了贩售糕点的地方。
“这边是一条街。”乐正绫对晏柔介绍说,“我们先前来市上的时候曾经路过这儿。两边很多东西都有,各模各样的。主要是用油煎的甜品。”
听到油煎,晏柔蹙起眉头:
“会不会很贵……”
“不会。”天依摆摆手,“什么都不贵,日后胡麻推广种植了,越来越多人种胡麻了,能用的油就更多了,价格也会便宜下来。”
说是这么说,但是在历史上,芝麻油的成品就算到北宋也只能满足开封附近百万多人的需求,而且主要是面向依附于朝廷或者自己经商的有些小钱的市民,某种程度上同汉代的情况比起来没有进步到哪去。
“看看时下的品种。”乐正绫一边走过许多小吃摊,一边看着上面普遍金黄酥白的甜品。煎炸这种古老的烹饪方式造就了无数的点心,譬如在摊上摆的许多粉条一类的条状物就是先秦以来就非常流行的粔籹。
“这我很喜欢吃。”晏柔指着这些粔籹说,“我打小的时候就爱吃它,当然,也没吃过几回,我记得它是脆脆的,因为是用油煎成;再就是比较甜,里面加了蜜。”
“听起来不错。”天依首先想到的是枇杷梗一类的苏派传统甜点。把枇杷梗粉、糖浆和面粉加起来,放到锅里油炸,应该也是类似的滋味。嚼起来也是脆脆的,入口即化。
“那我们就买一些这个?”天依问另外两人。
“嗯。”乐正绫早就对甜点充满期待了。她一口气向摊主将大部分粔籹都要了下来。毕竟年节至少有七天,每天人们都要吃大量的顺口零食,不大量地买是吃不够的。
“这是什么?”天依指着旁边的小块饼饵问店家。
“赤豆饵。是糯米做的。”
“哦,红豆饼。”天依一下子馋了起来,“没想到汉地也有红豆饼!小个小个的,看起来软软的。”
“几位夫人要尝一口么?”刚揽完一单大生意的摊主向她们请道。
三人遂各取了一只红豆饼放在嘴里尝。红豆里面也加了甜剂——麦芽糖,吃起来糯糯泥泥,滋味充足。似乎长安周近是一个甜食的国度,受山东六国旧地支援的、粮食充裕的阔人们可以每天都吃到奢侈的甜品。在蔗糖在南方还没有广泛种植的当下,这个吃糖的机会更显得弥足珍重。
“这旁边还有蜜饵。”摊主人继续介绍他摊中的美食,“里面灌了蜜。旁边还有鸡子饵,里面灌鸡子。这儿还有柿饵。”
“种类还挺多的。不过我们不能继续尝了,再尝就尝饱了。”乐正绫拿着手上的半只豆饼笑起来,“做这些甜品,成本应该很高吧。”
“很高是很高。”摊主道,“不过比起地直来说,都不显得那么高了。地直就这么贵,租金甚巨。在这儿摆摊当垆的,起码都不是等闲人,放到其他郡国都是一等一的人。”
“是这个理,毕竟是长安。”乐正绫同意道,“来这市上的也不是等闲人。就算价抬得高一点,也有很多人买。”
“就如同三位夫人一样。”摊主很温敏地说。
“那您摊上的甜点,我们能一股脑买走么?”乐正绫指着所有这些糕点,“洛夫人已经很馋了。”
“恐怕不行。”摊主摇摇头,“您可以到其他摊位各自都买点,尝尝百家风味。”
“也是。毕竟要是都买走了,您守这摊,没有更多主顾过来。在利用时间上不太好。”乐正绫领会了他的意思。她们遂买了这摊上大约一半的点心,扎好袋子,请士兵们拿着。她们又接连逛了好几个摊,买了更多的一些花样。在确定这些糕点已经够二十来人吃七日后,她们才和府兵们七手八脚地将几个大袋子抬回市门口的车上。随后,她们又走入市中逛街。
“阿洛,你们海国也流行这些甜品么?”在路上,晏柔问天依,“海国有那么多新鲜事物,那么好的器物,想必也是有的。”
“嗯。大体上没变,不过有了很多新花样。”天依向她介绍,“比如这红豆饼。”
“很多人吃么?”
“很多人。至少大部分人都能吃上这类糕点,而不以它为奢侈。当然,我们那边的奢侈糕点就又是另外一些东西了。奢侈和平价,本来就是在变的。”
“是。”晏柔点头,“不过还是比汉地好多了。你们那人人都吃糕点,说明有足够的油,足够的粮食来吃。我太羡慕那样的地方了。”
“人均吃两百四十斤肉吧,一年。”天依道,“这个数目字就很能说明了。”
“我一年应该也不过十斤。”晏柔算了算,“有这么多的粱肉,怪不得阿洛初到我们汉国来时,就是雪肌玉骨,匀称修长。”
“这是地方不同带来的不一样。”
“哎,我想起来去年和小姐跟你们俩道别的时候,当时大家的心情很重,阿洛给我们唱了那首赞梅的海国歌,我心里堵得慌。一想到可能按阿洛的办法,下一次红梅花开的时候,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阿洛了。现在一年过去,反倒什么事情都好了起来。”
天依没有说话。晏柔这个“好”隐去了太多的东西。她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被连累,被父亲嫁给一个会家暴她的陌生人,而筠儿也是在一地鸡毛以后加入了莫子成的家庭。
“也不能说好,只能说,稍微不是那么差。”天依对她说,“以后得想办法,过得再好一点。”
“可以么……?”
“先从习字开始吧。文字的魔力太大,让人终身受用。”
“我尽量刻苦学……”
“来,认认这个。”天依突然笑着转过身去,指着刚才那个摊位的幡幅问晏柔道,“这是什么部首?”
“食,旁边有一个耳朵的耳。”晏柔读出了这两个部首。
“对,这就是饵。它左边那个食表这个字记的是个食物,右边那个耳表示它的读音和耳接近。”
“就是袋中的这些饼饵。”晏柔指着府兵手上提的袋说。
“汉地的文书,至少有八成都是这种字,形声字,一个形符表示它的意义,一个音符表示它的读音,人只要知道那个东西读什么,看到这个文字,就记住了。”
“这是圣贤造字留下的巧思么?”
“是。”天依点点头,“造字的人心力可巧了,这样就算造了几万个字,大部分字只要知道它那个词读什么,就可以认得。”
天依对公元前的汉族人识字还是有充分信心的。虽然汉字繁多,字体复杂,但是这个时代的形声字是先天地适合识字的。形声字被造出来的时代离汉代不远,它们所依托的上古汉语音系还没有彻底转向中古的面貌,故只要按秀才认字读半边的办法来读大部分形声字,都能够准确地读出它的字音,并且根据形旁或者上下文联想到它记录的是汉语中的哪个词。就算不搞文字拉丁化,光是在未来的印刷术成型后开始普及教育汉字,辅以记音的拼音,那也是先进的。
“这么说,我学字还有窍门可以走。”晏柔的脸蛋红扑扑的,“阿洛这么一说,我又对未来有了些主意。”
“嗯。我们一块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天依在身侧把住她的手。
“接下来去哪儿?”
“时间也不早了,接近中午。”乐正绫看看天上的日头,“找个水摊吃这些糕点,还是直接到酒肆去?我刚才好像隐约听到有位士兵兄弟的肚子咕咕叫了。”
说着,她转向左侧把着刀的府兵。那名府兵不好意思地乐了乐,表示自己不饿。
“那我们就去酒肆,早点坐下来休息喝酒,快活逍遥。”
“就依绫姐姐的。”晏柔俯首道。
“晏柔姐小时候吃过酒肆么?”天依问她。
“没有。自入洛阳以来,还没等有所起色,马上就被卖进府中了。之后便一直侍候小公子,基本上没有机会。除了参加一些筵席以外。”
“那今儿也是头一次了。带你去看看肆中的热闹。”
“那边的菜怎么样?”
“还成,毕竟是面向客人的。他要做得差的话,也卖不出去。何况这儿是霸陵,不是等闲的县邑。做得不好了,给贵人们惹上麻烦,自己还吃不了兜着走。”天依说,“晏柔姐,你不是本来就做得一手好菜、调得一手佳肴么?刚好你可以到那肆中去,检阅检阅他们的庖厨,看有没有达到你的水平,还是还欠点火候。”
被天依这么一讲,晏柔嘻嘻地咧开嘴笑。她们遂从糕点市上转出去,同路人问了一家最好的酒肆,准备在那儿用午饭。
“你们这边最贵的菜是什么?”天依看了看肆中的招牌,问当垆的妇人。
“最贵的仅万钱,夫人用么?”妇人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了,用一句简短直白的话就把天依堵了回去。这霸陵毕竟是顶级的消费场所,在住的不仅有从骠侯和莫内史,还有其他大员。他们也是有来酒肆雅间消费的需求,故这个霸陵中最好的酒肆也算是集齐了中高端消费所有的层次。想必当垆者见来者三人不过一伍属兵,是没有能力负担它的。
没成想天依转回头去,问了众人一句:
“你们想吃么?”
士兵们一下愣住了,都不答话。
“吃。”天依回头面对当垆的妇人打了个手指,“万钱,来一盘尝尝还是没事的。”
“阿洛,你们这一年到底储了多少钱……”晏柔也被这个举动惊了一跳,“就算是公乘夫人也……”
“没多少。”天依悄悄地对晏柔说,“不过既得的用不出去,未来也还有新的来钱。姐放心。”
作为穿越者,她对此的看法非常简单。自己的特殊身份能够保证她在物质生活上不用担心,只要将自己的力智纯粹地奉献给天下即可,朝廷就会一直养着自己。何况自己也没有和阿绫在汉地真的待到老的打算,既然向前穿越都已经实现了,那么穿越到自己来时也必有可能。倘若在汉代待的时间是短暂的,她和阿绫就要尽可能多遍历这个时代的内容。自然,体验一把在现代享受不到的奢侈消费也在她的考虑里面。
“真的要上?”当垆的妇人有些对她高看。不过她如果只点这一道菜,说明她也是打肿脸充胖子,拿自己的金银和未来的家产开玩笑。
“再多点几样。”天依支着手,“我们也体会一下玉盘珍羞直万钱的程度,也算是我去年老是亏欠晏柔姐的补偿,让晏柔姐过过好生活,也让府兵们享一享出差的快乐。”
“不用了……”晏柔细声说,“这太贵了……”
“贵都是其次的。我们海国有句诗,叫‘千金散尽还复来’,人的钱本来就不是越用越少,我们把这钱不自己存着,而是将它投入到市上,不是也尽了它的用么?尽了它的用,钱转手越多,这天下货殖还更兴盛,更多人受好处。”
“夫人对散财是有自己的见地。”当垆的妇人只能这么说。天依遂点了几样看起来昂贵的、花样繁多成本高昂的大菜,譬如往乳猪里塞枣和各种调味香料的十珍豚,打算同阿绫、晏柔和府兵们一块享用。乐正绫马上遣了那名伍长,让他到市门口去叫车夫来,让他把车拉进和工坊有交易的染坊里让坊人代为保管,呼他一并过来享受这难遇的美羹。
“太奢侈了。”晏柔还是对菜品的价格念念不忘。
“我们也不常吃,不是顿顿都消用那么多。”天依安慰她,“何况那些达官显贵吃得,我们平头老百姓,甚至仆役就吃不得?酒肆里不讲究这个。这道是周礼里面大夫卿士们用的美馔,现在也要进入我们的餐桌了。晏柔这十年辛苦,为这个世道做了多少劳动,换一桌万钱的筵席,实在不是奢侈铺张,而仍是世人欠你的。你为世界贡献的,可比这几道菜多得多了。”
天依这一段话勾中了晏柔从前至今在府中的种种记忆。她的鼻根一下子酸了起来。不过几秒,她的眼眶就红通通的。
“阿洛……你这么一说……难道我真的……”
“真的。”
“可是我平时也常偷懒……”
“偷懒并不会让自己的劳作量减少多少。阿柔,你是一个劳动者。你值得这些。府兵兄弟们也值得这些,御者兄弟也值得这些。”乐正绫紧握住她的这双巧手,“什么都不要想,让我们今天尽情开宴吧。”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