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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四节 帘幕无重数

    五月初二清晨。天依在榻上醒来,见外面天光才明,悠然地打了个哈欠,大口了呼吸了一下晨间的空气。

    “醒了?”身边传来了阿绫的声音。定睛一看,她又比自己早起了一些,已经在穿衣服。

    “嗯。”天依揉揉眼睛,“真是安逸啊。如果今天不用上长安挨热就好了。”

    “如果不上长安挨热,那我们就要被请出上林苑了。”乐正绫一边笑着,一边给自己的中衣系上衣带。

    “我再躺会儿。”天依眨眨眼睛,翻了个身,继续在床上赖了一会。

    “昨天我们做完了第一卷,a打头的词。”乐正绫向她说,“今天我们估计能把第二卷给做完,工作量不大。我们在陈仓调查的词里面,a打头的非常多,所以独占了一卷。之后是打头的,应该就没有a开头的那么多了。”

    “嗯。”天依慵懒地应道。

    “现在辰时还没到,我出去帮张嫂张罗一下朝食,一会儿给你送过来。”乐正绫将自己的衣服和发髻整理完以后,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门闩,“不要在床上赖得太迟哦。”

    “等一等,”听到此言,天依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我也去。”

    天依迅速地下了床,将中衣穿好,麻利地跟着阿绫进到了院子里。家奴营庖室中的炊烟刚刚升起来,二人走进厨房,帮张嫂淘粟看火。

    “去去去,”张嫂见依绫两人来了,急忙朝她们挥手,“你们去预备自己的事去。这儿我来。”

    “嫂,我们早上没什么事。”天依向她说,“我们一日里都不在,帮姑嫂们料理料理也是好的。”

    每到这种事上,张嫂都说不过她们。她连忙安排天依和阿绫去洗瓦子,准备煮第二瓦粟粥。这是整场早饭当中,较为轻松,也不用沾染烟尘的活计。在家奴营中诸事辛苦,家人又不在,这半年下来,张嫂和其他几位女奴几乎把两位小姑娘当成自己的侄女了。

    烹制朝食的过程较为简单——虽然这种简单是出于食材的简陋。几个人在厨房里忙了小半会儿,其他几个女奴又将昨晚吃剩的残菜热了热,家奴营的女奴们在开工之前便能每人吃上一顿热乎的、有些滋味的粟粥。

    这半年来她们的待遇比半年前还要好一些——乐正绫和天依作为斗食的什官,她们将每个月自己多饶的粮食和酱豉、盐味都分摊给了家奴营的厨房,自己跟大伙吃大锅饭。

    斗食这个官丝毫不大。对于一个要养育家中的父母、妻妾、儿女的壮年男子来说,就算当了什官,生活仍然有些拮据,甚至捉襟见肘。毕竟就连地方长吏都要面临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对于两个根本没有家庭的海国人来说,每个月发给的各种消费品反倒有很多的冗余。天依和乐正绫也并没有在汉代长住、积攒家业的打算,对于这半年来的她们来说,就算依附于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做一个高级打工族,自己所获的待遇也已经很足够了。故二人把月光的习惯也带到了公元前121年。

    每次家奴们就这方面的问题问起她们的时候,乐正绫都会叉起腰来笑道:

    “‘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赵司马和军幕中的几位尉官早已察觉了家奴们从两位女什官处获得了比一般家奴更好的伙食的状况,但是在赵司马的主张下,幕中并没有追究两位主事者的责任。按他的话来说,此事是升斗之事,完全没有必要细勘。这也是两人的知识为她们带来的隐性福利之一。

    在家奴营饱吃过一顿早饭以后,乐正绫返回了自己的屋内,拿出昨天从赵破奴处拿得的绢帛,准备写申请给天禄阁东阁北二院檐下加装竹帘的上书。但是她拿着笔迟疑了好久,最终仍然没有落帛。

    “天依!”乐正绫在窗内呼天依道。

    “怎么了?”

    “这个申请,我还是不会写。”乐正绫将毛笔递给她,“你先前不是在赵府做过几个月赵筠的老师么?也时常要接触这类应用文书。你知道怎么写比较得体,字也比我好看。”

    天依遂接过笔来,代阿绫完成这篇申请。不过她自己也是第一次向天禄阁中写这类申请,自己也难免要斟酌几分。这半年来,她们向赵司马提出过不少建议,不过涉及到增装右马登、改良麻纸这些计划的时候,代她们撰写公文的都是赵司马命令的军幕的文职,署名也是署的赵司马的名秩。当天依在这篇绢帛上题上通书什正的落款,并在落款上压下它特属的小印时,辰时也差不多到了。遥远的钟楼处传来沉闷的报时声,两人急忙穿好作为外衣的深衣,挂上背章,出到通书什的营房中,集结队伍。

    “昨晚睡得好么?”在什士们排成两排站好以后,乐正绫首先高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她将嗓门拔高,提振大家的精神。

    “昨天你们活太重了,大家一沾枕头就睡了。”祁晋师说,“我第一次巡夜的时候,就没有室内不打呼噜的。”

    “那就放松放松,不必站得那么端直。有做什么美梦么?”乐正绫先同小伙们侃起来。在开始需要高度专注的、枯燥劳顿的事务之前,什中的气氛最好还是以轻松为主。在进入长安之前,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欢颜。

    “自从入了什,我就没做过梦。”夷邕挺着身板道。

    甲伍的人都哄笑起来。

    “你放屁!”张原立马驳嘴,“封爵那晚上,你还说了梦话哩。”

    “‘钱,好多好多的钱,一万钱’!”立马有什士鹦鹉学舌地开始了模仿表演。

    “那是我还没睡着……故意说的。”夷邕吐了吐舌。

    “齐渊,你做了梦么?”乐正绫问甲伍的伍长。

    “没做过什么美梦,做了噩梦。梦见我每天在那校书,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在词典快完工的时候热死了。”

    “这是个好兆头。我们海国有个说法叫梦都是反的,说明以后的校对工作会越来越轻松。”乐正绫安慰他,“说明我们以后校书,阴凉会有的,光线也会有的,佳肴也会有的——已经有了。”

    “我还是想再吃一回昨天那个烤肉。”魏功说,“他那个肉还不是肉块,是把肉研成末,然后再堆成丸子,外面裹上面粉,再涂上酱料烤制的,跟我们平时吃的烤肉殊异,讲究得多。”

    “好了,你别说了。刚吃完早饭,我现在就饿了。”什士们制止他。

    “恨不得马车现在就把你送进天禄阁去!”何存翻了个白眼,“让你多干一个时辰的活,中午大吃三斤。”

    “要能大吃三斤,我能坐到半夜呢!”魏功拍了拍肚皮,吹起牛来。大家的脸上都挂着笑意。

    在热完气氛以后,前来接乘的车队也抵达了。通书什的爵士们次第登车,准备向天禄阁去,开始今天校对第二卷——甚至第三卷的任务。

    在带着词典进入天禄阁东阁的那间小院落的时候,乐正绫向陪从的书吏递交了早上天依撰的文书。那名二百石的书吏看了其中的内容,皱了皱眉头,但是他仍然遵照这个什官的请愿,带着绢帛走出了院子。

    对于能否在檐下装上防阳防热的帘子,士兵们心里都有点打鼓。但是不论这封申请能被受予与否,工作还是要开展。他们趁着太阳还没高起,尽早在东屋的檐下开始了对第二卷的关山地区匈奴语词的校对。

    五月初二的事务仍然繁杂。士兵们从这本底本当中发现的焉支山以西与焉支山以南判然有别的语词,并不比昨天揪出的少。每隔十几分钟,书吏们就要向士兵们递几根简牍,让他们增订新的词条。

    和第一天相比,书吏们对通书什这群人大惊小怪的神情要少了许多。当他们意识到通书什的士兵们和两个海夷是在正儿八经地做匈奴语研究的时候,他们一开始从气质、举止上对这些低爵什士们的鄙夷要少了很多。这颇有点像《大中华帝国史》里面提到的情况,传教士在广东海岸被官船发现的时候,海防官一开始认为传教士是不识字的蛮夷,但是当那个蛮夷向他出示了用拉丁文字写的圣经,并且将书上的字句读给他看以后,海防官便接受了这个传教士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从先秦到清朝,每一个宫廷和治理体系中总是存在两种对域外事物持不同意见的成员,愿意去接纳其他民族的风俗、信仰、文化知识的也总是大有人在。通书什能顺利办成,在匈奴语和塞语方面取得若干成果,也是有赖于赵司马和年轻的霍去病属于这等样人。

    午时,魏功大吃三斤的愿望没有实现。宫娥们送来的辅食不再是昨天的烤肉丸,而是一种啜饮起来冰凉软弹的肉冻。天依从前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听说过唐朝的宫廷里面有一种冷食——似乎叫水晶饭的,它用半透明的稻米,加上牛奶、奶油和各种甜品,放到井中冷藏,等到皇帝要食用的时候,就将它从井中提起,给皇帝和妃嫔重臣消暑用。通书什现在吃到的虽然不是水晶饭,但是猪肉冻的滋味咸香可口,也是一件解热的良品。看来在上午的文书提交之后,天禄阁还是比较照顾校书的人们的。

    比起奢华甘甜的水晶饭,肉冻这种料理在汉代的民间算是比较常见的一种。据一些民间传说称,汉时有位母亲生病了,大夏天的要吃肉冻,孝顺的子女便将加了汤的肉置于井中,等放到冰凉以后,提上来给母亲受用。母亲一吃这冰冰凉凉的猪肉冻,病就好了。看起来,未央宫给什士们提供的这二十多碗肉冻,也是以类似的方法做成的。

    “功,失望不失望?”楼昫一边吸着附在瘦肉上的弹滑清凉的肉冻,一边问他。

    “不失望!我改主意了。明天,我还要吃三碗肉冻。”

    大家都哈哈地乐起来。

    “等到明天上了一盘什么,你又要说吃三盘那个!”夷邕说道。

    一碗肉冻下去,众人体内的暑意都消退了很多。过硬的伙食也为下午的工作起到了保驾护航的作用。到下午四点半的时候,词数较少的第二卷就已经被士兵们一鼓作气地校完了。乐正绫并没有立即让大家开始校对第三卷,因为按照当前一天一卷的进度,不超过二十天,她们已经能够较为从容地完成整个底本的校对。没有必要去多赶时间。而且,从嗓子上来说,工作量一大,自己和天依的嗓子也受不了。她们还要尽量把嗓子保养到月底。

    “今天就早点回去吧。”乐正绫对众什士道,“在帘子没装上之前,我们多在这个热流当中校一个词,越吃亏。”

    “阁中宫中也没有派人来消息。”楼昫有些担心,“能安上么?”

    “大家要相信上面。就算不给安,也会有其他办法来解决的。我们可以再等个一两天,毕竟上报要批准,中间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

    大家遂将剩余的革书及多写的牍片装进自己的匣子里,检查和整理了校书现场以后,乘车回到营中过夜。每个人都期待着第二天他们再来到这个小院时,东西侧的瓦当下面会挂上非常阻热的帘子,这样自己的校书工作便能够彻底地安逸了。

    但是在之后的一日中,通书什的人们也仍然是在烈日的边缘工作着,关于加装帘幕的事情毫无半点音讯。这将众人都热得够呛,也是急得够呛。一直到元狩二年五月初四,当通书什的车驾再度停在天禄阁台下的车场时,有一名黄色腰绶的官僚站在阁的门口。

    乐正绫带着后生们上阁,那名官员拦住他们,问道:

    “而等是通书什?”

    “是。”乐正绫向他行礼。

    “而等前几日上书,想在东阁北二院布置帘帐防热。”

    “是。”

    “昨天夜间的时候,宫中让工人在院中加布了帘帐。以后再有避暑的事宜,而辈有上书者,会尽量给而辈安排。”

    “上恩浩荡!”

    通书什全体的成员都乖乖地向未央宫前殿的方向跪下来,叩拜三回。许多什士心中狂喜。天依一开始以为未央宫方面只是按照她和阿绫设想的那样,在东西侧屋的檐下施加了帘子。但是,当他们从甬道中来到校书的小院子里时,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连上面也盖住了!”夷邕惊呼道。

    小院子几乎被魔改了一遍。东西侧屋的檐下并没有施帘子,取而代之的,是院子的四角架起的四根木柱,在上面有几根轻质的龙骨,而在龙骨上铺了一层厚茅。茅葺之间具有空隙,少量的日光从上面照下来,保证院子的亮度。这种结构并不具有持久性,和依绫二人原先设想的帘子类似,是一种临时的装修。可是它一下子就将院子变成了有天窗的室内空间。在清代的宫廷和民间生活当中,这种在夏季能够避暑,在冬季又能够防寒的暖棚,是坊间四合院和皇家院落都爱好使用的良品。

    “我只能想到四个字:过于有能!”乐正绫也目瞪口呆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新铺的。在我们昨天下午走后到今天我们来前,宫中的工匠就把它做完了。”

    “本来院子也不大。”天依说,“而且古建筑的施工本来就以快见长。唐代的时候,唐太宗赐了魏征太极宫里的一间小殿,从那间小殿开始拆,到原模原样地在魏征的府上装好,就只用了半个月。对于汉国的御用工匠来说,在宫中的露天空间快速地搭暖棚,应该也是熟能生巧。”

    “这下好了!”楼昫兴奋道,“这个院子一下子成了深室,我们这下校书,可是方便安逸了。”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将书案摆好,把词典的第四卷摊开来,就着茅葺庇护下的凉意,准备满怀动力地校书。

    天依看着一夜之间被魔改许多的小院,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来了几句欧阳修的宋词: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在天禄阁东面的北二院,可谓真的符合“庭院深深”“帘幕无重数”这两条描写了。虽然词作者用此景要表示的是深居宅邸的女子的幽闭感春之情。

    天依突然联想到了远隔数百里外的赵筠。现在洛阳也已经进入了热季,很有可能还下到了梅雨。自己去年日夜相从的赵小姐,也已早嫁作莫子成的正室。她现在住在河南郡的府中,在那幽深的院子里,不知她的院子上了罩棚没有?她每天孤独地生活着,有没有继续读庄子的书,聊以消愁?莫公子又待她如何?晏柔姐现在在赵府,她的新郎官又是何等样人,她还时常受公子们的欺负么?

    天依对那两位少女的担忧又袭上心来,形成一股慌乱之感。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催着自己,仿佛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们两人不知道面临着什么未知的境况。

    或许,自己是真的要回洛阳看一看了。等什中的各项事务都忙完,赵司马和骠骑将军第二次远出河西以后,她和阿绫一定要向中尉告个假,准自己东回洛阳,找一找昔时的故人。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