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身并不是将你们赶出府去,让你们没有生计。”天依对神色惊慌的家奴们解释说,“赎身是让你们摆脱依附身份,成为自己的主人,自己能够决定自己的生活的好事。你们成为自专自由的人,能够去做工,去务农,或者留在府里,我们一块做事情。”
“我们能够做什么事情?”张嫂摆开手,“我们除了能够干活侍候,什么也做不成。”
“做不成可以学嘛。”天依道,“谁不是师傅教出来的,徒弟学出来的呢?”
“我们能学什么……何况,我们中年岁长的,活快干不动的,也没有什么家人,赎身出来该怎么办?”
“像三老这样的,她们有我们来扶养,还在这院中住。”天依道,“到时候所有的安排,我们都会立下字据,按好手印,绝对能让姊妹姑嫂们放心。”
听了字据和手印这种契约,众人胸头的担忧才实实落下来,确定她们不会借赎身的名目把自己赶出府去,过上衣食无着的生活。不过她们恢复自由以后,在府中要做什么,仍然是待讨论的。
对天依和乐正绫提出的让她们学习造纸的主意,家奴们颇为踯躅。纸作为这个时代尚属罕见的材料,虽然两个海国女子在腊月中试制过,但她们制出来的纸是没法书写的。而工匠们半年中制出来的整洁纸,她们又对其工艺过于陌生。
“我们回头向从骠侯做个申请,让他派我们中几个人去工坊那边询问做法,我们自己就可以开了。”乐正绫说,“无外乎那几道工序,熟能生巧。你们知道养由基的故事么?”
“养由基?”众女奴都对这个名字不熟悉。看起来养由基的弓及其人在汉代的民间还没大量传诵。
“就是从前楚国一个顶厉害的人。楚庄王听说过吧?”
家奴们也是一问三不知。看来宋人笔记里面的传闻是属实的:温州当地有杜拾遗的庙,也有伍子胥的庙。然而时间日久,民人不知道杜甫和伍子胥是谁,又不识字,就根据音讹为了杜十姨和五撮须,把两个历史人物成了婚,合为一庙供奉了。在现代的普及教育之前,大众要接触历史人物主要靠传说和说唱曲艺形式。一个故事能够被人当历史传承甚久,历史也只有依附于故事才能广为流传下去。***在读师范的时候,由于地方消息闭塞,知识资源缺乏,还曾一度以为三国演义之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天依见状,道:
“那不说楚庄王了,单说养由基。养由基射箭是射得最准的。他百步之外,能够用箭射穿一片柳叶。这个并不是他天生神力,而是精于训练,得了门道之故。我们这十来个人,肯定有造纸能造得顶好的,只是现在还没有开始学造纸。等我们制出来了,工艺成熟了,就好了。到时候,我们还要制一批不腐烂的纸,提高价钱呢。”
有几名女奴暗自摩拳擦掌。造纸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是她们要是能够成为造纸的工匠,那她们在这关中就金贵了。
说完务业的事,依绫两人先是带她们到了院中的大库,里面整整齐齐地堆叠着许多衣物和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这些是她们先前托人到霸陵的市上进购的。为了样式足够女奴们挑选,她们让从骠侯的执事们多买了三分之一的量,剩下的作为备用。
在家奴们都给自己挑选好新衣、新鞋和贮藏器具后,接下来便是分房间。女奴们住的地方主要分布在池北侧,每一间房间里面都安上了新床和新褥子,还有新桌新椅——海国的桌椅这半年间在京邑已经逐渐流传了出来。床下还设置了烧火的炕和烟道,只要将柴放入其中,晚上就能够舒舒服服地度过。这是在造自雨亭的时候,天依帮家奴们提前设计的。
“以后就可以坐着做事、休息。”天依指着这些新家具,“这样膝盖就只需要垂直于地,省了很大的力气。”
“我们没试过。”姑嫂们都说。
家奴们三三两两地挑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基本上她们的住法还同在上林苑中一样,没有单人住一间的。只身一人在外,生活上总要个说话的陪伴。
“仆等今天要为主人做什么事情么?”在大家都安顿好,拥有自己作息的地方以后,家奴们发出了这样的问题。
“今天做唯一一件事情,”乐正绫用食指指着天空,对她们说,“是最难的事情——不要用主仆的称呼。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自己忙。”
“既然乐正妹妹说了,那我们就这样做。”家奴们纷纷道。
在安顿好一年来同院的女子们和自己的新居后,依绫二人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个拥有浅水池塘的院子,准备去谒见从骠侯。经过指引,她们在赵侯个人的居室内见到了他。
“哦,你们入府入好了?”赵破奴正沏着一壶茶。自从这种药被洛先生介绍给了自己的女婿以后,自己就逐渐也有了饮茶的习惯。至少在养嗓子上,这种饮料的功效不错。
“君侯好雅兴。”乐正绫插话道。
“雅什么兴,你们海国的兴。”赵破奴笑着将壶中的浅黛色水倒进碗中,“你们海国觉得这是雅兴。”
“是。现在女奴们已经安顿好了,不过我和洛先生都想同君侯商量商量,让她们脱离贱籍的办法。”
听到此言,从骠侯站了起来:
“怎么,你们想换一批仆人?”
“我们就不习惯有仆人。这一年多来,我们基本上是自己料理自己的事。”
“那你们把她们赶出去,难免也太残忍……”
“不是赶出去。她们虽然获赎,但是也能在我们院里干一些事情。比如造纸之类的。”天依补充道,“这一是缘我们同她们一块从冬住到秋,难免有感情,想放任她们自由。二是她们脱离贱籍以后,很多在外面是无援的,还是要集中起来,到我们院里住。既然住下,就要寻事情做。愚妇想的是,监督造纸的官虽然派到工坊里,也已经有了成果,但是那毕竟不是君侯的纸。刚好我们就纸张的防腐方面提供过一些意见……”
“哦,我明白了。”还没等天依说完,赵破奴就大饮了一杯茶水,笑着打断她,“你说到这我明白了。你们海国人不习惯有奴婢,就算出于情谊也想让她们自由,然后还要她们住在这,还要让她们有事业做,靠这个纸过上比较优渥的生活。”
“对,是这个事。”
“可是这府是我从骠侯的府。这个府上只有主人和仆人。”赵破奴点点桌面。
“执事和先生呢?还有那些匠师。建造自雨亭的老师们不列在贱籍当中,也是在府中居住。为何我们院的女奴们不行呢?”天依问道,“就算愚妇,去年脱了贱籍以后,不也是作为君府延聘的老师日居于府中么?”
“嗯,你说的倒是实情。”听到天依顶这一阵嘴,赵破奴只能点头,“我也知道你们也为本侯考虑。调这些女奴侍候你们,你们也不欢迎,说能自己解决。那她们的人力要是腾出来,能制上特别的纸的话,确实也能为本侯带来不少的好处。而且老夫确实也说了,那个院子归你们管。你们如果要这样管的话,那也无妨。你们真的要为那些女奴赎身,从事这新纸的制造,老夫也可以办到。只是老夫一直想不通的是,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憎恶主仆关系?”
“因为仆在府中做过奴婢。”天依说。
“我看不是做不做过的问题,小乐正,你没做过几天奴婢,也这么觉得。”赵破奴点着她们俩,“我看不是你们个人不喜欢,而是海国人都是这样。是不是你们海国就没有奴婢?”
“在律令上禁止蓄奴。大部分国家都是这么做的。”乐正绫答道。虽然在事实上它有很多不同的情况。
“好,那老夫算是知道了。”赵破奴将手背过去,“既然这是海国的礼俗律令,那你们就守着吧。本府是要养着你们,作为指导汉地往前走的顾问。在这方面,你们完全可以同老夫商量——当然你们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到了朝堂上,这种话不要说。”
“愚妇素来将这些分得很清楚。”天依向赵破奴再拜。
“那你们要派人到工坊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么?”赵破奴坐回凳子上,“毕竟没有工艺是不行的。”
“派多少人合适?”
“一车或者两车。”赵破奴道,“还需要人书记。不过我想你们两人就够了。你们不是一直闲不下来么?”
“嗯,到时候我们随车一同去。”乐正绫说,“从工匠们那学来造平整纸的办法,我们再到市上采办花椒、黄檗或者其他防腐的植物,加在纸浆里头,就可以造防腐纸,卖出好价钱。或许可以直接同宫廷建立采买的关系。”
“让我们成为宫中的采买地?不行。八成是再受命向今上献艺,宫里得了我们的方法,直接请工人做这个。想从宫里讨得便宜,是不行的。”赵破奴摇着手,对他们道。
“那我们也可以面向长安周近的地区出售。豪室云集的关内总是有这些需求。”乐正绫将双袖合着。
“这个是可以。到时候你们那个工场办起来,刚好骠骑将军塞外回来,老夫带他看自雨亭的时候,顺带就能把你们造的纸也一并看了。”
“君侯准了这件事?”
“准。”赵破奴抬起手来。
“那女奴们的身份……”乐正绫犹豫道。
“既然你们这个意愿很大的话,那我就准了你们。不过如你们所说的,她们不能在老夫辛苦营造的府中吃白食,得为老夫的府做出贡献来。”
“仆等谨记。仆也知道,仆等之所以还能留在君侯的府中受君侯俸禄的供养,也是这样。”天依欠身道,“谢君侯之恩。”
“下午我会安排执事到你们的院来,清点你们要赎身的人数,为她们立契约。考虑到这还是我们府内之事,赎身的费用就不用你们出多少了。走走形式,每个人二百铢吧。这钱你们应该出得起。”
“仆等的全部资材都在君侯的库中借存。君侯直接命人改改清点的库目即可。”
“嗯。”
在同从骠侯确定了女奴们的未来道路以后,二人回到院中,向家奴们宣布了这个消息。听到从骠侯也认可这件事,大部分人才彻底放轻松,准备迎接她们不被人称为奴仆的生活,以及作为造纸工坊的女工人生活的日子。
随后两人同即将获得自由的家奴们给院子做了一回大扫除。从瓦檐、台基到房间的每个角落,几乎每一寸可以通过手和工具触摸到的地方,大家都扫洒清洁了一遍。女奴们的热情尤为高涨,一想到这个院子不会再是寄居之所,而会成为属于自己的空间,她们干活的劲头都增大了几番。
下午,执事如约地带着买卖人口的契约来到了院中。在同家奴营的女奴们挨个确认了身份和解除主仆关系以后,执事带着这些书契回返。他并没有额外地说什么,只是单纯地宣布这些女奴从今以后不再是奴隶,而是获从骠侯的准,借住在两位公乘夫人宅中的布衣民妇。在他简短的宣布过后,院子里爆发出一股愉快的欢呼——同海国少女相处了一年多的家奴们终于得到了官方承认的名义自由。虽然学习造纸术、开办工坊还属于悬在空中、没有落地的事,但是至少她们在自己的身份上赢得了一线生机。
“从今以后不叫家奴了。”乐正绫向她们宣布道,“我们换一个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呢?”老老少少的女人们问这位公乘夫人。
“我们只要向工匠们讨得造纸的技术,又买花椒、黄檗回来,就能造长久不腐的纸。我们可以管它叫千年纸,那我们的工坊自然也就叫千年纸坊,大家就是千年纸人。”
“纸人?听起来怪怪的。”张嫂蹙起眉来。
“当然,这个名字还得换换。叫千年纸工应该不错。”乐正绫又换了一个名头。
“哎,现在说这个有啥用,我们还啥都没学呢。”有女子摆手道。
“日后就有大奔头了。”乐正绫对这种新的造纸作坊自信满满。
刚获赎的女奴们并没有立即就被派去作坊参观,而是普通地生活了两天。在九月的月中,赵破奴开来了三辆车子。乐正绫和天依选了原家奴营中头脑转得快的、对工匠的工作也有点了解的,几个年纪约摸近三十岁的妇女,陪同她们一道登上车去参观造纸的作坊。
当她们走到车前的时候,赵破奴叫住她们两个,同她们说:
“我记得你们年初的时候就同老夫说过,说要去看一看那些工匠。这一年下来基本上没有这个闲暇,现在是有了。刚好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本来先前是说定了的,但是这两天联络的过程中,出了点事情,我在这里告知你们一下。”
“使君,是事情有变么?”天依问他。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也没啥大变化。”赵破奴摆起袖子道,“那里还是监纸官在管,一般不允许外人进入。我这两天是同他打点了一番,搬出了从骠侯,他才答应能让你们进工坊去。”
“看来要去那儿一趟还不容易。”乐正绫笑了笑,“那更得把握这次机会了。”
“记录用的纸,你们准备了么?”从骠侯问她们。
“没有准备。我们准备的是一些木牍,这样容易速记。主要是我们习惯了它。”天依将自己身上带的包囊拆开来,向从骠侯展示近百根牍片。
“这么多应该够了。匠师的话,你到时候好好听,老夫是纯去看个场面的,就不记了。”赵破奴点了点头,对她们说,“上车吧。”
虽然大家都已经获得了自由身份,但是从车辆上看,洛绫两人仍然具有一些特殊性。作为公乘夫人,赵破奴为她们准备的车是公家所使用的,而其他女子则乘坐的是寻常的牛车,一如她们前几日入府时所乘的载具。不过这种差别也总比有无车乘要好。在新赎的女奴们既往的生活中,她们几十年几乎都没坐过几次车。
“老师们现在的工艺应该已经炉火纯青了吧?”乐正绫问前车的从骠侯。
“我不知道。没有过问过。”赵破奴用手搭着车槛,“我要是知道了,我就不随你们去了。不过就你们近日收到的纸看,你们也能看出他们的手艺怎样。”
“是。基本上纸质都比较均匀。”天依回忆了一下自己近日使用的纸质。
“那就行。回头你们学了,回来直接用便可了。”
怀着对工坊和生产流程的期待,一行车驾离开了霸陵县,前往从骠侯和骠骑将军平常颇为关心的,那所关中的纸坊去。
——第五节完——
——第三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