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依在雨帘下打开眉出送来的布包时,她发现里面有一张素帛,为丝带所扎着,而在书信旁边,还有一些莲子。
“这些是赵小姐送的礼物。”眉出同她们说,“她送了一些给从骠侯,从骠侯欢喜得很。她还留了些许给你们。”
看到夏时的莲子,天依迅速明白了筠儿送礼的意思。莲子就算在现代也有“连子”的谐音,多子多福,而它在古时的诗歌中间也不乏有多子多福、子孙满堂的象征和寄托。筠儿同莫子成已经结姻数月,她在此时往长安送莲子,恐怕是要向父亲和自己的洛先生传达一个消息——自己在写家书的时候已经怀上了孩子。
再一看用来扎书信的丝带,那条丝带绝对不是用来系卷帛的,而是有其他的用处,比较像宽大的腰带——丝带的带口还明显有被裁过的线头。天依想了想,这或许正是自己听说过但没见过的“绅”——无论是绅士、缙绅、官绅,这些绅虽然在后世指代官僚,但是它的意义是由已婚之士系的腰带带头发展而来的。那么这条用来系牍的束带,或许就是从她丈夫的大带上裁下来的,或者是筠儿以自己的腰带来模拟它——她用绅来扎捆卷子,也是为了向自己的父亲和先生表达这样一重意思:绅在西汉读/hin/,而身在此时也读/hin/。她是用了这个谐音,来表示自己已经“有身”,即有孕了。
天依一时懵在当场。她想不到赵筠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若怀上了孕,她的身子能否承受得住。莫子成似乎对低龄孕妇的安全毫不在意,或者按照时世上普遍的观念,他并不认为十五岁还没有成年。否则他也不会让赵筠在婚后就马上怀上自己的孩子。
这种事情,对于莫公子这种汉代的人来说是非常正常的,甚至对于古代的大部分时期都正常——青楼楚馆中的妓女是二八飞鸿,十六岁;而北魏孝文帝有自己的子嗣的时候,才十三岁。营养不良、预期寿命短、春秋多故,能够救死扶伤的医学也不发达,使得大多数人尽量选择早些结婚,早些养育后代。
但是对于天依来说,她就要郑重地忧虑筠儿的安全了。尤其是进入秋季以后,从骠侯和莫郡守全家都要从洛阳徙至关中。官路虽然没有乌戾山那般艰难,但比起平土来说也是崎岖险阻,筠儿首先要过的第一关,便是如何在安定胎儿的前提下,被接来关中。
“信是给先生和乐正什正看的,我就不打扰了。”眉出向两人说。
“嗯,多谢眉队副!”
看着眉出重新打起伞消失在院中的雨幕间,依绫两人回到窗前,将残绅系着的卷子打开,从右上角开始读。
“七月望。筠拜问洛先生无恙乎。乐正无恙乎。筠无恙也。五月闻先生、乐正从父俱出塞为王事。乐正负被箭。今无恙乎。筠自归后三月。蒙壻惠泽。已有身二月矣。……”
二人在案前长跪,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赵筠寄来的尺素。这封信同她写给父亲的信同一批寄来,想必是她在得到了父亲战胜敌人、正在凯旋的消息以后,用笔写就的。在书信的开头,赵筠言说自己的身子没问题,并就自己夏初时候获得的消息,问乐正绫箭伤怎么样了。乐正绫很想当场向信上说一声自己无事,但是奈何书帛并非手机,二人要回复什么,只能再修一封书,寄回洛阳去。所幸,现在还没有到“岭外音书断”“家书抵万金”的时候,这封信是七月十五日写的,而天依和乐正绫是在廿三日在上林苑中收到——捷报在七月初六传入长安,按照这个速度,在七月中旬确实也能传到洛阳。那么从这个信息流传的速度来看,对赵家来说,从长安到洛阳快传书信,只需要一周的时间。或许它是借赵司马——现在的从骠侯的权位,经过驿站传递的。
两人接着读下去。在交代自己身孕的时间之后,赵筠向她们说,从自己归入莫府以来,莫公子就对自己非常好。他每天让仆人送来许多吃的,品味众多;倒春寒了,派人给自己的床榻添衾被;到了夏日,又装上凉棚和卷帘。他平时是忙于公务,不常和自己交接。但是同自己待在一块的时候,他总是还和先前在赵府一样,教自己读书、练字、习艺,有时候也下点弈棋。每当她和夫婿在一块的时候,闺院当中总是充盈着欢笑。半年以来,闲暇的时候,她又激励自己读了很多书,同妆娘学习用妆的技巧,轻步柔动,以继续从一个农家女孩慢慢地贴近莫公子需要的才女的标准。自己在莫家什么都好,就是同洛先生长别,出了赵府,平日也见不到晏柔姑娘,莫公子再不在的时候,身边没有同龄的少女,有点孤独。
天依越读下去,凄清之意越多。她抬头看看窗外,雨水正沿着每一块檐外的瓦当,无穷无尽地往青草当中滴落。
“难道莫公子就不和她出去么?”乐正绫问道,“你同我说过,他去年秋日的时候,带过你出去。你那会同他还没有关系,赵小姐现在是他的正妇,上得厅堂,总有一些事情她也会出席的吧?”
两个人继续往下看。所幸,筠儿在这半年中没有一直被锁在郡府的闺阁里面。在几次洛阳士官聚会的时候,已经成了莫夫人的赵筠不仅是作为莫郡守的儿媳、莫公子的新妇出场,更是作为远出河西的赵司马在洛阳的代表人之一,在席上仍是能受各家官僚的吹捧和拜重。哥哥们在筵席上同他们商议正事,自己则把住机会,结识了几位长吏、尉官的夫人,平时就同她们通信聊天,改善关系,想办法让夫君的路好走一些。莫子成直夸自己是他的内贤。
在信的最后,赵筠还提到了另外一件事——莫子成的那篇赋。筠儿在信中问二人,是否莫公子的赋已经在关内流行起来,为她们所获晓。她在信中劝解天依,让她不要为此事烦忧。夫君只是单纯地想抒发一下自己对秋冬之事的感怀,经过了她的同意。时下丈人要调任入京,自己正在府上组织家产迁移的事项,忙得一塌糊涂。她在信中请洛先生在收到书以后安心等待,还有两个月,自己可能就随全家——不仅是自己现在的全家,还有娘家的哥哥们——搬到关中了。
“筠儿写这信,或者说寄信的时候,恐怕经过了莫子成的干预。”乐正绫猜测道,“她毕竟是在府中写的,而每一封书信都要至少传到府门,才能发出去。尤其这还不属于密信,是她公开向父亲和我们寄的。这件事,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恐怕要我们和她一对一地谈一谈,才能知道。”
“嗯。”
天依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同时叹了口气:
“筠儿真是一个好姑娘。她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乖乖的,也能够做事。现在她是莫公子的正妇,她就安安心心地帮莫公子做事了。月后她要平安来到长安,我一定要同她见一面,好好地叙长叙短。”
二人将绢帛合上,互相合计了一下。纵观绢帛中提到的事情,天依觉得最为紧急的,便是筠儿在入关过程中所可能遭遇的凶险。
“豺狼虎豹,或者说有什么匪徒,都不太现实。京洛之间的路是很安全的,巡逻兵巨多。”乐正绫摆摆手,“不过你想说的,可能是她是一个孕妇?”
“没错。”天依道,“现在的马车我们都知道。我们年轻气盛,身子又不弱,纵然是女子,坐车上呆个一两小时,路再颠簸都不会晕眩,何况平时是时常乘马的。但是筠儿现在才十五岁,又有妊在身,现在应该怀了两月。长安到洛阳的路程要三四百公里,举家迁移的话,比步兵可能更慢点,要慢慢地走一个月。在这个月间。如果坐在马车上行路,现在这个减震的工具,除了伏兔就没别的了,远没有罗马先进。它对于怀孕的未成年女子来说,非常危险。”
“嗯,这是个大问题。”乐正绫点头,“就算是轿子,也总有些振动。”
“罗马时代乃至之后的马车,我一个是听说有弹簧——你半年前也同眉队副提起过。”天依试着展开她的想法,“另一个很关键的,像现代的轿车一样,西方古典时期以后马车的车厢并不是同底盘连着的,而是处于一个悬挂的状态。比如它和底盘之间,是靠皮革制成的几根带子来把它撑在空中的。”
“没错。它很多情况下就是一念之差,汉地造马车没有这个思想,将车厢和底盘分离开来,在之间加缓冲的装置,底盘震动就不太影响车厢震动。一直到明代,其实产生了这种思想,比如当时有种炉子,火在内胆里面烧,外面罩个球,不管被窝的人怎么动那个球,里面的内胆都不倾覆。但是它还是没有具现到这个马车上。”
“这么看我们得找一找赵司马——从骠侯,争取在筠儿出发之前,把马车开到她的家门口。”天依眨眨眼,“先前听眉队副说,从前皇帝要见老臣的时候,为了让他们在马车里少颠簸,会在车轮上垫一些布料。这些当然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根本上减震效果不大。那么我们这种发明,在思维上就领先了一个层次,必然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红利。”
“等编完了今天的教件,到近午的时候,我们就去找从骠侯。顺带着,你可以请他帮你捎一点回信给筠儿。”
听了乐正绫的话,天依寻开始准备要同赵破奴报告的内容。大概到了午时,二人将各自要捎给赵筠的书信写就,带着它走到赵破奴大帐的门前。书信以白纸写就,二人想要以此来向赵筠展示自己在长安托她父亲做的一些成就。在向赵司马献上自己同赵小姐的回书以后,依绫两人较为郑重地向他提出了关于悬挂式车厢的想法。
“车厢悬于空中?”赵破奴一时不太能理解天依所说的话,“你们确定那个‘湛无’/roma/国就是用这悬空的车厢?”
“君侯!它并不是悬空的车厢。”天依将自己上午准备好的一张关于马车的图样献给他看,“它是和车体分开的,不由车的梁支撑它。相反,车架在它外面提供一个架子。”
“那它不是还是隓到车架上去么?”赵破奴站在纸前,比划着手指问道,“你们先前说大地是一个球,上面的人物受球吸着,这车厢不是摔到车架上么?”
“它实际上还有承托,就是靠车架上面系的那些革带。准备一些革带在车架两边,让它们松紧有度,不让车厢碰到底盘,也不让皮革断掉。四个架都加上这种革带,就能让它同底盘不直接接触,而是有所缓冲,这样震感来了,地面上震动了底盘,这个力要传到车厢,得先经过皮革这一层。革带自己可以变形,抵消很多这个力,那么车厢震动就小,也从容。”
其实中古时期的斗拱便是以这种结构来起到适当的抗震作用的。当地震过来时,由许多零碎件构成的、衔接柱子和梁架之间的硕大的斗拱就会发生形变。当力传导至这些构件上时,它们自身会发生形变和平移来抵消掉一部分震能,同时构件之间的非刚性连接也能够为它们的形变和平移留有余地,这样斗拱在无意中就能起到减震消能的效果。如果车厢和车架之间也是这种非刚性连接的关系,那么车厢所受到的震感就会非常小。
“还是先前说的那句老话,海国的什么学问,道理,你同什士们说——同齐伍正说,说不定他能懂。但是老夫刚从塞下回来,也未上过你们的课,我听不懂。你们的道理我当然是相信的了,而且这事是为我筠儿能够安全来京,你们想这法子也确实很辛苦。就从这出发,我就得听你们的。”赵破奴一转话风,“但是不管信不信,我们得先做一辆车出来,看看它到底能不能靠得住。”
“嗯。从骠侯打算怎么试这事情?要动用车匠、革匠,肯定要上报的。”
“骠骑将军刚好从塞下归来以后身体有点小恙,不太乘得动舆。”赵司马说,“倘若我们这车制出来,他每日出行就可以方便许多。这必是他所乐见的。”
听到骠骑将军身体的小恙,天依的心里不禁发毛起来。或许霍去病在四年后突然离世,就是由这小恙隐伏成的?
“如果骠骑将军有这个需求,那我们肯定可以开始做。”乐正绫向他作揖,“这个工艺最要紧的是如何让皮革良好地支撑,不让它绷断,也不要让车厢随意摆动,也不要让它越出车架。这就需要试。”
“如何去试?”赵破奴问道。
“首先要想出一个车架,上面能用皮革连接车厢,并且不让它倾出车架以外。再就是,起码得计算车厢的满载重量。这其实不难,比如我们知道长宽高各半尺的某种木料有多重,我们把每条各种木料的长宽高都乘起来,再乘以这些单位,就能知道它总重多少。再加上车上如果能坐四个人,每个人当它是二百斤,那么木料加上这八百斤就是这几组革带要承受的重量。”在赵府中同匠人们一道共事过、对此颇为熟悉的天依介绍说,“我们去年在府上计算梁架的重量即是如此的。这样我们准备一些八百斤加上木料重量的重物,将它们放在革带上,由马车带着去跑,跑个几天就能试出到底这革带怎么布置能较为安全了。”
“嗯。”赵破奴捋着胡子,“如果骠骑将军能够同意的话,这两天就可以开始试。不过又要劳动你们,毕竟这些时日一直是无事的。”
“为了赵小姐能够平安来京,这些事情是不算什么的。”天依再拜道,“我们最怕小姐在路上出什么事,子孙不保,甚至对小姐也有危险,故想法出了此策。”
“现在大家都叫我女儿莫夫人了,你们还叫她赵小姐。”赵破奴笑了笑,“你们两个人真是我跟前的好宝物,我下午就向骠骑将军汇报,只要明日他应许,我们就马上开始做。如果做成了,不仅对我女儿有裨益,献给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这些时日在依绫两人的撺动下,从骠侯似乎非常愿意从技术的途径去为自己的家族打开一些新局面。至于古罗马式的,用革带悬吊车厢的办法能不能实现,就要看她们同工匠们磨合,所产生的最终的效果了。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