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人送走夏历七月的最后一个晚上之后,天依依偎在阿绫的身边,感到浑身酥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之间的生活习惯已经完全恢复了穿越之前的状态。自第一次河西之战结束,她们从塞外回来后,她就已经习惯了同阿绫在温暖的陶室中同体合眠。妇妻生活的健康有序,加上日益提高的生活条件,使得她在出门面临这个时代新的一天时都能慷慨从容,感到自己有一些底子,或者说后路。
相比之下,去年近乎苦行僧一般,闭塞在赵府之内而不得通导的日子,反倒是一天比一天难熬。自己越过,越感觉精神变差,过不下去。这个局面直到同阿绫重逢以后才得以纾解。或许对于自己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说,恋人的肌肤在精神生活中确实是非常重要的。
明天就能检验自己同齐渊规划的悬吊车厢样车的结构强度的成果了。她对用铁片、铁牙加固过的望柱并不担心,主要是心忧革带会不会在三四日的高强度行驶中磨损掉。
忽然,天依听得四野静寂的茅室外面发出了一些声响。起初是树叶被摇动的声音,随后,她听见一些雨水从檐口滴落到地面上,越滴越多。
“下雨了。”正在进入梦乡的乐正绫也为这一秋时的声音所惊觉。
“秋天真的要来了,冷空气南下了。”天依将自己和阿绫身上的衾被盖得更紧了一些,“这时机,好像我们刚才是在求雨似的。”
“唔……原始民俗确实有以那个来求雨的啊。”乐正绫在半梦半醒之间又随口脱出一句令天依面色泛红的话来。
“明天还能试车么?”
“肯定能试。”乐正绫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抚摩着天依的头发,“就是要辛苦辛苦御者了。”
第二天。当两人从衾被中起身的时候,室内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十来度左右。乐正绫穿上中衣,走到檐下拉开帘子,发现院中的草地已经皆为雨所沾湿了。家奴们在户外的都在打着伞劳作。
“接下来几天都会很阴凉了。”乐正绫伸了个懒腰,“这一场雨来得真是及时。它也不在我们试车的时候下,就专门在试车的最后一天,也是我们领到公乘夫人的后一天,来下。”
“我们得想办法过去。”天依问她,“我们有雨鞋么?”
“我们可以穿上前时营中的革缇去。那个防水。”乐正绫说,“顺带我们今天就穿武装衣了。那个衣裳沾了泥,是好洗的。”
“嗯。”
两人遂还是穿着自己出征归来时用的绛色麻衣,开始今天的行动。乐正绫打开伞,两人先去通书什中找了齐渊,准备同他一块赴场。
齐渊穿了一身公乘的袍服,宽衣博带的,见到两位什官一身征衣,愣了愣。
“这天气,你穿这衣服,回头沾了泥!”乐正绫提醒他。
齐渊一拍脑袋,表示忘了这件事,赶忙被其他什士笑着簇拥回屋内去更衣。几分钟后,他也披了一身麻衣,走了出来。
“伞。”
齐渊从夷邕那边拿过伞,素来爱看车马的祁叔也加入了他的伞盖,四人一道前往车场,准备看最后一天试车的成效。
从骠侯和郭军尉已经在那里许久,军士们正在往御者身上套一套厚厚的蓑衣。
“今天是天公不作美,下得这么大,要辛苦辛苦你了。”赵破奴看着身上全副武装的御者说,“你们素来驾车,那车都有车盖,难不倒你们。但是今天你驾的这个样车,车盖还没盖上去,不要着了什么凉,生了疾恙,教人担心。”
对于这名御者,赵破奴似乎是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他的。
“君侯且放心!”御者看了看旁边的马车,麻利地拍拍胸口,“今天我一定把这车给试了。体格健壮,无忧!”
赵破奴亲自解下身上的皮革披风,为他反挂在身前,让他挡雨。
“君侯!这……使不得……”
“你挂上。今日是你驾车,不是老夫驾车。”赵破奴在确保他的前身也滴不到水以后,拍拍他的胸脯,“好壮士,今天你要立功了!”
在从骠侯的多次激励下,那名御者似乎是抱着决死的心态,攀上的样车。他催动马鞭,很快就将两匹新马发了起来。他轻轻地打了几个鞭,就将马车催入场中,同其他的车辆赛起来。
“嚯,这车夫!有两下子。”祁叔见到他开车的模样,赞叹道,“不输塞上的车兵。”
“他可是驾了十年了,你说塞上那些人,驾了十年的当然也有,不过不多的。”
赵破奴同祁叔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两个人都是在塞外锻炼过的中年男人,一个羌人一个汉人,虽然各自的爵位利禄相差悬殊,但是他们在话风中的相性似乎意外地好。
看着御者娴熟的技艺,以及在大雨中狂飙的马车,拉车马那矫健的身姿,乐正绫想到的是自己先前听过的一首蒙古歌曲——《TolinHul》。这首歌是由图瓦的哈仁嘎乐队奏唱的,国内的大部分蒙古赛马视频,都会用这首歌作为视频的背景音乐。乐正绫并不会蒙语,不过她可以在这个雨天里,将歌曲的旋律轻声哼出来,赞美这位勇敢的车夫。
“可惜现在没有车载音响。”天依听到她哼歌的声音,向她开玩笑道。
“这御者要是身上着了雨,回头染疾,那可能很久都找不到同样好的御者了。”赵破奴看着雨中的那一道车影,转向车逢们,“你们准备了温酒么?”
“备了一碗呢。”
“可以熬姜汤给他喝。”天依建言道。
“你们海国那边以之来防凉?”赵破奴问她,“我光知道姜有通神的好处,还没想到这一层。”
“对。”天依点点头。
赵破奴马上令工匠们用姜制汤。御者刚在大雨中跑完两圈,从骠侯就让军士张起幡旗,指示他回来。
“君侯,怎么了?”御者向赵破奴作揖,问他。他满脸潮湿,分不清是汗液还是雨水。
“来,喝姜汤。”赵破奴向端着姜汁的车工使了个眼色。
那名御者见君侯要给自己喝热汤,想这汤应该是为自己防病的。他接过汤碗之后不敢怠慢,一口气就干了半碗。
“慢点喝,不着急。”天依在一旁道。
待车夫将一碗温热的姜汁痛饮下肚,他二话没说,就重新登回车上,准备之后一上午的行驶。
今天的实验是决定性的。马车能不能较为长久地安全地用,就看今天的这一上午了。天依等人打算一直待在车场里,直到试验圆满地结束。
在观察车辆性能的时候,天依还向齐渊和车工们现场开了数学课,教他们计算材料的密度,并且实地测算了大部分木料在干燥状态下的密度。
天依本来还想向他们说一说力。但是力要涉及到加速度的概念,天依打算之后找个时间再同齐渊探讨。
秋雨的特点是比较连绵。从昨夜起就淅淅沥沥的雨,断断续续地一直下到中午还没有停止的趋向。车辆的最后半天试验便在雨帘中落下了帷幕。御者结束了一上午的劳顿,刚从样车上下来,众人连忙将他簇拥到檐下,脱去他身上的蓑衣、斗笠和披风,发现他还是浑身湿漉漉的。
“是汗。”赵破奴说。军士们连忙将这名御者扶到火边,脱去他的麻衣,让他的上身在火前烘干,随后将一套新的麻衣为他穿上。
车逢和车曾等车匠,还有一些在场的革匠,都纷纷上前检验跑了近四天,在场院内奔驰了四百二十公里——将近一千多汉里的车身。革带和衔接革带和车环的布帛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磨损和形变,但是没有到达断裂的程度。当大家将湿漉漉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抬下悬吊车厢以后,赵破奴还亲自摇动了一下车厢底板,它还是可以像刚造好时那样晃动的。
望柱和车架由于被铁片和铁牙的加固,整个结构表现良好,没有解体的风险。
“我现在就想试一试坐这辆车了。”赵破奴哈哈大笑。
待上午的实验结束之后,车辆被拉回仓库当中。革匠们准备去制作新的更坚韧的革带,而车匠们即预备在车身风干以后,往上加装车厢。
为了保证车厢的自重更轻,在上午测算了库房中各种木材的密度之后,他们使用了密度更低的松木来代替柳木作为框架,前者的密度是后者的三分之二。这将使车厢的自重变得更轻,更有利于非刚性衔接件们的安全和耐久。
“这可谓是万全之策了。”在听车匠们说了他们安装车厢的计划以后,乐正绫彻底将心放了下来。自己和天依设计的这个悬吊车厢在前面三天的高强度试验中已经证明了它自己,现在车厢实用期间的自重要远低于它试验期间的重量,而且它也不会每小时三十里地去不要命地奔驰,一个时辰就换一批马。赵小姐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车子里,从洛阳坐到长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辛苦了。”赵破奴对那名正在烤火的御者说。
“这都是为的君侯,还有骠骑将军。”御者笑道,“有新的马车,我是第一个驾驭它的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是试这个车实在是有点费马。”
“费马是肯定的。它实际跑的时候,肯定不需要这么快。”赵破奴一边说着,一边道,“你们这些为这辆车计较的人,待这车上完彩了,都有好事。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要不要吃顿饭?”
“上面欲给什么,我们就谢什么。”御者的语言很朴素,“这本来是为公的,我自己原来也有月给。”
“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赵破奴看着他和工匠们笑起来,“老夫的女儿怀了孩子,秋时就要乘坐这种车来京。”
听到赵破奴的这番话,大家的神情都严肃起来。原来这辆车并不止是给骠骑将军和坐不动车的官员坐的,从骠侯如此关心这辆样车的情况,还同他的女儿有关。
“能为从骠侯为事,我们都觉荣幸。”工匠们向他行礼。
“所以说,这种车成了功,开造以后,老夫要私人地感谢你们。要么延你们至我的帐中吃顿酒?”
“君侯确实是慈父。君侯若要请仆等,我们也不敢不受。”
“那大概月中的时候,我请你们。”赵破奴同工匠们说定。
天依看到齐渊站在一旁,似乎有什么话想开口,但是又不愿说出。她寻代他向从骠侯问道:
“仆等和齐伍正呢?”
“你们也来?来。”赵破奴笑道,“这车有现在的形状,就离不开你们。何况齐伍正还帮忙测定了这所有木材的‘密度’。它要报给朝廷,对于天下都是有好处的。”
听到赵破奴这么肯定自己的成果——虽然是在洛什副的指导下完成的,齐渊终于将一颗心放了下来。日后自己应该会在这方面做一些深入的事情。
在安排和预告完了接下来的事情,御者也完成了他的使命之后,几人慢慢地走着雨,沿着道路打伞踱回营中。
“今天不到这场院来,我都不知道长安中的人驾车这么奢侈。”祁晋师对赵破奴道,“就跟不要命一样驾,一个时辰换两匹马。这禁苑的厩中,良马确实多啊。”
“就是这个场院里面,特殊需要。”从骠侯向他解释,“这场子是试驾的,不是说平时也这么开。这么驾几日,是要看看它这个车架到底能在最艰难的情况下撑不撑得住。”
“看起来最后是撑住了。”祁晋师点头,“以后老君侯也要上这车了。”
“这么着也得弄一辆。我是年老了,平时也有点嫌车板太硬、太硌,喜欢这个。”赵破奴笑道,“多亏你在塞外把你这个干侄女弄到了洛阳,有的之后的那一串事,要不然现在很多事情是怎么样的,老夫是想不出来。”
“都是治安吏追迫得紧。”祁叔说,“再就是去年秋后塞上也确实紧急,没有办法。要不然我们叔侄可能今年还在临洮呢。”
“那可不行,朝廷就损失很多。”赵破奴说,“我估摸要是你侄女在塞上出了三长两短,李将军他今夏就打不赢。”
“怎么说呢?”听到右北平外之战这个话题,乐正绫和天依都竖起了耳朵。
“我们在塞外就已经得报了,说是李将军高捷,但是上月回到长安以后,才知道怎么回事。跟你们说吧,乐正夫人腊月在上林苑发明的海国登,传了四个月,渔阳、右北平、代地的骑手也在用了。”赵破奴向人们道,“其中就包括李将军这四千前驱。他是什么呢?以往他打仗都是扎下来,同匈奴人射。他一个人射艺当然是很高强了,但是全军同匈奴射,虽然能够杀伤,但是自己的伤亡也相当。倘若对面兵力又多,自己又无法全军而退,就会覆军。以往汉地的骑士,行骑射,都是如此。”
“骠骑将军用兵似乎一直是反之,同匈奴人短兵交接,让骑兵变成马上的步卒。”乐正绫眨眨眼。
“是。从他第一战就是这样,那会战果就颇鲜明了。那些草原上的人精于射,但是不精于马上和步下的格斗。”赵破奴点头,“可是呢,虽然是改用短兵,但是你端着长戟,刺中敌人的时候,如果不凭恃好,就容易翻身。这一直为我们所苦。要不是今年腊月你提了海国登,我一试,骑手确有凭恃,可能我们征两次河西,伤亡还更巨呢。”
“我们在天禄阁中得知告捷消息的时候,阁里的人说是李将军这次是纵兵入阵的。”乐正绫回忆起相关的内容,“是李将军和博望侯加装了海国登以后,也改易了战法么?”
“是。”
听到赵破奴确认阿绫带来的右侧马登改变了李广的命运以后,天依看着眼前如雾一般的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支近代欧洲民谣:
“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
对于李广来说,数千里外的一个海国少女在从马背上摔下来以后,向当地的军幕提出的加装马镫的计划,在无形之中拯救了他的失败,也让他在战后有能力同张骞合兵一处,继续追击残敌,扩大战果。倘若李将军读过她们来前的历史的话,或许他会在来到长安之后专门见一见这个确实地扭转了他的命运的公乘夫人。不过不见也不要紧了——面对着一扇新张开的,自己全然不熟悉的历史的大门,无论是天依还是乐正绫,内心都十分清楚,她们时下在汉王朝统治的核心,做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将之后的世界历史完全改写。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