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就是元狩二年的秋后,八月十九日。比通书什的小组更早一些,申全将他的吏士们召集了起来,到馆舍的车上等候出发。不过一会儿,乐正绫也带着何存的什来到了沐浴着晨光的陈仓官舍外面。
“今天天气很好,居然不下雨了。”乐正绫对那名测日都尉说,“看来申都尉身上还是带着天朝的庇佑的,一到测日的地点,雨就停住了。”
申都尉知道她是在打哈哈,不过今日的天气确实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这晴光的照射之下,他甚至真的信了这个公乘夫人刚才的玩笑。
前几日自己光是和其他长安来的吏士们坐在车上安居休息,在一旁冷眼地看她们和什士、工匠、骑士们辛苦推车,并没有同这个公乘夫人太多地言语什么。今日出到草原上,他们才会接受这个夫人关于如何测日的教学。
“先前听说你半年前去过一回那儿。山上应该胡风不小吧?”申都尉问她。
“不小。”乐正绫说,“我们去的那半个多月中还下了一场大雪。不过现在是秋时了,风雨又刚过去,在暂时的几天内应该不用担心这个。就是您带的吏士们一定要小心注意,多加一些衣服。”
“大家从长安出来,受了从骠侯的警示,知道路上辛苦,气候殊异,皆是有备而来。轻暖之物,你们不够的,我们还可以借。”
“那就好。”乐正绫向他点头,同天依返回去集合什士们。未几,当太阳升得更高一点时,今日行程的关键人物纷纷到达了官舍的门口。
和一月份时一样,还是苏卜都匈一家为乐正绫和眉出的人马带路。苏解骑着一匹昨日姐夫厩中的马,在祁索身边走着,同她有说有笑的。她昨夜住在都匈家,说要同祁索合床共眠。想必这一对姐妹在久别以后肯定有许多话好说。今日她们的神情都轻松无比,只有都匈还摆着那张既不像哭又不像笑的瘫脸。他似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这副面色。
“苏解夫人,今日路途遥远,不要骑马,过来上车。”乐正绫同苏解呼道。
她骑到二人身前,一翻身就从无镫的马鞍上跳了下来,同祁索摆了个简单的手势,登回依绫两人所坐的车中坐稳。天依暗暗佩服。毕竟是鲜弥部的女儿,从小在平缓的草原上摸爬,有事没事地就能骑到马背上溜几圈。很多现代人觉得有难度的潺骑,对于这些人马合一的草原上人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内蒙古的赛马,很多时候就是当地十来岁的小孩子们,爬到马上去自由驰骋的,完全不必借助马镫或者上马石等工具。
又过了一会儿,由县尉调派来的两什县兵也抵达了官舍门口。乐正绫检查了一下重新调时候的水漏的状态,向申都尉打了个眼色。测量队伍便在这一片早晨六点的阳光当中出发前往关山草原。
今日他们起得格外早,比昨日都起得早一些,就是为了在午时抵达苏卜部,在晚上抵达军马场。这样能把一日多的日程尽量地压缩到一日当中,工匠们就可以有两天的时间来夯筑小平台,测量小组还能预先做一天的实验。只要早一点到达计划中的位置,小组在秋分之前的主动权便多一分。有如此大的好处,就算提早睡醒出发,对于整个晚上都在睡眠的汉代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种古代的作息方式距离二人实际上并没有多远。在天依小的时候,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一些乡下的长辈在早晨五点的时候就已经起床了。日出这种对于上班族来说几乎不存在的自然景观,她们是日日都见并且习以为常的。毕竟电灯普及是一件较晚的事情,在他们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候,天一黑,自己就歇了一切活计,除了躺床上睡觉以外,啥也干不成。
百余人的车马队伍在陈仓城外踏过渭河桥面,大约到早上七点许,众人就已经走进了风物最为阜盛的山下溪谷。只要沿着这条河谷一直往山上走,走到溪谷的顶部,从山口出去,就是辽阔高峻的关山草原。秋天刚过完一半,谷中的植被还是显着许多生动的生机,而有些落叶的乔木已经泛出沃若的绿色,甚至一些都黄了起来。前几日的降雨使山溪的水位涨了许多,原来溪中能见到许多泛起白花的错落差互的石头,现在是少了近半。
坐在何存的车上,看着这沿路的景色,楼昫的肩头忽然雷击似的哆嗦了一下。自己上次见到这里的景象时,河谷两侧尚是春花开遍。自己当时能够从旁侧的树上摘下一朵野芳交给什正,现在却是什么也摘不到了——除了路边可能开的几朵野菊花以外。比折不折得花更重要的是,就算还有鲜花可以摘取,他也不知道赠予谁人。看着两侧不时飘下的落叶、车辙缓慢碾过的软泥,楼昫不自觉地将手搭在了身旁同乘的伍正身上。
“阿楼,怎么了?”何存也将手搭在他的肩头。
“没啥……”楼昫小声道,“故地重游,有点惆怅。”
何存就着这个话,联想了一下半年前众人来这时楼昫的所为,体会到了他的意思。他只能抚拍这位从事半年的火伴——现在算是僚友的脊背,默然安慰他。
所幸这片伤心之地并没有配以令人伤心的天气。倘若今天还是下着雨,那么无论是在景物的氛围上,还是它对半年前的记忆的刺激上,还是对纯粹的日影测量的公事来说,雨天都是一件糟透了的天气。而且雨水如果再持续,溪谷中的水再涨得大一点,河边的道路都有可能被波及了。到那会,自己连坐在车上惆怅也不可得,而是要先计较人身上的安全。
一念及此,楼昫感到今日的阳光待自己还是比较好的——人事千变万化,只有自然对天下的万类都一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地球上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了周长十万里的大地绕着太阳作远近南北的旋转。想到什正曾经向什士们展开的宇宙的博大,他的心绪也平衡了一些。
当日头越来越升起、驱散云层之后,小楼感到背上感到越来越暖。没等到巳时来临,他就将辰时穿的防凉用的外套脱了下来。
“只要今天是晴天,明后天也必然是晴天。短期内不可能接连来两次冷空气,尤其是在公历九月下旬。反正我是没有见过。”乐正绫转过头看着南边的太阳,对苏解问道,“我只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到过这一带附近。去年是这样的。不知道往年如何?”
“往年也是如此。”苏解向阿绫说,“我在上面活了二十多年,一般到这十几天中,天是就下一场雨,持续个几日就结束了。”
“阴云呢?如果不下雨的话,每日的云有多少?”
“边地似乎见不到内地那么多的云,在下雨的时日之外。这半年来我是发现,长安太容易下雨了。”
“如果你们部那边也这么密集地下雨,那边就不是草原,而是森林了。到时候开了森林,还是耕田的。”天依笑着向她说,“这样那边就都是农村了。”
“就跟山下一样。”苏解眨眨眼睛,“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不过至少没有马可以玩。”
祁索骑在她们的身边,见自己的妹妹同两个长安人如此亲切地交谈,对她感到放心。这半年来她一直心忧两位被带去长安的姐妹的安全,从昨日重见苏解以来,无论是她向自己透露的消息还是两位女什官和她的交谈,无不透露出她在上林苑确实过得不错。而且毋奴韦和她的儿子也过得不错,甚至两位女什官还在教为桂认识汉字。这令她完满了自己的心愿。
大约到了上午巳时许,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攀爬,车队终于离开了狭窄的河谷,进入到了开阔的关山草原地区。
秋后的草原确实不同往日。比起一月时那一派萧索干枯的样子,经过一个春天和夏天的蓬勃生长,草原上已经为丰茂的草甸所覆盖。山头的树也绿着,在蓝天的映衬下,无边的草野狂放地散发着绿意,仿佛要将纤维的颜色染上穹庐之下所有的物事一般,铺天盖地的。在远处的平地上,数百只白花花的动物自由地啃食着青草,为几个月后的寒冬作准备。牧人也骑着马,一边保卫着羊群,一边用右手晃着绳子,像风车一样在马背上甩。
听到草原到了,一直坐在安车上不太动弹的长安吏士们也不自觉地掀开了帘子,好奇地探出头来,看周围的情况。一开始他们中的许多人还胆小不已——毕竟从汉地走到了边地,自己平时听闻的战讯又多。就算身知这里是长城以内朝廷统治非常稳固的地区之一,吏士们见到广袤无垠又缺少城邑的草野也总是提心吊胆,怕战讯中的胡骑会随时在这片迥异风景的天边出现。不过在逐渐适应了草原的第一眼风光之后,很多人逐渐变得大胆起来。有时候车队路过路边的牧人,他们还会盯着人群和牛羊专心地看一看。
这个季节无论在北半球的哪个地方都象征着丰收。之于汉地是年登俗乐,之于胡地是草黄马肥。草原向来客展现的这些自然景物和社会生态无一不昭示着一条信息:现在是安全的时节。
“这两个月是最安逸的时候了。”祁索控着缰,用简单的汉话向天依和乐正绫诉说,“草茂盛了,牲畜就肥胖了;牲畜肥胖了,出的奶多了、下的崽多了,能杀的肉也多了,大家的日子便安逸下来。在其他时节,都是要小心过日子的。”
“是啊。就算平日我们寄居于苏卜部的人,也能分得多一些的食饮。”苏解摩搓着手,“我们的父老在部中也是,不过他们不会给我们寄更多的东西。他们自己能够在秋后积攒够多的东西,保住身命就已经不错了。”
“嗯……”
乐正绫看着北边的天地,感到这个时代草原上的生产力实在还是太差——虽然在一千多年以后,一直到工业兴起之前,都未见得有多好。不知道自己昨日向苏卜都匈提的那个种植苜蓿这种经济作物,以贸易来赚取生存资源的办法能否对这片草原上的生活有促进的作用。
经过了前几日的大雨,草原上的道路仍然是湿湿的。不过比起汉地的官道,广袤的草原上有一点优势,便是车队可以走出往常人马经常踩的、较为光秃的旧路,直接利用平缓的草原走马。草原上可以说处处都是路,草地又松软,能够供马舒服地置蹄,而有众多纤维和根茎的帮助,车轮也不容易陷进泥土当中。这样就算晴天才刚刚降临,人们也不用担心在关山草原中行走遇到像关中的官道那样麻烦的情况。天依可不想再做一趟地狱第四层的人,不停地推一只轮胎了。
车马在草原上的速度基本上提高到了平日出行的程度,一个小时可以走十到十五公里。面对着如此辽阔的牧地图景,乐正绫甚至想从车上跳下来,皆眉队副的良马一用,在上面好好地跑几圈。在上林苑中,她们能够走马的机会是不多的。尤其是能在真正适合走马的地方走马的机会。
这草原上的种种利好条件似乎向远道的来客们预告着,接下来的几天会有一些很好的事情降临。当车轮也轻快地滚动起来之后,大家的心也从前几日悬吊着的状态放了下来。和一月份进山路线一样,都匈和县兵们带着车队绕过几个山弯,过了几个匈奴部落以后,在一面山坡背后,帐篷如织的苏卜部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目前。
都匈带着他的夫人和儿子,站在百名人马的最前面。他先是看了看身前自己所出的部落,又看了看身后带来的比半年前更为庞大、更为正式的队伍,在鞍上直起身板,向部落呼了一声长哨,和县兵的代表骑马驰往父兄的门口去。测量队伍在那儿等了少时,有十几名骑手出门朝这边走来。
一些围观的吏士连忙将头探回安车的车厢里边,把车帘拉上。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回接触草原上的“野蛮人”,产生畏惧心理也属正常。至少安车能够为他们提供这样一种假象,自己只要将车帘一拉,外面的世界再纷乱,也影响不到车中的自己。
申都尉作为测日都尉,在听说抵达苏卜部的门口以后,自己下了车,走到乐正绫和眉出的身边,准备同来人接洽。他看到远处那些穿着动物皮毛、发型散乱的人在远远的地方就下了马,将马交给下人,恭敬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一直到众人开口言事之前,他都没敢相信这几个人就是部落的长老。都匈走到父亲和兄弟们中间,同他们一块向几人拜道:
“天使不远千里,降临于兹,奉迎不周,万请恕罪。”
乐正绫看向车队中最大的官——朝廷直授的测日都尉。他站在阳光下,摆出一股大官的威仪来,向几位穿着毛皮的狄人示意平身。
“这位是苏卜部的长老,苏卜达。”乐正绫向这名都尉介绍道,“这位是苏卜达的长子,苏卜合。这位是次子,苏卜介。”
乐正绫一边介绍着,一边试着用匈奴语读出他们本来的名字。这令申都尉感到很新鲜。
那名被指为长老的人向远来的贵客说了一大通话,申全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他只能保持着自己尊贵的仪容,静待译者来翻译它。未几,都匈将它转成汉言,向测日都尉道:
“天使来此务有大事,小族必定穷心竭力,以助天使。日后两组吏士往返县邑与马场之间,小族可随县兵出三十人夹道羽翼,以保周全。”
“三十人,这样甚好。”听到这个数目字,申都尉感到满意。它既不少也不多,县兵能够派出两什,苏卜部再能派出三十人,护送吏士来返的人马就到了五十人。到时候他们如果不赶路的话,还能在部中休息一晚,做做中转——虽然他自己是完全看不上这个部落的待客水平的。他目力所及之处,不仅没有馆舍,连瓦房甚至茅屋都没有,全都是牧人的毡帐。一想到两个女什官和她们的什半年前就在这里住了小半个月,他就感到在这里长居实在不是一件易事。所幸,估计在三个月当中,自己来这里过夜的天数,加起来应该都不会超过七八日。只要军马场的人安置得当,自己还是能过一过接近长安中的好日子的。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