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用了浑邪王子邸上颇带河西风气的过午饭,众什士吃饱喝足以后,当正午的阳光逐渐在西侧的廊庑前余出更多的日影,他们回到正堂,继续向匈奴贵族们询问自己在先前校对的时候发现的关于河西地区匈语的问题。照上午的进度来看,到二十三日上午,估计他们就能把自己积压的问题问完。
在听取了乐正绫的一大段话以后,浑邪王的小王子没有在筵席上多喝一口酒。在将上午所饮的醪酿消化得差不多后,他坐回了晨间自己斜靠的正堂主位上,酒精带来的绯红从面颊褪去,草原生活带给他的黑赤的肤色也重新出现浮上了他的脸庞。他将两腿安稳地盘踞在毯席之上,身姿也颇为端正了。似乎他对通书什调查河西语言也产生了一定的兴趣,在那个什正向自己说了调查活动的功用以后。
有了浑邪王王子的加入,下午调查的氛围活泛了一些——虽然他的年纪尚小,不属于最理想的发音人,但是上午调查时,通书什的队伍多为年轻人,而骠骑将军在河西俘虏的匈奴贵族们多为中老年,这两组不同母语者的年龄差异给他们的对话增添了一些无形的障阻。但是当浑邪王的小王子坐在堂中,不是起着破坏性而是建设性的功能的时候,他作为年轻的匈奴贵族,刚好可以起到两组人群中间的衔接作用。
令通书什还感到惊喜的是,小王子平时随父亲到处巡历,所经的部落甚多,他可以一口气举出许多部落的说法来,以供通书什的人们参考。这点在上午楼昫就有所察觉——浑邪王王子可以精确地说出匈奴语中的/qa/是由一些从丁零部过来的人群所操的。
在调查间歇休息的时候,什正还向自己补充了一点关于丁零部的知识——对于汉来说,从云中郡出娄烦,首先是东西横贯数千里的漠南草原,随后是一片大漠。在漠北又有一片高原,是匈奴屡次为汉所败以后现在所居的地方。而丁零部,则在漠北草原更以北的地方,具体的地理位置在北海附近,大部分居住在靠西的地方。
什正向自己强调北海并不是这片大陆终点的海,也不是地球北极的冰盖海洋。北海只是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有数千尺深而已。从那儿出发再走个万里之远,才能抵达北冰洋几个月都为冰雪覆盖的海岸。北海之西有许多流向北冰洋的河流,丁零部和其他极北的部落便在这些河流滋润的、还不算极寒的地带生存蕃息。
“听说那儿的松林、桦树林非常好看。每到秋天,白桦林里落满了黄叶,狐狸和野兔在里面游走。”乐正绫以一片景色结束了这个知识点,“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唱一首我们那边的歌,叫《白桦林》,给你们听。”
听完什正的描述,楼昫对万里之外的丁零部产生了一股向往之情。什正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这让他在休息结束之后有点分心。不过在思维游离一会儿后,他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畅游神外的时候,他得仔仔细细地将当下的任务做好,让什正满意。至于北海和那片金灿灿的秋景,估计得等自己做了朝廷的命官,且四海混一之后再去看看了。
持续两日多的调查让通书什从这群发语正宗的河西贵族处获得了许多材料,也纠正了在二月的词典编纂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的问题。当然,对什中的许多人来说,这两天在长安的邸上进行的调查,还令自己的腹肠得到了异域的享受。三天三顿烧烤羊肉吃下来,不少人都感觉自己要变成一个匈奴人了。
五月廿三日午后,在浑邪王王子和王侯们宴请过通书什以后,最后一批问题在未时的三刻得到了解决。通书什的士兵们将简牍们整理得整整齐齐,放入自己的木匣内,准备结束对匈奴贵族们的采访。
“我们以后有机会的话,还会来拜访的。”乐正绫向小王子和诸位小王、都尉、千户拜道,“这只是初步编纂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等整部辞书编纂好了以后,我们会拿着辞书再过来核对一遍。到时候就要再麻烦诸位几天的时间。”
河西的贵族们都期待他们下次再来。毕竟在长安下,好心招待骠骑将军的人,是他们耕耘自己在汉地生涯的重大事项。
“你们编好了辞书,它能产生那么大的效果么?”浑邪王王子沉吟许久,仍然充满怀疑地问乐正绫。虽然他这两天一直在配合通书什做调查,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面貌都说予什士们和两位女什官。
“它事先是封存在馆阁当中。如果抄得多了,它至少要在长安中流传开来,虽然一时间到不了汉民那里。”乐正绫向他道,“它不是一件对汉和河西诸部立刻有利的事情,但是就长久来说,它是有好处的。”
说着,乐正绫向小王子作揖。就在作揖的当儿,她还趁这机会想向小王子说几句话,但是看着在场河西贵族们和通书什后生的脸,没有说出来。
草原上的生态,无论是之前于陈仓县上做调查时,还是在这两天浑邪王子同自己的交谈中,乐正绫都知晓了一二。早在千年之前,草原上的牧人同农耕的居民之间的冲突就已经开始了——甚至牧人自己之间的冲突都非常频繁。在无以计数的冲突当中,很大一部分,是草原人生理脆弱,牧人光靠放牧,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遇到大灾异,不求变即死。那会他们常要南下劫掠,如果离汉地远,就自己内部互相劫掠。
据浑邪王子自己说,光他们统辖的小部,每年都要发生好几次冲突。牧人们动辄以弓马攻杀,死者数十人,甚至有一年达到三百人。
而汉多次征伐草原,亦是因为汉的边地会受到匈奴的大袭扰。农耕与牧民之间的冲突争夺,既是汉之患,又是匈奴之患。乐正绫隐隐地感觉,草原的民族要繁衍,活下去,光是攻杀掠夺肯定是不长久的,得学会如何认识草原、利用草原——汉地生民厥初,也是荒原一片,只是开发了,才有现在的兆民。汉国有文字,匈奴毋文字,如果无文字,最起码的教人放牧的书就没法写就。草原上也就一直是饥寒交迫,互相攻杀,杀旁边的牧人、农人,再被其他部落和王朝的军队杀。
现在从汉国至胡中的中行说已经在匈奴单于身边创制文字——多是用以计算牲畜人口的数量。那种文字是以汉文修改的,或许不适于匈奴言语。而且,如果难以印刷的文字被单于的亲族垄断,那对于偏敝的部落来说,亦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方才那一揖间,乐正绫一直想秘密地将自己创制匈奴拉丁化文字的想法说给小王子听,但是面对着他的脸,乐正绫还是收回了这个冲动的想法。
“非常感谢王子能在两天之中这么帮助我们。”乐正绫再次向他答谢道,“请王子相信,未来我们的工作必然能够带给河西的人们以好处的。”
“如果像您所说的有这么一天的话,那是我在来长安以后自己荒废了。”小王子说,“今后你们要再来,我也没什么可以帮忙的。你们想找谁,都可以找;想吃什么,都可以吃。我尽我所能,把我所知道的东西都告诉你们。”
乐正绫复向他拜谢,感激他在这两天中为通书什的调查及匈奴语辞书编纂提供的便利,并祝他在长安安居。随后,三人回到堂中,乐正绫将通书什的队伍整好,向小王子和贵族们道别,踏出邸门,准备返回上林苑做阶段性的整理工作。
在返回苑中的路上,天依向乐正绫问道:
“你方才在堂上,作揖的时候似乎有事要言,拖了一小阵子。”
“……我当时想到,我们可以为他们的部落创制文字。”乐正绫囫囵了一会儿,向天依说出来,“不过现在同外人说,还不是非常合适。”
“真的要创制么?”天依蹙起眉头。
“这些部落掌握了文字,他们的文明之路就要开始了。”乐正绫说,“文明发展有一个必然性,不管我们创不创制,草原上都是要被文字书写系统所覆盖的。更关键的是,我们如果要创制,创制的会是便于书写和表音的音位文字。在激光打印发明之前,这种文字是最容易在印刷术上占到便宜,帮助草原上的牧人和小部落,打破祭司对知识和信仰的垄断的。”
“这么说,不止是创制音位文字,还得扳个道。为了改变活字印刷在东亚的命运,我们也应该在这历史的早期,把汉地的书写系统从汉字扳到一种表达汉语的音位文字,把那套拉丁化方案散出去。”天依眨了眨眼。
活字印刷经由阿拉伯传入欧洲之后,在使用音位文字的大地上遍地开花,直接促进了宗教改革、知识爆炸。但是它在汉地却始终不能普及,受了繁冗的方块字的影响。一直到民国年间,一千多年前的雕版印刷仍然是汉地的主要印刷手段。直到激光打印和信息时代来临,汉字才适应了印刷术。
“没错。”乐正绫叉着手,“你刚才提到活字印刷,我们先前同小楼讨论的时候,我们同他说的是就算有音位文字,大多数人也识不了字,比如现在的罗马就是这样的。但是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活字印刷是在文明的演进中有重要作用的。有了音位文字,我们可以直接向赵司马提交关于活字印刷的设想,让世界在基督教诞生之前就应用活字印刷术,一步到位。”
“可是那样我们就变成千古罪人了。”天依对此颇有担心,“倘若我们回去,人们万一得知我们在这个世界把汉字消灭了,我们可能会被石块砸死。”
“革命时代的一句老话,‘领导人会变,人民会留下来’,换个电视剧歌词里的说法是‘黎民百姓长久,功名利禄短暂’。我把它编排编排,‘文字会改变,语言会留下来’。”乐正绫仰在车驾的靠背上,“一个民族文化的根底就是语言。只要语言还在,这个民族的文化就在——何况,到1949年的时候,在占总人口80%的文盲脑中,汉字根本没有一点位置,但他们既说着汉语,就仍是海国文化的主力军——在历史上处于沉默的大多数的汉族大众文化。”
“……是。”
“当然了,能够超越方言差异和时间差异的汉字一旦消亡了,这片土地的统一文明或许会走向分化。但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若是关心这个,那我也不会有创制匈奴文字的想法。我关心的是,不管是哪个人群,这片大陆上的人民大众,什么时候能够拿起文字作为自己的武器。”
“光说这个,朝廷倘若知道了我们的用意,肯定不会让我们创制任何一种音位文字的。”天依对此感到担心。
“对。”乐正绫说,“我们是谋反大罪。但是我们过来,既然是这个地方独一无二的两个人,我们就要负起穿越者的自觉——你先前不也同我说过这事么?我们在这儿做各种事情,根底上不是为了刘彻服务的,而是为了这个时代及日后的数千万劳苦大众,以及贫贱的牧民,处于童蒙的越人,让文明之光早日点亮平原、森林、草原、海岸而服务的。”
天依呼了一大口气。良久,她坚定了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决心,向阿绫说:
“阿绫要做什么,我会帮着你去做到底,只要它对这个时代的晏柔姐、万安、毋奴韦们有好处。等编修完了匈奴语词典,我们就可以着手去做。”
楼昫坐在两人的车驾之后,靠着他半吊子的海国话听辨水平,听着什正和什副的这番交谈。虽然他对整个讨论的细节不太清楚,但是他从什正的话里听出来一点:她们要谋逆,想通过创制音位文字,再改良一种技术,让文字和知识成为这片大陆上每个人的武器。
楼昫花了数分钟来接受这件事情。在他的脑海当中,那个大雪的傍晚,什正在通书什陶院的室内向自己用眼神暗示自己对层级结构看法的场景,又变得清晰起来。看来什正从一开始的观点就很明确,社会的阶层结构应该打破,每个人都当获得自由。她打内心深处就没有站在朝廷的一边过——虽然她目前的所有计划都是依赖朝廷之力实现的。
楼昫感到自己内心的青春之火再次汹涌地燃烧了起来。什正和什副在各种公开场合都在试图缓和自己对朝廷的意见,但楼昫现在已经可以很明确地确定了,那些都是场面话。毫无疑问的,在什正和什副所在的大陆,那里一定不存在君主。她们如果来到汉地,要引导汉地的发展,成为这个制度的掘墓人的话,那自己作为什正的追随者,也一定会肝脑涂地,秘密地从之。只不过,高官厚禄、让夫人穿金戴银的想法,可能就要暂且搁到一边去了。
楼昫又想起来他从什副处所受的那套记录汉语的“拉丁化”方案。几个月来,在各种忙碌危险事务的挤压下,他几乎快把它的存在给忘记了。但是一想到未来人人识字、人人读书、人人思想的盛景,他决定,在自己闲下来之后,如果有机会长时间接触底层的平民,他就将这套文书发散出去,顺带将自己能搞到的书都用这套文字转写,形成这种文字记录的第一套智识。什正和什副肯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多一个传播的人,这个时代的希望就可以大一分。
这次众人回到上林苑的时间颇早,当大家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下午的阳光还很炽烈。乐正绫和天依便利用这个当儿,同什兵们整理了这两日从河西地区贵族们口中所得的所有问题的解。在今日结束之后,她们便会继续回到天禄阁,在将底本上的错讹改订交还以后,开始词典编纂的第二阶段:将校对底本时形成的两千多个基本词,以及在河西记录获得的四千多个新词增补到河西地区的词典当中。
“这真是一事接着一事啊。”夷邕叹道。
“毕竟你不可能期待每一天都是假期。”张原对他说,“赵司马和骠骑将军设我们这个什也不是大发慈善来的。”
“对。”乐正绫向人们道,“赵司马还有十多天就要离开我们去北地,参加第二次对河西的进攻。在这十天内,我们只能加班加点,最好在他走之前能够遇到什么问题,让他解决一下。至于假期,或许他走之后,我们可以向新接管我们的中尉申请,再告几天假缓冲缓冲。”
听到什正可以在下个月初再申请放假,士兵们的脸上都露出悦色。不过楼昫的心里并不轻松。他的思维已经越过了几天的假日——一想到自己今后将会帮助什正做一件很大的事,他的心就扑腾扑腾地跳,停不下来。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