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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四节 爵士学生

    新受封的爵士们饕餮地吞食着眼前端上来的一切。不断地有衣冠比他们更华贵的豪民和官吏向这边投来看笑话的目光,有些士兵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当他们向乐正什正投来咨询的目光的时候,乐正绫手拎着一瓶兰英酒,向士兵们挥道:

    “阿魏,阿夷,你们尽管大吃。活了十七年,才来这里走一遭,不吃更待何时?”

    小伙子们本来以为什正会让自己在通邑大都注意仪态。他们几个月前在陈仓草原上给那群匈奴人和塞人做调查时,什正是让自己以礼节待当地的部落民和酋长的,她们海夷管这叫“尊重当地人民的风俗习惯”。但是今天在长安北边繁华的陵邑中,在各种官吏豪民中间过午喝酒时,什正反倒不在意众人的仪表问题。这令不少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听了什正的话,大家也放宽心,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像山中的很多匪盗一样饕餮地吃着。

    楼昫同座上的人们耳语了几声,轻轻地端了一杯酒,走到什正的对面,请求坐到几位什官这边的案前。

    “来,小楼,坐,正好给你尝尝这个兰英酒。”

    楼昫遂坐了下来。三位什官先让他喝完杯中的余酿,随后,乐正绫又为他斟了一杯。这个举动让楼昫颇感心跳。

    “什正,我来不是喝酒的。我想问一下,我们不明白刚才您的命令。”

    “我的理由已经在刚才说过了呀。”乐正绫夹起一块鲜鱼,放入口中咀嚼。同院中高照的日光相比,室内的灯光昏暗,这让楼昫看不清什正晒得黝黑的面庞。这令他多了一些在脑中补足什正相貌的余地。

    “什正,我们一月在陇上的时候,您教导我们行礼端重,就连那些牧民都客客气气的。现在附近都是阔人,却不要求我们修这个……”

    乐正绫看看天依,二人又看看祁晋师。三个人笑了几声。

    “小侄先前让你们在牧场上,是让你们拉近同草原上人的关系,帮助调查进行。”祁晋师道,“我一个羌人都明白的道理,你脑瓜子这么聪明,还拘泥于礼该在何等样人面前表示么?”

    “这涉及到一个问题:礼是专门给体面的人施的么?不管你还是我,我们从前和渭河桥上的菜农一样一块做黔首的时候,大家都一样向他们施礼。我们自然知道那是没有办法,不施礼我们就要挨他的打。”乐正绫道,“现在大家都是在这肆上就食的,前几个月你们奔波转战多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吃点好的犒劳自己,还要看这群酒囊饭袋的颜色?市上大人是多,我先前在什里说了,不主动招惹他,惹事。现在我们这也不算惹事,我们是自己吃自己的,就算出糗也是我们自己出糗,那他们也预不得。”

    “是。”

    “你们肯定有些人摆不平这个心态,认为自己是新贵,刚从小卒升上来,不如那些既贵的人,是个土老帽,凡行为举止得体与否都要参了他们眼色。告诉你吧,别看别人现在衣装鲜华,面相白净,你们至少是做军队的文职,通过自己脑袋里的智识,在河西险地搏出来的,是正当劳动。他们中不少豪室,怎的来到这长安的?你和齐渊、何存他们都是小时候就在关东的乡村生活出来的,他们怎么扩大自己的家业,你们比我们清楚多了。”

    乐正绫将声音压低,向他说。楼昫听完这番话,有好一会儿都沉默不言。

    “我想起来我那边邻乡有个远亲,他们是同有秩、三老、县官打点,遇事有县兵撑持。他那个家主时常招妾,每生一胎儿女,遂下帖子让乡人出份子,出不起的便以农田抵押,不依的就遣家丁去打。这样把占了半乡的田亩。”楼昫向什正说出了这样的故事。

    “那就是了。我们的吃相是看起来不雅观,但是好歹吃的是鱼羊美酒。你说的那个乡人,他的吃相不管好不好看,大口咽下还是细嚼慢理,所啖的皆是人。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他们实了仓廪以后,穿上好衣裳,配上好剑名马,学上礼仪,衣冠楚楚地去做一个君子。你们看了他举止得体,得体了又怎么样?自己的一双黑手洗得干净么?夫子也说了,绘事后素,礼后乎仁。只要自己无愧仁心,循礼还是放旷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是汉国在语言学这一块唯一的一批潜在的知识人,能有现在的爵等,纯是靠自己得来的。有这个底气,你们言谈举止得体与否,需要去看那些人么?我们要拜,也是在必要的时候,拜必要的人。”

    “什正的意思,小子明白了。”楼昫向她拜言,“什正这也是海国的教导么?”

    “不是。很多海国人不是这么想的。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乐正绫耸耸肩,“我们那边的很多人,和汉国的很多人,很像。”

    “唯……”

    每次对这种事情有困扰的时候,只要一找什正,什正总能给自己说理。仿佛在母亲、父亲不在的人生当中,什正成了尚处少年的自己唯一的导引之人。一口兰英酒下喉,甘香夹杂着清气深入自己的心腹。楼昫又主动向什正敬了两杯酒,回到通书什的队伍当中。他打算稍晚一些的时候,向众人复述什正在这一块的态度,大家讨论讨论——至少要等附近没有了那些姬妾僮仆跟从左右的人以后。

    通书什的后生们将所点的菜羹、美酒吃得一口不剩——这也是让他们在一些阔人眼里有如穷鬼的一大恶点。不过在乐正什正的劝慰下,大家都将所有这些目光抛之度外。待到大家酒足饭饱,前往院前结账的时候,听到伙计报出的价格,众人吸了一口气。

    “打个整,四千六百钱。”

    “好家伙!”何存惊呼,“一顿饭,一个人就吃了两百多。够买两头牛了。”

    “这还是我们扎堆地吃,几个人可以点同一样盘,成本消了很多啦。”夷邕劝解他,“我们还有好几万呢。”

    说是这么说,两百铢钱,一个汉代的平民,一个月也攒不出两百铢。第一次如此高地消费,众人的心里都有些发虚。

    “今天是给大家饱饱口福。我们今天入这陵邑的时候,大家在街边桥上见到的人们,他们辛辛苦苦劳动,交上来赋税,供给我们的生活,但是终年劳碌,一顿这样的饭也吃不上。”乐正绫向他们说,“现在是大家初封,可以随意寻一些乐子。今后在漫长的禄爵生涯当中,不要忘了他们。”

    在每人交完宴饮的花费之后,乐正绫和祁晋师带着士兵们又到长陵的其他地方去逛了一圈。大概到下午未时,日已西偏了,大家的酒意也散了,他们才回到城门口领回马,慢慢地踱回上林苑去。

    走在两边种着树的大道上,楼昫坐在鞍前,听着夏风吹拂着草木的沙沙声,看着路旁行色匆匆的人们,他忽然感觉自己脱离了原地,飘在空中。曾几何时,自己在洛阳的行伍当中,做最艰难的活都只能领到一点微薄的粟米。而如今他反倒不用做任何的事情,却能有金盘美酒下肚,还有上林苑里的骏马可乘。这种生活,不是在空中,是在哪里呢?他甚至都为自己现在的境地感到有些恐惧。自己这样整日地不做事情,却享有丰富的财资,这种过于虚幻的生活能够维持下去么?人们看了自己现在的境地,不会指责自己不劳动而得食么?

    “军幕给定的时间是,你们可以放到月底。”一直在身边伴行的眉出提醒人们,“你们这些天如果还要去其他地方的话,我们会护送你们去。顺带从你们这边捞捞好处。”

    “之后,我们继续回上林苑。”乐正绫接着他的话茬对众后生道,“到时候大家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几天过的是特别的日子,但是这种日子不是给大家天天准备的。你们还是四级的不更,就爵秩来说,也还没脱离普通一兵。在营中还是要每天吃腌菜肉酱粟米,跟着毋奴韦和祁什副学塞语和匈奴语。”

    听到乐正绫对自己今后学习生活的宣告,楼昫的心情踏实了一些。自己确实是还在劳动的,在上林苑的大营里面,做的是心力的劳动。自己至少还在凭借本事挣得这些日的休假,而不是和自己在故乡的远亲一样凭借其他什么。

    “今天大家先回上林苑休息,毕竟人马劳顿。”乐正绫说,“晚上大概还有一场酒,是我个人作为什官,请你们诸位,还有素来保护我们的眉队副和闵队正。筵席就设在大营的那间酒垆里面,条件可能比我们过午的时候差一些,不过也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什正,我们还是均摊就好了!”众人纷纷道。

    “请客该有一个请客的样子。”乐正绫将手抬起,“这一顿是海夷的宴会,由海夷来请。”

    “眉队副,您今晚赏脸来么?”天依向走在身边的眉出作揖。

    “既然是通书什赏脸,我必是不辞的!”眉出笑着,“回去以后我将这报予闵队正,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就过来。”

    乐正绫看着远处流淌的渭河,眨了眨眼。她今天策划的这场晚宴是有导向的。士兵们这两天不能尽是享受。今天这一趟来到长陵,放松安逸当然是一个目的,但是也是让他们在马上看一看,自己作为新贵,身份发生变化以后,在众庶、军丁、市人和比他们要高更多阶的贵胄眼里,他们处在一个什么境地,自己到底是翻身成了老爷,能与辛苦奔波的百姓说他们不同了,还是自己仍然处于层级结构的较下层。而在回到上林苑以后,在晚上那次宴会,酒过三巡的时候,她要向眉出和闵队正询问那五名为了护卫他们而在河西壮烈殉职的北军骑士的具体的家族、籍贯,让他说出他们生前平时的故事和为人,再同热意上涌的士兵们当场商量资助那五个家庭的事宜。虽然她在乌戾山下就已经问得了那五人的信息,但是那是她个人掌握的知识,她要在今晚将它变成通书什众人的公共知识。

    乐正绫的心底里一直有一股隐忧,当自己和什中的后生们纷纷被朝廷重金收买,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均显著提高以后,她们对待社会上其他人的态度会不会随着时过境迁而变异。无论是今天的出游还是晚上的那顿酒,她都要试图给她自己和人们营造一片记忆,至少让她自己牢牢记着,在自己所有的一切背后,是若干人持续或瞬间的牺牲。虽然对于这个设想最终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还是只能“劝百讽一”,她并不报太大的期望。

    当夜。在酒意尚醇的时候,乐正绫向眉出抛出了这个问题。眉队副一开始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他方举着酒杯,听闻这个问题,他忽然重重地将杯子放了下来。筷子也被搁到了盘上,他用两手托着自己的膝盖,想了好一会儿。

    “有一个是姓申的,叫山。”眉出说,“你们应该在河西同他聊过天。”

    “他的样貌如何?”士兵们问他。

    “高高的,山西武功人,”眉出继续说着,“身子平直长大,脸是方形的,右脸有一道疤,是先前天子会猎的时候被一支箭擦过,侥幸未死而结的。”

    “是他。”齐渊猛地从坐席上站起来,“我记得清楚。那天我们正同卢胡王交战,有一根箭命中了他的面门。打完以后也没救回来他。”

    “他自己从前经常拿脸上的箭疤跟伍人开玩笑,说天不绝他,必有后福。”眉出右手执着杯子,口气忽然变得惆怅。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什士亦面色愀然。齐渊和这名死者曾经在焉支山中共同解过一只冻死的拉车马,当时他和这名申姓骑士相谈甚欢,但是转过几天之后,自己便看到那位健谈的勇士僵卧在了皋兰山下的草场上,齐渊连他的身份也不得知。

    停顿了许久之后,眉出向他们继续说了其余四人的姓名籍贯,以及他们平日里的性格、轶事。这其中有三位骑士,都是同通书什的后生们在平日里聊过天,或者共事过的。席前沉寂下来,夜风吹进窗户,仿佛带了些什么飘物入户。士兵们都感到那是逝者的亡灵感到召唤,从遥远的昆仑来入了窗棂。

    “他们平时都和我们一样,是有血肉、筋腱的人。”乐正绫对众士兵说,“这次出征,这五人纯是为了我们什中上下而死的。既然得知了他们的身份和所出,我们要负起这个责任来,安顿安顿他们的家庭。”

    在酒意的促动下,什士们很快就应允了什正提出的这个意见。乐正绫并没有立即就同大家商量具体的在资金上扶持那五家家属的具体的方案,而是和人们举杯,继续完成剩余的宴饮。

    眉出虽然对此不置可否——他在乌戾山北同她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向她申明,北军骑士的抚恤主要是由朝廷来完成的。但是既然通书什有意要出私人的泉币来帮助那五户关内的家属,那对于那五位同袍的亲故来说,也是一件利好的消息。何况他也实在想不出来通书什所获的那些丰厚的酬劳能被士兵们用在哪儿。

    谈着这件事,众人的脸上都颇怅惘。在日中还尽情享受着长陵的繁荣的小伙子们,都将肩膀沉了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来,再举杯吧。”祁晋师举起酒杯,“我们现在谈的都是好事,是对他们的灵魂、他们自己的家人皆有告慰的。斯灵要是在场的话,他们高兴,应该也希望我们喝得尽兴。亡者已经结束了,我们要快快乐乐地替他们生活下去,这个是正道。”

    “举杯。”

    在祁晋师的劝慰下,众人又多进了一遍酒。随后,乐正绫站起来:

    “下一次出河西,我们是不随大军出征了。这样也不会有人为了我们而死,这是军幕的英明决断。不过,司马和骠骑将军也是要鞭策我们,大家在这个壁垒以南,在关内安居的时候,得把学艺继续精进。大家半年前还是智力、体力共劳的,今后主要要转移到智力上面,这个大家要做好转换的准备。”

    “什正,我们收假以后,日后编纂匈奴语词典,是要重新编修一遍么?”楼昫问道。

    “不用重新编修。我们已经有一部现成的词典在天禄阁,我们只要以那个词典为底本,将我们在河西地区调查所得的,顶代进去,再延请在长安的河西贵族过来,增补词项。不用再从头来一遍。不过这个增补的过程,可能就要花费更大的时间。”天依向他解释。

    “那词典已经在天禄阁了,我们……”

    “我们进天禄阁去。”乐正绫向众士兵宣布。

    “可那儿是宫中……”

    “我们可以进去。”乐正绫说,“到了那里,就不能像在长陵食肆里那样了。大家见了阁中的吏士,都要恭敬有礼。”

    许多士兵吐了一口气。接近半年的劳碌是结束了,自己也好好地放松了一天。但是日子并没有好过许多,一片更大的世界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自己就如同被什正、司马和更高的上峰嵌进了一道轮辐,即将随着车驾滚向更远的、平坦的道路。

    “来吧,为了什中诸君的事业,我再敬你们一杯。”

    乐正绫抬起酒杯。祁晋师吹起口哨,大家都将自己嗓头淤积的声音呼啸出来,将一整杯米酒一饮而尽。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