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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二节 初夏的关中

    元狩二年四月十九日清晨,夏季的渭河如一条静寂的白练,在青翠欲滴的关中平原上涌流。泾河、沣河,以及下游的灞河为它提供着不竭的水源。去年乐正绫和天依带领通书什前往长陵时,渭河的水面尚是现在的二分之一,许多潮湿黏浊的河床裸露在空气中。而现在,走在渭河旁边的堤岸上,盈盈的河水已经离道上的众人不到十丈了。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楼昫乘在马上,摇头晃脑地感叹起来。他和通书什的其他士兵今天并没有穿着铠甲,单是穿着一身发给的衣冠,以表明他们的爵位。听赵司马说,长安附近夏季盗贼并不常见,故他们一时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不过,为了保障通书什的安全,军幕还是命令眉出带领一个伍的北军骑士,便衣前来支援他们。

    十多个穿戴着汉衣冠的少年行在渭河旁的杨柳堤路中。就年龄来说,他们还有三年才能到加冠的年纪,按理说不应该戴这个不更所戴的冠。但是既走渠道入军一年,他们平时早就戴起了皮弁、冠帻等帽饰,朝廷在封爵的时候也已经将他们默认为既冠的青年。

    在众多衣冠的少年里面,穿着暖暖的素色曲裾的天依和乐正绫反倒看起来像是他们当中地位最低的人——虽然在事实上也是这样。在中央和地方的溥籍档案当中,她们还是被标定为普通的妇人,而她们所带的通书什的十六名士兵,以及祁晋师和万安,都是官方册封的四级功爵和武功爵。在她们统领的整个什中,只有她们两人没有任何爵位头衔,孑然一身。

    “我们这是有点沐猴而冠的感觉了。”何存一边走,一边看着甲伍当中的小郑,“你这脸圆圆的,憨憨痴痴的,我也是尖嘴猴腮,士大夫里哪有我们这样的呢!”

    小郑在未入通书什的时候就经常被开玩笑。听了这句话,他只是如常地在马上笑了几声。

    “我们的什中不要以相貌来取人。脸圆圆的多可爱啊!就算尖尖的,瘦削的,也是各有风采。”乐正绫转头向众人道,“不要以相貌来取人。”

    “你们以后进了长安城,在官舍里面休息,在馆阁里面工作,你们见到的那群真正的大夫卿士,他们也不过如此。”天依向他们摆手,“大夫是生来样貌决定的么?富人家的孩子就漂亮、穷人家的孩子就丑,那不过是小时候进补的营养、生活习惯使然的。换句话说,你们以后有了子嗣,他们只要每日营养管够,发育总是良好的。”

    “什正和什副先前在海国的时候也是这样么?”楼昫好奇道。虽然现在跟随通书什转战一个月余,天依和乐正绫的样貌受到了较大的摧残,以至于她们只能在脸上挂纱出行,但是很明显,二人的骨质、五官乃至唇齿,这些基础在汉地是相当出众的。出于汉地的经验,他在第一次见到什正和什副的时候,一直将两位什官在海国中的地位看得不低。这也是大部分和她们见上第一面的汉朝人所下的判断。

    “我们在海国属于中人。”天依向士兵们说道,“我们海国有种种的问题,但是就庶民的待遇上,汉国尚确实是不及的。我从前在海国时,月给有两万钱许。”

    “两万铢?”士兵们道,“这都快赶上赵司马了。”

    “我们那的物价也高,一套边长不出几十尺的房子,你不花百万钱下不来,但是我折算的时候,是算米价和汉国持平的。”

    “几十尺的房子,住着有什么意思?”

    “所以这也是我们对汉地的住宅有好感的一个方面,”天依说着,“在汉地,无论贫贱富贵,你总是有院子住。我们海国那边一半多的人都住在城里,凡是城里的人,买一套院子得有个三四千万钱。”

    “这太贵了!”楼昫摇摇头,“我们这一套院宅,平均下来也就万钱许。什中大家昨日发给了奖酬,正在想怎么给家里置地呢!”

    “这就是汉国和海国的不同了。”

    两个现代人一边跟她们的新爵们畅聊着房价、物价,海国和汉地的工作和生活等等问题,一边走在初夏的关中官路上。骑行的速度不慢,毕竟他们同上林苑中的良马磨合了近半年——除了在河西换过马的小郑以外——人们对坐骑的控制已经较为熟稔。骝驹驮着他们,踏上了宽阔的渭河桥。

    桥上行走着许多百姓和商旅。民众们见了如此多的不更,纷纷让到一旁,向他们低头行礼。这令通书什的后生们感到得意。不过楼昫在得意以后,忽然产生了一股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似乎自己前些年在街上走路的时候,还能随意同其他闾民庶众攀谈聊天,但是今天,自己身上穿着这副冠服,那些人见了他都朝自己行礼,自己的嘴仿佛也被神秘地封上,没法跟他们畅快地交流。

    这套衣服,还有朝廷的军功爵制真的是具有一种力量,或者说“气”。自己平日里没有察觉,现在却感到它们像一道不高的垣墙一样,把自己和百姓隔开了——分明自己去年还是在道旁徒行的闾民里头的。

    楼昫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中间的位置,悬浮在空中,脚下没有基石。真正的卿士贵胄不会正眼看他,而现在自己又同平民区别了开来。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回头有闲的时候,得问问什正,看她对此有什么看法。

    楼昫抬眼四望,似乎还有其他几个战友对这种场面感到陌生。从表情上来看,他们也陷入了困惑。或许这就是低级爵都会面临的一个问题吧。

    “乡党,你这挑着两筐菜豆上哪儿卖去?”楼昫在马上问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路人。

    那名路人以为自己在桥上犯了什么条律,爵士要来没收他的货物,急忙仆下来向发话的人谢罪。

    “不是,乡党,不要那么慌张,就是问一问。”

    菜农这才从桥面上爬起来,不光是将自己的去向、菜豆的信息说了出来,还向他说了一大通,证明自己是三代贫苦良善。

    “不用说这么多的。乡党,祝你好生意!”

    那个菜农再次向楼昫伏拜,才挑着担子恭敬地离开了桥面,其他围观的路人也各自散了。其他士兵都冲他笑起来。

    看来今后连跟路人答话都成了一种奢望。怪,真怪。自己连升了四级爵士以后,反倒生活还不太如得爵之前似的。一想起刚才的场面,楼昫的眉头便沉了下来。

    在长陵的谯楼外,众人进入了他们上次来时所熟悉的那条城外街道。见有十多个不更聚堆来到街上,路边的商贩都向他们喊号子,推售各种东西。天依对此地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向她卖朱砂做药的商人,但是这次复来的时候,那个商人的身影不见了,只有在他店中帮忙的那个小孩子还在。

    天依下了马,牵着马走到药铺前,问那名小少年药铺老板的事。

    “您我半年前见过,是一群小哥哥的姑姑。”这名少年记忆力旺盛,迅速地认出了她。随后,他看到这名女子身后半年前来的那群人竟然都穿上了冠服,眼里惊呆了。他连忙向眼前的人深揖。在行礼过后,他才说:

    “您问的是我叔叔?他有急事去了。”

    “喔……”

    “别听他的,是得风邪死了。”旁边贩瓜的人先开口了。

    “你这么多嘴!”在药铺做活的少年狠狠地盯了那名菜贩子。

    “得亏啊,你们之前没买他家的药。”瓜农多说了一句,随即立马闭言。

    “您听这人胡说!这生死本来就是神明定的,金石草木能有神明的力么?”少年向天依道,“我们铺中的药材绝对是一等一正宗的,不掺假。我叔的性命鬼神要取,能有什么办法呢?”

    “对。”天依转向那名瓜农,“小后生说得对,卖药的本来就是提供一个可能,不是说买了药吃了药就一定能好,还得全赖神明。他们生意开张也辛苦,不能传这谣言。”

    “是,仆知错了。”瓜农立马弓腰向她说。

    “来,大家买点甜瓜吧!”天依转头向通书什的众人道,“渴了一早上了,吃个瓜,进城慢慢逛。”

    看到这位家里有十几位爵士的这位“姑姑”来支持自己生意,那名瓜农感觉自己今天的生意应该是有了某位天君的庇佑。

    天依一边咬着切好的鲜瓜,一边看着小半年不见,主人便已离去的药铺。那个店主向她吆喝时的神态仍然存留在她的脑海中。凉风吹过她的身侧,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从天依的心中升起。在汉代,若暂且将“医者不能自医”这种话抛却,单看社会上的各种状况的话,在朱砂等各种矿物粉,以及不知来自何处的草药的治理下,接受治疗的人们并得不到太多的康复上的保障。这个时代的药物——尤其是携带毒性的矿物药物,更多情况下是作为心灵上的安慰剂而存在的,如同清末乡镇医生开给鲁迅的“两只蟋蟀”的药方一样。

    在现在的医疗条件下,自己和阿绫若是再生什么大病,仍是只能寄希望于尽量少菌的卫生条件,依靠从食物摄入的营养维持的自身免疫系统,以及少量的草药。还好,她们在穿越之前的数年中侥幸打过一些疫苗,而在这两千年前的绝国,相当一部分病菌还不能动弹她们。

    通书什的青年们在城外吃完了瓜,牵着马准备进城。在谯楼下向守兵出示了各人显示自己身份的文牍。守兵不再像上次那样严厉多疑,而是在身份亮明以后,即延了他们入城。通书什的士兵们将马匹寄存至守城的军士处,随后步行进入陵邑——长陵县内部本身没有禁止车马行驶,大家单纯觉得打马入城多有不便。

    与半年前相比,长陵这个陵邑有着更多的生机。原来在冬日来时,他们只能看到素净的院墙和道路,而现在再至城内,一丛丛茂密的树荫将城市妆点得更有野趣了。

    “你们想去哪儿?”乐正绫问自己的士兵们。

    “去那家革球店!”夷邕捋起他宽大的袖子——虽然他自己觉得这于平日的行动多有不便,但是毕竟宽衣博带也是一种脱产的象征,“让匈奴人拿走了,我们就再买。反正有钱,把他全店的球都买下来都不成问题!”

    “嗯,先买它一人一个。上次花的是幕下的钱,才买了八个,这次花自己的钱。”士兵们也说。

    “你们这次买球,就不是冲着球去的。”乐正绫向他们道,“你们是向那家店主人炫耀冠带去的。”

    “被什正识破了。”小郑和火伴们嘿嘿地笑起来。

    乐正绫遂带着他们,往市上的蹴鞠店行去。

    同城外的药铺主人不同,那个蹴鞠店的老板在半年中倒是并没有受疾病的侵蚀,整个人看起来较为健康。似乎在这几个月内,他的足球生意也做得不错。天依记得原先有一家开在这家蹴鞠店旁侧的门面,现在也被他赁得了,有几个伙计正在给店铺新扩的区域重整墙面,往上挂更多的革球。

    见到有许多衣冠爵士云集到他的店面前,蹴鞠店的主人连忙带领那几个小厮出来,向他们长揖。不更,作为第四级爵,在当地居民非富即贵的几个陵邑中并不是什么显赫的身份——身为什中地位相对来说最显赫的,爵列官首的张万安并没有陪同通书什出来,而是在苑中陪同父亲。但是有如此多的不更一块行动——而且身上衣冠皆新,而面庞却粗糙青涩,很显然是又一批在河西之战中占了便宜的新贵要来这市上挥霍钱财。他多年的营商经验告诉自己,这部分愣头青是最容易忽悠撒钱的主儿。

    待蹴鞠店主人从袖子后面露出恭敬的脸来时,他才发现这批人正是半年前和市吏的侄甥打架的那群赵司马的军士。

    “列位爵爷!本处前些时日新雇了个师傅,改良了些工艺,球是更耐用了!爵爷们先前的球买去如何?好踏么?”

    听到改良工艺,天依突然回想起来,自己和阿绫在半年前曾经同赵司马申请过改良造纸工艺。如今半年过去了,她们并没有从军幕那里得到任何消息。看来通书什离摆脱革、绢帛等昂贵的书写材料尚需有很长的时间——虽然可书写的麻纸现在造出来也仍然昂贵。

    “不错,挺好踏的。”士兵们对店主道,“这次我们给一人来一只,都要九寸的。”

    那个店长遂满脸堆笑地命小厮们将二十只——士兵们决定给不在场的万安也捎一个——革球,恭恭敬敬拿到每一个人的手上。还是像上次来时一样,他们让店长准备了一只袋子,将革球都放在里面。等下午出了城外,他们再将各自的革球放上马袋,打包带回营去。这次他们购买的踏球,可能就要跟随他们比较长的时间了——虽然再长也长不过数个月。

    大家购完了革球,又在市上的其他地方逛了逛,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看了角抵等百戏。这些娱乐活动大部分是后世魔术、摔跤、杂技等项目的渊薮。当大家摩肩接踵地从长陵的市上出来会合的时候,已然是时近中午。

    “什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齐渊问乐正绫道,“您吩咐。”

    “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去过午。”阿绫冲他眨眨眼,“大家肯定都饿了。”

    “上次我们去的是市东北的酒垆。”何存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说。

    “大家对那里的味道感觉如何?”

    “好是好。”张原说,“可我们现在是爵士了,再去那个酒垆,和市人走卒混在一块,难免有点失了面子。”

    “如果单纯想享受美食美酒,这是天经地义的,直接说出来没事。”乐正绫向他道,“这是我们每个人的渴望,无论大夫还是庶民都是一致的。市人走卒要有了那么多泉币,他们自然也会去饱餐一顿。”

    “嗯。”张原点点头,随后他似乎隐约感觉到什正话里有话。

    不过,不管什正多提醒自己不要忘掉原来的出身,反正这个女什官至多再过一两年也就成为小楼的妇人了,到时候自己和楼昫兄弟喝酒,她照例也要同那些侍婢一样站在旁边看的。张原并没有把什正的意思放在心上。毕竟以后自己的官肯定要比这个妇人还要大着呢。

    张原如是想着。夷邕叫住了一个市人,向他问了全长陵中最高档酒肆的所在。众人寻请他带路,通书什一行十多名男爵,都朝着这个时代民间最豪华的料理进发而去。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