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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五节 理论与镜子

    乐正绫和天依看着楼昫给家奴们指点他们的文字。楼昫在教完头八个字母之后,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来给人们利用这些既有的字母组词造句,让大家加深对这一组符号的理解。

    他面向的对象主要是男家奴中年纪较轻,对什么东西都接受得快的那一部分人,多在二十岁左右或者以下——他自己在接受什正教育的时候,也才过完十六岁。什正在刚开始课的时候,就向自己说过,人在年岁尚轻的时候要学东西,虽然学习是一件从小到老的过程,但是对于青年来说,凡教的东西,心里容易进去一些。

    有一些三十来岁的也聚在人群中观察。至于更老的,则是在屋檐下歇息乘凉。按他们的话说,自己平时就经常弯腰为事,现在好不容易白天的活干完,就不更劳烦自己了。就算把这套字都学了,他们也无所用之,无非让晚辈替自己写一写。

    在楼昫的引导下,家奴们不断用已有的八个字母拼凑着一句句话语。一开始有许多人把b和d写错——他们对左右的认识并不明晰。楼昫和乐正绫便重点解决这个问题,让大家反复习之。在半小时的温习过后,大家终于不再镜像地处理这套线性的文字符号。

    天依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他们在习得符号过程中搞反字母方向的偏误,想起了自己从前过的若干篇古文字材料——不仅是在现代的课堂、宿舍和图书馆里。去年她同卢师成争论王字时,自己曾在游侠们提供的古代甲片当中翻出过少数商代的文字。在那些材料上面,记录最高统治者称号的文字就存在这种现象。有的甲片上整个形体朝左,有的又整体朝右。这两个字,演变到后代,便分别成了“司”和“后”这两个字。

    文物爱好者对某个鼎叫司母戊鼎和后母戊鼎的争端,便是由这远古时代用字上的不规范带来的。这也实属正常,不能苛求古人。就算是文字发展得非常成熟的后代,每个字的方向和形体固定下来,用字之人也并非人人都是学究,有的时候写别字,有的时候简化一套俗字,这种情况在宋代以后是非常普遍的。现代所使用的简体字,有很大一部分,字形便是来自这些中古、近古时期的俗字,从万民大众中来。

    不过对于拉丁化文字来说,方向搞反可是件大问题。原本要写个“乎”/qaa/,上下颠倒一下,变成“夫”/paa/,就难免生很多误会。故在初教的阶段,教师一定要将这个问题扭转过来,不然会造成实用上的混乱。

    在温习了半个小时之后,楼昫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自己的麻衣——若裹着一身丝,家奴们便蹲得不离自己近了——结束了今天对这群男家奴的教学第一步。家奴们个个面带红光,在地上画了几十个a,来向他和什官们道别。乐正绫们向他们拱手,同他们约定明天再来。三人走在夕阳退却后的路上,乐正绫向他询问第一次当教师的感觉:

    “你的学生们怎么样?”

    “真的笨死了。”楼昫向什正道,“就八个字母,搞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中还有一些人没记住。”

    “那就对了。”乐正绫轻轻向他点头,“第一次课,总是这样子的。你作为先生,要有耐心。我们做什么事一开头不是这样呢?第一次用手搓火,也是要搓个半小时才能生出来嘛。”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向他做钻木的手势。去年经过半年的混乱生活,她在这方面的动作已经相当娴熟——老茧也不少。

    “我们什当年也是学这个,花了几天就把一套符字全记下来了。那还不是文字,是通书。”楼昫摇摇头。

    “你们不同。”天依将手展到前面,“你们打小都有进书馆,或者有师傅教的经历,自己本来也学得许多字,甚至看过书,我们来教你们,你们是有基础的。再一个,你们学习这个是军幕设立这个什的本业,你们每日课本业,不做其他事情,当然进度就快。”

    “是。”楼昫摸摸自己还没长出来的胡子,“家奴们从前都没有受过字,完全一片空白,甚至他们有人问我,这个天神为什么要造/a/来表示这个音,造/b/来表示另外一个音。”

    “你是怎么说的?”乐正绫笑起来,“那会儿我还没来。”

    “我当时跟他们说,天神是这么定的,让他们初步地信服。”

    “嗯,初步地可以这么说。而且大家都是信神的,这样说容易理解。”乐正绫点头,“你自己以为呢?”

    “我自己以为么……什正,您几个月前就课了,语言是一套符号系统,文字也是一套符号系统,而符号有一个性质是约定俗成的。第一个人群约定了这么用,日后流播,基本上就稳定。就算变了,也是人群的约定俗成发生了变化。”

    “对,太对了。”乐正绫举起大拇指表扬他,“小楼!真是个俊后生。你学东西真是四通八达的。”

    “都是什正说,让我们从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定义去分析问题,那分析就很清晰。”楼昫欣喜地说。

    “这个你要坚持下去。”乐正绫停下来,郑重地对他说,“从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定义去分析问题,那就是理论。理论是一套尖锐的工具,可以作为匕首投枪使用。你以后不管做什么,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善用理论来分析。你知道我们海国的三个镜子的故事么?”

    “什正,我不知道。”

    “人自己长成什么样,每个人当然有自己的样貌。”乐正绫道,“世界上较为光滑的物质,它只要光滑,你什么光到那,它能够反射出来,我们的眼睛再看,就能看出来那个东西囫囵的样子。但是,我们海国有三个镜子,一面镜子是凹进去的,另一面是平的,还有一面是凸出来的。这样,光从一个角度射到镜子上的一个点上,再反射出来,路线就不一样,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也就不一样。”

    说着,乐正绫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光的反射原理,向他介绍了法线的概念,帮助他理解。

    “怪不得,我看大户人家有些铜镜,磨得凸一些的,跟磨得平的,同一个人照着就不一样。”楼昫挠了挠脑袋,“这么说,这镜子是跟反射有关。我回去得同齐伍正说一说这个事,他最喜欢研究这类道理。”

    “我现在讲这个事主要是讲给你听的。小楼,你的脑袋这么聪明,你想想看我要说什么道理?”乐正绫将眼睛眯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楼昫发动他的脑筋,未几,道:

    “什正刚才在说理论,用理论的是人;而又谈到了镜子相关的话题,照镜子的也是人。什正想说的是,这不同的理论就同不同的镜子一样,照一件东西,理论不同,出来的面貌也不同?”

    “没错,就是这样的。”乐正绫用力地拍拍他,“人不照镜子或者水面,永远无法得知自己长什么样。事实没有理论来观照,一个人能把握的就只有事实,不会思考,没有结论。而用不同的理论去关照同一样事实,呈现出来的事实的面貌也会不同。所以,比事实更重要的是理论。”

    听完什正这番话,楼昫陷入了沉思。未几,他抬头问道:

    “什正,相比于凹的和凸的镜子来说,磨成平的镜子应该能照出本来的面貌吧?”

    “同它们比起来,确实是这样。所以理论有优劣之分,但是小楼,一:没有一面镜子能够完全磨平;二:再好的镜子,照出来的也仍不是事物本身,而是通过反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面貌。”

    “我明白了。”楼昫站在原地,急忙从襟里掏出几片牍片,将他从什正处听得的这些话记录在牍片上。这几个月以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听到有什么当学的,就马上动笔记下来。今天什正向自己课的是理论的重要性,记录完以后,他在草地上站定,向什正深揖一回。

    “什正!我们那边的先生要是有您这么大的洞见,就好了。”

    “这也不是我的洞见。”乐正绫展着手说,“而且,这是做学问的人自然明白的一点。你像前朝的诸子,每子都著书立说,现在还有著书立说的人。他们著书立说,就是建立了自己的一套理论,用自己的理论去观照这个世界。你们的先生虽然不说,应该也懂。”

    “是这样的。”

    “当然,在海国的理论中,我们只教给你了语言学的其中一套理论,其他的我们气力有限,没办法去向你一一地介绍。但是你也可以自己创造一套理论,定义一套基本的概念和假设,然后围绕它展开一系列论证,然后拿来指导你的生活和学习。”

    “我能够创造理论么?”

    “只要你的理论能在道理上自洽,就行。”乐正绫说,“我刚才说理论是一套尖锐的工具,可以作为匕首投枪使用。往小了说,它能够改变个人;往大了说,能够改变世界。你闲着无事的时候,可以自己发明几套理论,试着去证明它,或者去证明它不行,也是很有意思的。”

    “唯。”楼昫向她们俯首,同时,他抛出了另外一个话题:

    “什正,我今天的行动是听了你们前些时日在车上的言谈而做的。只不过到了今天,才有闲暇将它付诸行为。我遵从的是什正的想法,什正的这套想法肯定也有它的理论吧?”

    乐正绫愣了愣。她看了看天依,随后,向他道:

    “没错,虽然我对它的掌握很粗浅。”

    “什正的那个理论,在这方面是怎么说的?”

    乐正绫将他带进路旁的一丛灌木里。天依四下观察,见没有人,向乐正绫点头。乐正绫这才将这句话说与楼昫:

    “它是这么说的——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

    听到这几个字,楼昫颇为费解。

    “书馆上的先生,说的都是圣贤创造了一切。”

    “是。譬如说文字,汉地认为汉字就是仓颉所造的。他一个人能造出成千上万个字来,给人用。”乐正绫说,“儒士们对汉字起源的解读,反映的就是这个观点。”

    “先生也是这么教的。”

    “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呢?”乐正绫继续说,“字肇造之初是不是一个人创制的,现在对我们来说年代太久远了,已不可考。就算假定在远古的时候,先民还在‘穴居而野处’那会,有一个人确实能不重样地创制出几千个字。但是就算不考虑这个阶段,也一样有事例能够证明刚才那句话——我们现在使用的文字来说,它经过了好几个阶段。除了不太可考的最开始,还有其他的阶段。”

    楼昫将自己的袖子收紧了一点,继续专心致志地听什正说下去。

    “近一点的时代,距离我们不远,我们可以知道一些东西。小楼,你知道许多字并不是仓颉的时候所造的,而是近世的产物。”

    “是么?”

    “比如说,昏,现在在先秦的一些典籍里面,写作‘昏’的,有一个意思就是结婚。”乐正绫说,“这个不知道你从前在书馆的时候看到过没有。”

    楼昫抱着臂膀,沉吟了一会儿,向什正说:

    “好像看到过。”

    “当时远古时期有抢婚的现象,一个部落的男子趁着天色黑下来,跑到另一个部落去掠夺年轻女子。所以这种活动以‘昏’来称呼它,自然也就这么记的。但是现在缔结婚姻,倒是有了一个婚字,在左边加了一个女,用来将其与傍晚、昏暗的‘昏’分开。这便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使用文字的时候,对文字做的一个改进。很多多义的字,加一个部首,来分流它的意义。”

    “是。”

    “那这是哪位圣贤做的呢?圣贤一般考不考虑这个问题?”乐正绫设问道。

    “我估计就是写字的人,顺手地加了,来明确它们之间的意思。”楼昫说,“不仅是这种古今有别的字,就连现在都出了很多俗字。”

    “这些俗字肯定是用字的人这么约定起来的,并不是来自某一个人。在日后的时间里,有些俗字会固定下来,成为大家都常用的用法。那这便是众庶创造了俗字。这是在文字上,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历史上的王侯将相、皇帝君主虽然有很大的权柄,但是他们也得依势行动。支配他们策略的是什么?天下熙攘,农民耕织,工匠制铸,商贾走贩,吏士征纳,大夫运筹,整个时世的权柄就建立在数十百兆人每日的生产,和他们的生产构成的关联上。一个人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是无论他做得再如何,历史最终怎么发展,也不是他决定的,而是整个参与世界运转的人,一个个个体的动作行为所构成的洪流。我们单个的人,看起来力量并不大,也无什么权柄,但是在合适的条件下,也可以做出很大的贡献。比如这个时代偶然创造俗字的一个人,可能他就是一个抄书匠,但是阴差阳错的,后世的人都用上了他的字。”

    为了确保楼昫能够顺利地听,乐正绫举的多是文字这一个方面的例子。而作为延伸,她还举了临近民族的历史——羌人的一支,现在的古藏人,之所以能在三四千年前从陇西进入高原,便是部落民们在漫长的时间里驯化了牦牛,种植了大麦,使他们适应高原上的生活,开创了一个新的民族的历史。而近的,则有楚部落筚路蓝缕,在汉江一带开荒,从而使楚国兴旺起来的故事。她在灌木丛中同楼昫说话的时候,尽量在一些简单或者敏感的词上使用了普通话的发音——这样既安全,小楼也听得懂。

    “什正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楼昫眨眨眼睛,“这么看,现在我们也是庶众——如果不考虑那个爵位的话。而我这两天在给家奴们课什副传的那套文字……”

    “这套文字的未来在你身上。”天依走到他跟前,向他说,“我们有余力的时候也会课其他人,但是就现在这个时间来说,正儿八经地向人们传授这套书写系统的,唯君而已。你可能开启一个时代,极大地促进这个时世的进展,也可能做的东西竹篮打水一场空。包括我们这半年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有这种可能。但是,有个盼头总比没有盼头要好。”

    楼昫听了什副的这段话,又看向乐正什正。她们的眼神中全是对自己的期待。面对着什正殷切的目光,他感到身上的责任之重。

    “天色也不早了,回吧。”乐正绫道,“最后我想送给你一句话,是我们那边的一位哲人说的,希望我们能够共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楼昫拿出牍片来,将被什正翻译成汉代口语的这句毛姓哲人的话记录在上面。他准备将这句话长留在自己的笔记中,每过几天都拿出来看看。

    ——第五节完——

    ——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