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苏解非常舍不得同她大姐相聚的日子,但是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众人心中的时间转到八月二十七日,同祁索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在通书什的测量人员面前,这位女塞人同苏卜都匈的夫人相拥着哭了一场,互相用众人一知半解的语言说了好多话,又同都匈言语,许久才登上随天依等人出发的马车。
“这回是要往东回去了。欲言的话,你都同祁索说完了么?”乐正绫问她。
“话怎么有个完呢?”苏解轻声叹道,“日后只能以书信来交流了。”
“回去之后,你和祁叔都得请个先生了。这样要写什么信,就不劳别人来动笔,自己随想随写,自如得很。”天依对苏解说,“在这个时世,两人分别的时候,还是文书最能通之。”
“嗯。小为桂识的字都比我们多多了,我是也得勉力了……”
苏解将双手的食指扣着,准备在这次调查活动结束,同祁叔安定下来以后就着手准备学字。
当脚下的车轮开始转动后,天依草草地估计了一下。预计车队开出陈仓不久,在中午之前,她们就能抵达郁夷。那边离陈仓极近,再往东去一点就是虢县。这三个地点基本上是沿着渭河一字排开的。到明天中午,她们就能从虢县出发,前往稍远一点的雍县了。
路程确实如她预估的那样发展了。车队刚开出陈仓不久,不到半小时,眉出就带领着测量的队伍开进了郁夷西门。这让什士们都吓了一跳。他们从长安中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注意过陈仓同郁夷的距离是如此近。或许这是因为彼时他们正受着降雨的折磨,感觉随便两个地点之间都相去万里。
和在陈仓时一样,他们还在城门口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郁夷县令和主簿的迎接。临近月末,关中地区的大部分县邑都已经得到了朝廷派出了大地丈量队伍的消息,并同测量人员所在的县邑保持驿传上的联系。故在通书什的车队出发之前,陈仓县的快报就已经发到了郁夷令的案前。这令他们能够及早地准备,来到县的西门迎接上使。
在一番必要的寒暄推让之后,乐正绫马上向该县的县长咨询衙署是否有平坦的台基。她得到的回答是确定的。恐怕她们此行,除了在陇山的军马场中需要拜托工匠们夯筑台基以外,在关中西部的大部分测量点,她们都只需要借助县衙的台基便可以完成测试,无须麻烦匠师们。可以看出,在西汉王朝的鼎盛期,政府这类公共工程,其衰败失修的程度还是不高的。
在进入府衙所在的院落之后,匠人们照例使用水平真尺检查了台基的平度。在向乐正什正确认郁夷县署台基平坦无疑以后,什士们便将器具从大车上卸下来,准备开始正午的测量。
通书什在郁夷的测量一如前几日,甚至比前几日更轻松。有了上林苑、军马场和陈仓县中积累的较为丰富的实践经验,基本上在太阳抵达正午的三十分钟内,他们就能将当地的太阳高度角测量出来。
天依看着小伙子们忙上忙下的样子,回想之前从长安出发以来的经历,发觉测量工作中最艰苦的还真是从长安出发西行的那一段路。只要能在车下和马下进行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事。时间才到午后两刻,得出了郁夷的太阳高度角和经度的什士们就已经在将直径一丈的量角盘搬回车上了。
“这就结束了么?”郁夷令问她们。
“嗯,差不多。得出两项数值,就可以确定你们这里在大地上的方位。”乐正绫对他说,“此法要说简便,是挺简便的。”
“那下午你们就出发么?”郁夷令又问。
“嗯。明日还要调查虢县。”
“虢县距此不过十五里,同此地距陈仓是一样的。”郁夷令向她们建言道,“夫人们就算赶路到虢县,也得明天才能测午。不若今日工作完成了,就在敝邑住一晚,明日再出发,还是到午时能够测上的。虢县的官舍仄小,我们郁夷的大一些。何况本县也还未延夫人和诸爵们用过餐食,在招待上是不周的……”
乐正绫和天依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相视而笑。看起来这个县令是要在迎来送往上下功夫,留她们在这边住一晚,吃顿好饭,为日后着想。
“也不是不可以。今晚不管住在郁夷还是住在虢县,明天的工作时间都是一样的。”天依对乐正绫说,“这种小事上,与人方便也不耽误。”
乐正绫遂答应了郁夷令的这个请求。不过她要求今天的晚宴上不出现酒。为了保证测量工作不出什么乱子,测量人员们只饮水或者一些其他的植物饮料便可以。
“我们这个县,夫人想必是听过大名的。”县令进一步向她们介绍,“下午的时候,倘若夫人有雅趣的话,主簿可以带你们去访古。”
乐正绫还真没听说过郁夷这个县,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古迹。一直到郁夷令吐出两个音节的时候,她才猛然反应过来:
“敝邑从前叫‘平阳’。”
这个地名,依绫两人皆不是同它第一回打交道了。早在穿越之前,她们来时的现代,就有地方用了“平阳”这个名号。对于现代中国人来说,平阳县是浙江省温州市下辖的一个县。而在历史上,这个名字更是到处都有。譬如山西的晋国有平阳,东汉时山东有平阳,魏国时湖北有平阳,吴国在江西置平阳。平阳这个名字简直比南京、北京、东京这些还要“烂大街”一些,毕竟后者只在实行五京制或者两京、三京制的朝代才出现。
这个名字使用频率这么高的原因,大概还是同它的语义有关。以先民几千年来的经验,他们无论到哪,都喜欢在距河十几米高的、背靠山林南面河流的、平坦的沿河二级阶地筑造聚落——至少渭河边大部分县邑,包括郁夷县和虢县是这样。这种高而平的阶地可以被古汉语称为“阳”,它在上古汉语中是//,经常和同音的“唐”一块表达这层意思。楚国的骚人就写过《高唐赋》,其实高唐也就是高阳,也就是平阳,或者平唐。后面这些地名在历史上也是常见的。由于平阳这个地名实在过于没有辨识度,民间俗语“虎落平阳被犬欺”中的“平阳”到底是哪,至今仍未有定论。或许它并不是专有的地方词,而是普通名词,老虎到了人多的居民点就发挥不出什么勇力了。
这回她们碰上的是秦国置的平阳。郁夷令向她们展开了此地作为秦国都城的详细的历史。秦国都城虽然前后有若干个,但是总体上有一个趋势——由自己始封的、深陷于戎狄之中的方位逐渐沿着渭河东迁,东下回到自己的故土,以及西周的旧京畿去。平阳是他们的一个短暂的中转站,在定都平阳三十年、生活过三代秦公以后,秦德公便再度率领着他的公族和臣民徙向雍城去,一直到关中盆地中心的栎阳和咸阳。光看地名中的这些“阳”,人们就能够知道,秦国的都城一直是沿着渭河北面的平原往东平移的。
“想不到这边居然如此有故事。”乐正绫向郁夷令说,“君在这儿做令,治理这先来的旧都,想必也有一些怀古之情。”
“是。”郁夷令满面微笑,“是蒙了今上的恩惠,能够官任内史。我们都要感谢今上。”
谈到这个,在场的数人连忙又向东面遥拜了几回,以示对君主的尊重。
“那下午没什么事的话,就要劳烦主簿帮我们引导了。”乐正绫问道,“那儿距离县治有多远?”
“不出多少里。现在还有一大块平地在那。等之后主簿带你们到了那儿,你们就能看到了。那边离雍城都是不远的,就八十里左右。”
“那是很近。不过我们还是从虢县去那边。”
在郁夷令的这番介绍下,下午无事的测量人员们便在县主簿的引领下,登上马车,驶向县城郊外。原先一直在上林苑中工作的工匠们也被乐正绫带着。他们跟随测量小组西出以来,基本上是工作的时间少,闲暇的时间多。众人也有余情观景。
在抵达县令所说的平阳故城以后,众人下车瞭望。只见四周尽是平土——同“平阳”的地名相合,而此地既不是荒原,也不是树林,而是一片广大稠密的田舍。
“这边是出过几片瓦当的,上面有写着秦公的年号。”主簿对人们说,“说明这儿就是那会的旧都。这也是前一届在任的令长同我们说的。”
看起来简单或者被动的考古活动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乐正绫和周围的几人都向他点头,对周遭的平野肃然起敬起来。
天依向田地望去。这个地方是无愧于秦国故都的指称的,到了汉代,它仍然是关中西部人烟最稠密、农作最精细的一片地区。田里的小米尽皆呈现出成熟的态势,所有的当地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弓着腰背在起起伏伏的粟浪当中劳动。这让天依瞬间回想起一个古老的词汇:年。
年的古文字字形大约是一个人身上背负着禾。这个字的字形已经很明瞭地表现出它的古义:一次收获。当人们把该收的都收完,攒足粮食准备过冬时,他们会聚集起来庆祝秋天的收获。欧洲的古代凯尔特人会过万圣节,而中国人则把它叫做过年。这个节日便在比鞭炮驱兽这种近代附会传说早得多的公元前应运而生了。生活在还在用太初历的西汉前期,更能将这个风俗体会得淋漓尽致:在公元前121年,过年就是发生在农历十月初一,秋季结束之后的。
现在正是全汉地最安全和最危机四伏的一个季节。自己去年光是在城市度过秋季,同钱币和月给打交道,对此体会并不真切。现在看到成百上千的在地中忙碌劳累的农民,天依才从他们荟萃着兴奋和焦急的神色中重温到这一点。对于一种作物来说,它的收获期往往不是整个季节,而是这个季节或者节气当中的寥寥数日。在很多时候,一场突来的暴雨,就有可能让方圆数十里的大地颗粒无收。而秋收最终所得粮食的数量,也直接决定了劳动者所在的家族能否在苛捐杂税之后挺过严酷的冬季。正因于兹,收获季节的快乐与隐患同时映射在了农民的风俗上。许多人在田中劳动时唱着高低的小调,一些儿童也打闹起舞。在这片从容而不轻松的氛围当中,天依感到在这些欢快的仪式当中蕴含着的是他们对取悦天地、让神灵持续自己的寻常生活的最真诚的祈求。
“现在都让这些农夫给种着了。哪儿还有什么旧都的王气呢?”县主簿向她们摊手,“奈何此地一亩出产最多的就是这儿,是顶重要的耕地。县里还离不开这片田。”
“一亩能出个多少?”乐正绫问他。
“六斛吧。”
“能出个六斛,是良田中的良者了。”乐正绫轻轻点头。
楼昫听了此言,又转向自己的什正。见到什正在说完这句话后,仍然动着口唇,又默默吞声观景的样子,他读出了什正欲言而未成的言语。谁说这里没有王气呢?秦国的公室能够延续下去,不是靠这黍稷稻粟,是靠的什么?正是有关中这千里的田亩,各路绅士吏员将田获缴上去,秦汉以来的公侯、高坐在明堂上的天子才能建这个再建那个,打这里又打那里。这个地方,王气可是重之重者了。
“想不到这个前代的王者,居住的宫室,现在一点都没有了。都是些我们这种布衣老百姓在上面耕作。好像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夯筑的东西,到头来一点都要没有似的。”
有匠人发话道。几个匠师第一次见到古代都邑的旧址,对此地颇感兴趣。
“今日的江山是会存续很久的。”乐正绫对他们说,“秦有力伐诸侯,无力治诸侯。自有国朝以来,这种情况是不一样了。你们所修的宫室场所,或许日后会有人来修缮它们,但是是不会毁坏的。”
这是一段保命的话。两个海国人心中很清楚,西汉最多再撑一百年,就要经历一次改朝换代。到时候这些匠师的孙子或者重孙子会有幸面临它。不过匠师们听了这位能经纬天地的什正的话,便对她的话深信不宜了。聪明的匠师们或许也并不是深信不疑,只不过在官僚们的面前,和阿绫一样,不便将真实的想法表露出来。
“阿房废址汉荒丘,狐兔又群游。豪华尽成春梦,留下古今愁。君莫上,古原头。泪难收。夕阳西下,塞雁南飞,渭水东流。”
在这个过去、现在、未来交会的地方,天依想起的是康与之的这首《长安怀古》。不过她在穿越前并不是因为这首词本身而关注它的,而是因为唐朝乐队出过一首摇滚版的《大风歌》,开头就是这首词。在这首词结束之后,接着的便是电吉他雄厚激烈的音色,将耳机搅得风滚云动。再之后,便是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最后是胜利者的“大风起兮云飞扬”。乐队将短短的三首诗歌按顺序拼在一块,在这片国土上的可怜历史便通过歌曲的一遍遍循环,一遍遍地复现出来。这个时代的人和自己所来的时代一样,都幻想——或者说期待着自己的时代会是一个万世不竭的时代,结束一切时代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事物会在历史的星云中常闪不灭。有的事物或许是这样。但是对站在秦国废都的旧址上瞻观风景的匠师们来说,他们在这个时代所参与的工程,和他们所参观的古代遗迹,对于两千年后的中国人来说,几乎是一回事,都是宫室遗址,甚至现代人会认为它们是建于同一个时间——“秦汉”上的。而后人们,也只不过是在一个稍晚一些的节点上,重复今日的观景遐想之事而已。
“这边说是古平阳,除了田地,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县主簿向她们说,“回去之后是重头,县里给你们调些好羹,让你们舒服受用,明天好继续行路。”
“那就麻烦令长了。”乐正绫向他拱揖。她也不想继续打扰田人的忙碌,在一片弯腰获粟的簌簌声响当中,访古的人们重新登回车上,将车辙掉转回头,往县邑行去。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