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莫内史的新府中举行的欢迎晚宴可谓是派头十足。虽然秋季以来宴会不少,但这次晚宴仍然有它的意义——在这个场合,莫家和赵家是正式作为一个通婚的联合体进入关中了。光这就吸引了大量闻风听雨的吏士大夫的注意。故莫家和赵家的请帖发得多,大小各路的人来得也齐。大约到了下午,两位海国夫人还在后院同庖厨讨论炒菜样式的时候,她们就听得赵家的几个公子对外边的下人忙碌指点的声音了。
“今日来的人多么?”天依出门对赵定北道,“都来了谁?”
“不得了,”赵定北擦了擦汗,“说骠骑将军一会到!你们这炒菜真是炒到时候了。”
“骠骑将军毕竟是君侯的老上司了。君侯有大好事,他肯定会来的。”天依点头道。
“我还没见过骠骑将军呢!”赵定北掰着拇指,非常紧张,“洛先生,你之前应该见过骠骑将军吧?他人修短如何?性子烈不烈,桀不桀骜?”
天依对赵定北说的话应该会成为他迎接骠骑将军时行为举止的参考。天依想了想,用一种较轻松的语气对他说:
“骠骑将军就是个比你大几岁的大后生。平时说话接物之类的也挺随和,也讲礼。将军毕竟是贵胄之后嘛。不过这几年提兵出塞,如果说有什么地方和同龄的人不一样的话,我觉得他是成熟稳重多了。而且到关键的时候都很冷静,我们在皋兰山下面扎下来,要同匈奴决战了,他还跟没事人一样,在军营里踏球玩。”
“是么?”赵定北的眼睛里闪出光来。
“骠骑将军作为一个常胜将军,小公子应该很喜欢吧?”天依读出了他的这层表情。
“是,是。”赵定北抚掌道,“洛先生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也想提兵出征,奈何父亲不让。我们几个都是男子汉,可是就待在洛阳,哪也不能去。要容我上阵杀敌,我平时在府里也不会那么无聊去责打下人。”
“上阵杀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天依严肃地对他说,“等你看到中国军和夷狄军对射,匈奴人的箭从四面八方盖过来,你当时只会有一个感觉:下一秒自己就回洛阳的府中。打河西可不容易,王师十损其三,乐正姑娘都差点死了。”
“说得也是。”赵定北重新合起手来,叹了口气,“哎,要是我当时也在现场,又幸而未死,恰好又手刃了几个人,我现在该多荣光啊!听说你们西征回来的,随便几个人都有话说。这机会咋恰好让你们捡到了呢?”
“因为我们可以教人研究匈奴言语呀。”天依笑着用手指转转自己的脑门子。
“行,我是服了。”赵定北将话题拉回来,“骠骑将军还有其他故事么?”
天依又和他讲了一些关于霍去病在生活交际上和公事上的细节。譬如他在陷入战场环境时和在战场以外就完全是两个人。同时天依也将他常咳嗽的事情告诉了赵定北,让他在迎接骠骑将军时多为他准备一些桑叶茶,或者糖类等一些润喉的东西。等说到差不多,应门的人也就前来报告骠骑将军将至了。
洛绫两个人在庖厨待了半下午,在确认大家都对炒锅和今日要烧的菜点比较熟悉了之后,她们便放开了厨房的工作,一同前往正门去同莫子成和赵筠欢迎源源而至的客人。
“真是车水马龙啊。”看着一排排停在街面上的车辆,乐正绫一边不停地向来宾拱揖行礼,一边插空同天依说。
“大场面。”天依轻声道,“一年前能见到的都是穿粗布衣服的,我们也是;今年能见到的都是宽衣博带的,我们也是。”
“我还是第一次听两位夫人用海国话对谈。”莫子成站在一边,听了她们的普通话,小心地同天依开启话题,“虽然一句话都听不懂。”
天依看看阿绫,没有立即答话。
“我们今年带的有个什士应该听得懂一些。”乐正绫对他说,“他好像能琢磨出海国话和汉言的一些对应来。我们海国同汉本来就是同源的。”
“是么?同源?”莫子成有些费解,“就和匈奴本出自华夏差不多么?”
“莫先生可以这么理解。”乐正绫并没有同他展开关于匈奴的这个问题。
“怪不得去年第一回见到洛先生和乐正夫人的时候,感觉你们的容貌与汉人无多大的区别,甚至在汉人中都属于好女。”莫子成礼貌地说。
不过莫公子越是这么无聊地搭话,天依越是不搭理她。天依这会想起了自己去年的时候,当自己没有赵破奴的支持,无根无着的时候,她只是莫子成把玩的一颗棋子。在自己同阿绫重逢后的最后关头,莫子成压根就将身上的这层礼法撕碎了。只要为了控有自己,他甚至不惜把自己和阿绫,还有到汉地以后几个亲近的人投入监狱,当着自己的面打廖涯、祁叔,甚至还要打阿绫。
差点就让他的极限施压成功了。在狱中见识过那次最残暴,最突破她底线的事件之后,天依便早已在心底给他划进了黑名单。现在自己是有了一个权威机构认证的身份,莫子成断然不可能因为一些男女的小事将自己和阿绫再整一通。故现在连比较正常的交际,她也不想同他敷衍。二人便在乐正绫两侧,尴尬地各自站着,恭迎客人。
不过过了一会儿,莫子成又抛出殷勤来:
“洛先生,在这儿迎客的话,我和小姐就可以了。你们两位可以回去歇一歇,等到快入筵席时,我再派人来告知。”
天依仍是不说话,而是由他们之间的乐正绫提醒他:
“我们站在这儿是为了同从骠侯欢迎赵家的客人。一会儿我们的人也会来。”
“喔,是这样……”
在连续讨了两个闭门羹以后,莫子成决定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暂时收起来。看来自己当时对洛先生的伤害是有些持久的,而且她们两个海国人在汉地的翅膀也硬了。恐怕自己的那篇赋,流传是流传得广,最后只作了人们酒余饭后的笑谈。
不过一会儿,他忽然看见十多辆车排成长队从正门东边的街衢上驶过来。看起来都是公乘的车制,还有个官首。他一时不知道那十多个人一块来这边,这个集体是什么身份。要是一个家族有十多个男丁都是公乘,还出了一个武功爵,那那个家族也挺显赫了。
“来了!”在一旁的赵破奴冲天依和阿绫呼道,“好久没见他们了!你们也没见了吧?”
“没有。到府上之后就一直在自己忙自己的。”乐正绫眺望着那条车队笑道,“君侯把他们也请过来了?”
“那是必须要请的。”赵破奴颇为郑重地说。
“使君,他们是哪家?如此多的乘公车的人。”莫子成问他的老丈人。
“是乐正夫人和洛夫人今年的部下。”赵破奴解释道,“就是我向你提的,那个通书什。”
那十来辆公车次第停好,从上面下来一群人。他们簇拥说笑着就朝正门走了过来。从骠侯没有认错,他们就是通书什的十六个什士,加上万安和祁叔。
“还是跟一群小猴子似的。”乐正绫轻声吐槽。不过她乐见到这群小后生在进城之后还保持着这个年纪的活力。
一群人恭恭敬敬地向赵破奴和左内史行了礼。通书什的编制虽然已经很散了,但是祁叔一声号令,他们还是能立马按两伍排好——虽然身上穿的早已不是戎服了。
“行了,老祁,都离开校场多久了,就没必要演这个了。”赵破奴同他招手,“我有什么好拜的。来,这才是你们的老令长。”
在赵破奴的引介下,众人过来拜见教自己谋生知识的恩人,从前的女什官。赵家和莫家的其他人也过来看这新鲜的一幕。
“什正!”打首的齐渊向乐正绫和天依分别致意,“什副。好久不见了!”
“应该叫乐正夫人、洛夫人了。”赵破奴对他说,“这主意还是你出的,怎么,你都忘了么?”
“也是。”齐渊腼腆地咧开嘴,“乐正夫人、洛夫人。”
“什中近来还好么?”天依问他。
“什么都好。”
“好是好,就是有些不习惯。”魏功歪了歪头,“什正,从前你同我们说故事,提到枚乘的《七发》,说吴客说洞房清宫是寒热之媒,甘脆肥脓是腐肠之药。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可是够呛。每天没什么事干,光是同兄弟们出去喝酒,喝了就晕床上,起来也不知道做什么。这么过了几日,真是昏天黑地的!要是不找事情,我都要疯了。”
“我的良方:闲着没事的时候多读书,不想读了就多写书。读书写书都不想,就实践。去市上调查各种人等口音去。都是自己能做的事。还是都不想,就锻炼,每天出去绕城圈跑个步。”乐正绫食指一竖,给出了自己的几条药方。
“对。张官首就找了个师傅,在习字。”祁叔背手点头,“我这个老羌每日闲着,也跟他学一点。”
“习的量多少了?”天依关心他。
“从一到十,还有天、人、刀……”万安次第数着自己识的字。
“都是些简单字。”大家乐道。
“这可是个伟大的开始。我们海国那边,有人二十多岁才开始识字,都能当作家呢。”乐正绫拍拍万安的肩。
“这位武功爵我去年好像见过……”看着这位新爵,莫子成忽然觉得他同去年自己见过的什么人很像。
“就是万安啊。”赵破奴提醒他。莫子成一下子就想了起来。这正是洛先生的小跟班,父亲差点将洛先生斩首的那个仆人,最后跟着天依去了河西。去年自己还在决定他父亲的死活。现在他竟然也封了个爵,甚至封的是官首?
“小张今年有何建树?”莫子成松开眉头,温和地问道。
“在皋兰山下斩了小卢胡王。”赵破奴介绍道,“就是他,端着一枝戟就上去了,初生牛犊。”
听到这里莫子成忽然有些害怕,甚至担心自己和洛先生的人身安全。他的武功既然都已经拜了爵,那不知道原先他父亲的事他是否还……
“现在同他父亲,还有老祁一块住着。”赵破奴继续将剩下的话说完。
没想到那个杀人犯父亲也还没死,在临洮那种地方居然能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莫子成更觉得不可思议。短短从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冬天的时间里,太多事情和人脱离了他的控制,也脱离了他的预想。自己还没开宗立派,刚刚成家还未立业,两个年初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海上弱女子却是桃李满园,众星璀璨了。
两个女什官次第问每一个什士的情况。基本上大多数人都是抓住这个闲着无事的窗口期,在府中混吃等死。唯独在问到楼昫的时候,他说他在课功课。
“课什么功课?自学么?”乐正绫问道,“我们也不在身边。”
“他课的功课我们也不懂。”夷邕嘻嘻哈哈地说,“就在那闭门造车,也不让我们看。”
“以后到你府上,你能给你的老什官看看么?就算提出点意见,或者做些讨论,也是好的。”
“可以的。”小楼抬起头来,这么回了一句。
“也不用做得太刻苦。这几天还是以休息为重,冬天我们还是有事情的。”
“什么事,什正?”什士们问道。
“到时候再说。今天大家来喝酒欢宴的,不谈公事。我和洛什副整了点海国的花样,你们晚上就能尝到了。”乐正绫摇摇手。
“是海国那边的烹饪法么?”
“对。你们如果想知道,之后有时间我们聚一聚,我把它的奥秘同你们说。现在先卖个关子。大家先进堂休息吧,打足胃口,晚上好好地欢迎欢迎左内史一家入关来。”
后生们的食欲都被老什官吊起来了。在乐正绫的邀请下,他们你说我笑地进府去休息。楼昫在临进门之前,还轻轻地瞟了一眼莫公子,看他现在对洛什副的状态。待这一帮人风风火火地入了府,正门的迎客现场又安静下来。
“莫公子。”在这一片安静的氛围当中,赵破奴突然发了话。
“使君。”莫子成恭敬地向亲家丈人敬礼。
“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业,当然很依靠命,但和他自己也是有关系的。这也是我同左内史聊天的时候,对这件事情他的看法。”
“是。乐正夫人和洛先生今年的事业就颇顺畅。在使君提点过后,小子也知道她们内有质秀了。”
“你还记得年初的时候么?那会长安派人来,同莫内史,我,还有你,我们几个人一块。”赵破奴继续说。
“是。”莫子成低头不言。从骠侯说的是天依伪造证据,自己举报自己谋逆,朝廷下来追查的事件,这正是她以自杀的冒险来使自己和阿绫脱离他控制的一种鱼死网破的方式。这场赌博几乎在拿谋逆这件死罪开玩笑,但是没有这次奇怪的赌局,她们就会成为自己的小妾,同筠儿一道在自己的院子里享福。或许这种生活也不错,但是她们断然不会有今日的这个成绩,有十六个八级爵归她们管教,为朝廷做了不知道多少事情,以至于今日能不卑不亢地同自己分庭抗礼。
洛先生当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和魄力来说服自己走向死亡风险的?他不知道。或许是以为自己必胜,或许是以为别无生理。不管它是啥,在关键时刻斩截地做决断也属于能力的一部分。或许从骠侯的暗示就是这样。自己作为大夫的儿子,本来应该比海国中人更有条件去做一些大事,却最终未成。或许他也期待自己像洛先生一样,做一次远征,到父亲的羽翼外面去冒个险。不过到目前为止自己人生的路皆是家族给定的,平日在府上供职的生活也就那样,有哪些可以冒险,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你是左内史的息子,自小有保傅为你课各种经典,在起点上就比海国人高一些。”赵破奴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这让莫子成彻底肯定了刚才对丈人发言的解读。
“这其中要教训小子的道理,小子自知了。”莫子成再拜道,“小子是要勠力发奋,日后若有机会,也会抓紧抓住。”
“最好是这样。今年我同两个小海夷在一块的时间多,同你一块的时间少。就老夫的看法,你还是要同海国人学一些你尚没有的东西。”
说罢,赵破奴也就此缄了口。秋季将尽,凉风顺着街衢吹入正堂,将两位海国夫人的袍袖也拂起了一些。莫子成用余光窥看了一下天依,又连忙将眼神收回来,垂下头,准备迎接下一批宾客。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