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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节 情赋

    听到莫子成这个名字,天依整个人都震悚了一下。不过这个动作没有被低着头的书商捕捉到。

    乐正绫赶紧扶住她。

    “河南郡的公子在洛阳是非常有名的,各种名士都认识他。关中他的名气稍薄一些,但是通过这个赋,这些天越来越多人知道他了。”书商说,“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直到半个月前有书吏拿着这个赋来让我们抄,我们一打听,才知道的。”

    “是这样。”天依的神情稳定了一些。她问那店长:

    “这莫公子,照你刚才说的,还挺多情的。”

    “是啊。”

    “你能同我们说一说,他这篇赋大致写的是什么么?”

    “听那书吏说,是据他去年在洛阳的经历改写的。”抄书店的店主介绍道,“他在父亲友人的府上参与宴会时,无意中见到一名美人。那佳人刚好同洛水和洛阳一样,都姓洛。那人容颜姣丽,才思敏捷,却因为来自异方、无依无靠,而在府中做奴隶,过着困苦的生活。公子对丽人一见倾心,做各种努力去搭救她,那异域的丽人蒙了他的得救,得了体面的日子,却对他不领情,弃他而去。公子遂整日生活在困苦当中,以酒消愁,以迄于今,成了这赋。”

    天依听着店主介绍这赋的内容,越听,越发是哭笑不得。

    “那辞中的情思真是绝了!仿佛把他心头每一寸血都倾泻出来一般。”书商总结道,“相比起来,那女子……”

    “那女子确实有够负心的。”天依轻笑道,“身蒙了他的救,却不思报恩,毕竟是异国的人,少些义理。”

    “是啊。”书商叹了几口气。

    “你能把那篇赋拿过来,给我们看一看么?我们还没有看过这篇赋,想看它文思究竟如何。”天依问道。

    “好,刚好今天抄成了十几份,我让小子给您拿过来。”

    过了一会儿,被辗转传抄数百遍的莫子成的赋,被展开在了依绫两人面前。乐正绫冲洛天依笑了笑,两个人一块看上面的赋辞。

    这篇赋是以赋体的四六言句式组织的,在格式的方面显得四平八稳,同西汉其他时期的赋一样。它的修辞形式、内容的结构方法也同天依认知的汉代赋相去不大。在开头言的是作者第一次在父亲友人——也就是赵司马的宴会上见到这名异国佳丽——即天依的场景,首先他花了一些韵文来铺陈酒席的壮观,酒品的繁盛,伎乐的气派,而在宴酣的时候,文中的女主人公便以一种神仙的面貌出现在宴会的中间,光是描写天依的骨相、姿色、声音便又出了八韵左右。汉代人写赋喜欢将事物的所有方面都写一遍,无论是传说中司马相如写《长门赋》,还是曹植写《洛神赋》,他们都会把赋中的女主角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里到外,从静到动,每个地方细细地写一遍。莫子成也是这么做的。

    天依越看着这些夸饰自己容颜的词句,脸上越发地发红。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被时人写进文学作品里,变成和陈阿娇、甄宓一类的形象。有种羞耻感从她的心里潏发出来。

    那名书商见她脸颊绯红,向她说:

    “看来这莫公子的文笔确实好。”

    “确实挺好。”天依附和着他,继续看下去。

    随后那一段一转笔风,写了女主人公当时在府上受的艰苦惨淡的生活。而自己回到府上以后,辗转反侧,对她的思慕与日俱增,最终决定帮她脱离这片苦境。而在赋的最后部分,重点敷写了美人对他的绝情寡恩,以及无情地抛弃他离去后,他所受的精神上的煎熬。总体上的情感起伏,似乎同后世曹植的结构有点相似。整篇赋在文学语言的渲染下显得既凄美又动人,天依一边欣赏一边感到,如果自己不是文中的那名丽人的原型的话,她看着这篇赋,确实会为作者的多情,以及笔下他爱情的不成功而感慨哀伤的。

    ——这也是她现在对赋中的文辞感到不适的原因。

    “不错,这赋确实是好赋。虽然平铺堆砌甚多,但是以他与美人的交接为线索整个看下来,能够催发人的惆情。”天依对那名书商说,“我可以将这篇赋买下来,带回去细看么?”

    “好,完全可以!”书商眉开眼笑,“它现在一般卖百二十铢,如果是这个简牍本的话。”

    百二十铢,恰好是自己被赵司马的二公子卖到狭斜的价钱。这算是生活对自己开的又一个玩笑。

    “可以买。它的价钱还是挺便宜的。”天依看向阿绫,“也不缺这一些。”

    两人从随身带的小匣中摆出四十枚钱,交给那名店长。店主遂将手上的卷子用线缠了,恭恭敬敬地递到天依的手上,并祈愿她们回宫以后能常介绍姐妹来光临自己的店。

    “我们不是宫中的人。”天依向他说,但是店长说什么都不信。

    两人拿着莫子成的赋,又浏览了店中的其他一些各种书籍。这个时代长安附近的几个陵邑,书本是充足的,无论是从店面的门脸,还是店员的规模,还是书籍的种类,都比洛阳要好很多。除了实用的农书、医书以外,店内还不乏诸子之学、为政经商的经验,还有辞书和一些字书。显然,从这些书籍的种类来看,就可以知道书店所对应的顾客都处于什么成分。两人又买了两本字书,打算带回去给毋奴韦的儿子开蒙识字用。一直到半个小时后,她们方从抄书店中走出。

    虽然刚才为了驱散小赋所带来的不适,同阿绫在各种书海中杂游了一番,但是一呼吸到室外的空气,一股压迫感瞬间又盈回天依的心头。

    “我家天依也进了这汗青了。”乐正绫冲她笑道,“前面看赋的时候,我发现他把你写得,就跟天上来的仙人一样。”

    “阿绫别开玩笑了。”天依的神情颇为紧张,“我现在就怕远在河南郡的莫公子并没有把我放开。”

    乐正绫思考了一会儿,说:

    “你的意思是,他还想控制你?”

    “这篇赋的后半段完全都是诬造。”天依向阿绫道,“他只铺张放大了这赋中的人是如何不受他的恩意的,却只字不提一件很关键的东西。”

    “他当时在跟赵小姐订婚。”乐正绫答道,“应该是十月十一月份时候的事。”

    乐正绫虽然是在隆冬时节才来到洛阳街头乞讨,没有经历事情的全过程,但是她在这半年间已经从天依口中得到了所有关于这件事的信息。

    “赵司马刚好随军出征,他回来以后,看到这篇赋在长安流行,莫子成就这么完全不顾自己的女儿,而去抒发同另一个女子的情思,不知道刚卸战甲的他会作何感想!”天依看着手中的卷子,神情严肃。

    “一夫多妻制在这个时期是合法的。就算有人把它扭曲成一夫一妻多妾制,它也只是换了个名目。”乐正绫说,“不过,赵司马看到婚后到如今的这副场面,应该也会不快。”

    “确实,赵家同莫郡守的婚姻本来就是为了在朝中结成联合,幸福恩爱倒确属其次。”天依咬着牙,“哎,我的筠儿!她在这篇赋中,莫子成不分一个字给她,世人也皆无视之。她现在每日在赵府的闺房里面,面对着那个夫婿,长久下去,她的精神肯定会出问题的。”

    说着,天依不自觉地将手中握着的华丽凄惨的情赋捏紧,攥着竹片的指节通红通红的。

    “你买这篇赋,要带回去做什么?是为了留作纪念么?”乐正绫问她。

    “未来有闲时,写一篇批评的文章,自己看。”天依紧咬牙关,“抄一份留个文本,然后把它烧了。‘摧烧之,当风扬其灰’!——还不能扬其灰。我要亲自把这些灰撒在他的面前,来给现在的筠儿,还有你和祁叔半年前挨的打报仇。”

    “到时候也叫上我。”乐正绫拍拍她,“现在我们是通书什的什官,十六名通汉言、匈奴语的爵士的先生,就算站在他面前,也不虚。”

    “就怕他这篇赋在未来有更大的影响。”天依怅然说着。

    “走吧,我们先去找祁叔和眉队副。”

    两个人穿过街道走进卖水的店子里,同祁叔和眉队副会合。他们正踞在一张隔间的案前,面对面坐着,喝着井水,就着一盘小豆。

    “这么快就看完了?”眉出站起来。

    “嗯。”天依点头。

    眉出看到洛什副手中还拿着卷简牍,向她询问道:

    “这是在那家店里买的?我看它似乎也不厚。是什么书?”

    “一篇赋而已。”一边天依说着,一边将它塞进自己的袖中。

    “这是洛阳的那个公子写的。”乐正绫用羌语同祁叔道。

    “就是那个把我们关进监狱,迫使小洛向他就范的那个公子?”祁晋师对莫子成这个名号非常熟悉。当时她们被执入监,自己和侄女都受过狱吏的打。而其中他的身板还在小洛面前被那公子亲自命人照顾过。

    “是。”她用羌语把之前在抄书店中看得那篇赋的情况报予了这个中年男人。

    祁晋师听完,微眯双眼,向他侄女说:

    “他唯恐这件事各地的绅士不知道,恐怕是为了让关中的官僚观念里面,把洛姑娘和他强凑起来。我部落里面小时候就经常有这种事情,长老的儿子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就发动大家每天在女方周围说,在牧场上说、村场上也说,说个半年,女方自己也受不了,便和合了。”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乐正绫将手攀着双臂,“现在关中的官吏学士应该还不知道那赋中的人就是赵司马手下通书什的什副——不过他已经说了那人姓洛,是异国人。当这篇赋传阅过多以后,只要他在其他场合同人随便说一句,好事的人们自会寻来的。”

    祁晋师和同她对着叹气。

    “照你们这么说,这篇赋倒是别有用心了。”眉出突然道。

    另外三人都吃了一惊。

    “北军的营垒里面各种人都有,我自然也听得懂羌语。”眉队副向他们笑言。

    看来不管是海国话还是羌语,三人所使用的机密语言在一些时地也并不是万能的。

    “听了乐正什正向祁叔说的,这我倒是对洛什副有些同情了。就算你到了关中,那个公子还能把指掌伸到长安来。不过,洛什副,就算在他家里为妾,生活也还是好的。如果我是女子,我会缠着他的。”

    “我不能对不起赵小姐。”天依说,“虽然先前已经很对不起她了……”

    “那是你们在洛阳的事情,我不清楚。”眉出又坐下来,吃了几粒软豆,一边吃一边说,“我看这篇赋的影响还不好说。虽然我无什么文学,但是前几年上林苑中大猎的时候,曾经听宫里的贵人讲过,故皇后虽然召大辞人写了赋来摹写她的美貌,让今上再重视她,但这区区几行文字,改变不了什么。”

    “所谓‘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乐正绫随口举了一句海国的词。

    “你们是海国人,又是朝廷安排的重要人才。这天底下,能教人把各种言语分出来的,除了你们没别的了。官秩虽然低,但你们要说一句话,提什么要求,也顶得上一般的人五句话。大家就算看了这个赋,为其中的内容所感,你抵死不同意,他也没辙吧。”

    “但愿如此。”天依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席上。

    “管它呢。先喝点水,之后我们去街上转转,找酒垆寻个过午的地方,下午再逛逛其他的处所。”祁晋师扶了扶腰间的刀,对眉出说,“他要再对我侄女和洛姑娘有什么动作,我就用这柄刀说话。这半年来蒙你们的教导,老夫的武功是比从前精进了不少。”

    “叔这么说了,回头闲的时候,我们去练练!”眉出哈哈大笑,“保你老有备无患。”

    大家又在水店里休息了一会儿,吃完了小豆。上午还没结束,她们又到长陵的市上闲游。虽然在抄书店中再度同远在洛阳的莫子成遭遇,但是依绫二人并不想让他毁掉今日好不容易得来的时光——毕竟放假是大事。至于如何面对和应对这起事件,尚有时间可以去讨论。长陵人多,她们最好是回到家奴营中以后,再作打算。

    “我们这去哪?”从店中走出去,面对着拥挤的人群,眉出问道。

    “眉队副既然常来,肯定有些推荐的地方。”乐正绫同他说。

    “推荐的,你们什也经常去。那市上的百戏,再看也无甚么意思。”

    “是。那百戏也就是两个人对着角抵,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抵赢了,就算胜。大家在那赌钱。除此之外,有的是踩高跷,有的是凌空过板子,这些在我们海国也是常见的。”乐正绫对百戏评价道,“角抵戏里面,就那个东海黄公,施法术搏虎的表演,还算是精彩的,至少有些情节。”

    “那老虎是人扮的,没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是人扮的,才有些意思哩!”乐正绫摇头。这个取材自民间故事的搏虎表演,乐正绫怎么看怎么像后世舞狮的渊薮——虽然作为角抵戏的一种,老虎只由一个人扮演。而且两者之间差了一千多年。

    “去酒垆找几个人玩博弈吧,你们也不会。”眉队副继续计算着,“我们骑士们去的地方,你们两位又不方便。”

    “就是那狭斜?”乐正绫眨眨眼。

    “是。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想去?”

    “去那狭斜也可以,听听曲子嘛。”天依说,“顺便看看,长陵的狭斜到底是怎么样的。从外面进去的人、从外面被卖进去的人、欢迎头一种人的人、教训第二种人的人,我想见一见。”

    “通书什的两位什官出入风月之地,恐怕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尤其两位什官还是女辈……”眉出颇为踯躅。

    “是好事,那至少时人也不会太看得起我们。”天依同他说,“如果众人都觉得我压根配不上洛阳的那位公子,那我也安逸一些。”

    “这么一说,或许也不错。”祁晋师捋了捋胡须,“老夫也要进去看看。”

    “祁叔,您都四十许了……”

    “就算到八十许,也是要去看看的。”

    骑士长哭笑不得。在两个海国姑娘和老羌人的期许下,眉出没办法,只能带着这三位天南海北来的奇怪蛮夷,引往他和战友们常去的那家场所。天依原先以为那个狭斜同自己在洛阳被卖到的场合一样,都在深巷之中。没想到,眉出只是简单地带她们在大街上绕了几个弯,就在城东找到了一家上面挂着异色丝带的气派院丛。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