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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五节 饮马长城窟

    乌戾山口南面的山腰处,在骠骑部队的命令下,乐正绫率领通书什的士兵们扎下营来。

    当楼昫、夷邕等人在缓坡上生火的时候,乐正绫捂着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脊背,看着漫山满谷树立的各色旌旗,又想起来这支部队出军赶路的时候,从山谷的南面底部爬升上来的场景。她当时也在队伍中和天依紧赶慢赶地往山头走,一下午就翻过了山,她当时并未想过在自己翻越之后的十几天里,会有许多人在或百步或十余步的地方拉满弓箭朝自己发射,其中一支还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她们在这个故地度过了最后一个提心吊胆的晚上——第二天,当天依和阿绫爬起来呼吸清晨二氧化碳浓度较大的、山间湿冷的空气时,她们意识到山南的时序已经悄然转移为了夏季。

    “毕竟也四月了。”齐渊对她们说,“再过一个月,汉地就要农忙了。”

    天依想起来《诗经》的《豳风七月》中曾经描写过先秦时期普通农牧民眼中观察的世界——“四月秀葽,五月鸣蜩……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时序的改变,首先反映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和牧民眼中的,便是不同月份会出现的昆虫的现象。在《诗经》这部歌谣集中,昆虫几乎伴随了远古人类全部的生活和生产活动,频频出现在他们的精神世界和诗篇当中。比如在《出车》中,有“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在《东山》中,也有“伊威在室,蠨蛸在户”“蜎蜎者蠋,烝在桑野”等。甚至在《硕人》当中,连形容妇人的姣好容颜,先民们也使用“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丝毫不介意用昆虫来比拟美女的脖颈和五官。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在穿越之前居住在被高度无机化的斗室当中,不常见到昆虫,最多也就是蜘蛛蟑螂之类,故她每当《硕人》的时候,总会对这些拿昆虫譬喻感到隔膜。直到自己穿越过来以后,在赵府破败的下人住宅、遍布花草的赵小姐的院子里,她才真正浸入式地体会到了古人这些用喻的生动。

    “四月份了,我看这山上已经有蟋蟀叫了。”小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这种草在甘肃的乌戾山上并不常见。

    “真好,你还能听见这会蟋蟀叫。”齐渊拍拍他的肩膀。

    “只是摔了一跤!那衣甲也厚实。”小郑笑了起来,圆圆的脸配上他的笑容,显得憨态可掬。天依一边同小郑谈天,问他的伤情,一边盯着这个十七岁少年的面庞。他的脸很像自己从前逛博物馆时看到的某个西汉时期的陶塑,圆脸蛋、高鼻头,眉目温和,用传统的话来说,很有福相,但是这种相貌又并不属于油光满面的阔人们,笑容中带着辛苦,期盼着哪一天自己能从劳碌中脱身,主人能开恩放过自己。而那个在博物馆展出的俑,也确实就是一个端着器物侍立的仆人。

    在加入通书什之前,小郑早已经养成了这副神态,对每个人都陪笑到底。这或许受他的家庭环境影响,或者受他从小长大的社会环境影响,或者是在军营中面对官长养成的。他每日摆出这副表情,在琐碎的日子里能免去很多烦恼,但是戴上这副表情的后果之一便是,他已被大多数人自动标定为某个生来就当服务他人、被人欺压的人群,他会把这憨态的微笑一直保留到自己的坟墓中去。古代讲究以面相人,像《范进中举》中,胡屠户对自己的女婿说的,便是“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个个“方面大耳”,而范进尖嘴猴腮的,自然注定了他在考场上失败的命运。在各种资源一开始就被悬殊地分配完毕的社会,谁能成为官僚贵族,谁能成为知识分子,是跟他的面相一样,先天地就决定了的。

    自己和阿绫的到来正是小范围地改变了这种情况——进入通书什的,由于年龄要求不大,所遴选来的大部分是中下层出身,即在入伍之前,自身的家庭条件并不富足的子弟。而由于要求识字断文,故被选者的家庭条件大部分是在近几年来才因为种种原因——大部分是社会的原因——落魄下来的,这样他们才能在小时候受到识字的教育。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楼昫便是一个标准的这类少年。按照原来的轨迹,他们已经不可能获得进一步发展自己的机会。除了在军中同敌人白刃拼命以外,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提高自己境遇的渠道。但是当士兵们来到通书什以后,自己和阿绫继续向他们提供了这个时代在某个方面最为优质的知识资源,故他们纵使长着一脸“僮仆相貌”,或者“尖嘴猴腮”、他们也能获得机会,跻身进入统治集团。

    或许当小郑在关内被封爵任职以后,当他继续宽厚地笑着加入官僚和文人的圈子时,自己有如僮仆一般的神情和身态只会引来那些高高在上、心宽体胖的大人物的嘲笑。他们会嘲笑他出身低贱,容貌粗糙,气质鄙下,他们要极力通过这种嘲笑证明,虽然由于侥幸,小郑能够取得一些智识,但是在根底上,他仍然同他们这些体面人不同。这种歧视,天依是在现代也见过的,在一些重新复辟的家族面前,他们用的话术是所谓的“书香门第”和“贵族精神”。那么当天依处在那些又臭又长的家族极力夸耀的元祖的年代,在平等等价值根本没有点亮东亚的时候,这种情况自是更多和更寻常。

    小郑,你一定要和通书什的其他战友们坚持下来,当我们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用你的所学去打败他们。天依默默地看着小郑,但是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

    在翻越乌戾山以后,众军朝着黄河继续前进。虽然在比起出征时减半的行军速度下,“朝辞乌戾山,暮宿黄河边”已经成为了一种奢望。不过,行走在从乌戾山到黄河渡口的广大河谷中时,天依和通书什的其他人仍然感受到了极大的惬意。当他们再经过那些在河谷中星散分布的匈奴小部落时,有些士兵甚至用匈奴语跟远处的牧人简单地对了几句。在跟匈奴语打交道了两个月后,不止是分析语言的水平,通书什使用语言的能力也得到了提高。

    当然,比起现代的普通大学生来说,通书什的知识仍然是零散、碎片和处于入门程度的。

    当时间运转到四月初八傍晚的时候,骠骑军的前哨终于看到了远方奔涌流注的黄河,以及它的渡口。在渡过黄河以后,众军就地宿营。这是一个重大的利好信号,这意味着,从时间上来讲,再多睡一觉,他们就能抵达临洮长城以北的小城寨,而距离入关,自然也就不远了。

    朝廷派遣的辎重队已经在渡口南面等候多时。当通书什乘船来到黄河南面的时候,夷邕一下来就和发给他们口粮的军士熊抱在了一起。一直到今天之前,他们一路上的粮食都是靠焉支山以南的部落接济的。现在见到朝廷的士兵和民夫向自己发放食物,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完全进入汉的控辖地带了。

    当夜的气氛静谧而又和平。再也没有任何担忧困扰着汉军的士兵们,阻止他们进入安稳的梦乡。天依躺在毯子上,一边享受着清凉的初夏的夜晚,一边抱着身旁的阿绫,感到自转战以来,长期紧绷的神经总算是彻底地舒展开了。在这个情绪以及温和的气候的感召下,她的双手不禁又不老实了起来。

    “再等等,等我们回去……”阿绫衔着木枚,细声对旁边的恋人道。

    “等我们回长安,估计都要四月下旬了!”天依将头发埋在阿绫的右肩,“我等不了那么久。”

    “外面可是睡觉的什兵们……我们现在都半个月没洗澡了,身上都脏成啥样啦。等回了上林苑,我们再好好治理治理。”

    天依只能叹着气,用手在阿绫柔软的身体上蹭来蹭去,过过手瘾。

    “夏季总算还是来了。从今天开始,寒冷与我们无关。”天依一边享受着同恋人相与的片刻欢愉,一边听着旁边营地中的虫声,“现在想想,我还是喜欢夏季。它能让我想起来许多和吕兄、陈兄、晏妹妹在一块时美好的事情。可惜时光不等人,到今年夏季来临的时候,大家都远隔各地了。”

    “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申请回一趟洛阳嘛。”乐正绫说着,“赵司马要打第二次河西之战,中间我不信他不回去和儿女见见面。你可以申请过去,跟你的故人们会会,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吕兄、陈兄,辛兄、廖兄。晏柔,赵小姐……莫子成……”天依掰着手指,一一地数着这些名字。甚至就连莫子成,她现在都有一点怀念。自己再次见到他时,得穿上自己在军中素来套的大铠,秉起环首刀,向他示威——自己离开了他的荫蔽和诱惑,仍然能在汉地混得风生水起。

    就这么想着想着,天依攀在乐正绫的身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几乎每个在军中供事的人都通过充沛的睡眠使自己的精气神恢复了起来。晨光也早早地来到了黄河岸边丰茂的草地上。如果不是这个渡口同临洮之间的方位关系,天依和阿绫绝对不会相信,这个水草阜盛的地界就是两千年后的兰州附近。

    当士兵们把帐篷布收回辎重车的时候,天依看向附近的营盘,发现匈奴的贵族们正坐在胡登上,一边谈笑着饮酒,一边看着其他部落民俘虏们为他们准备车马。这群贵俘,似乎在第一天的狼狈之后,就迅速地重新成为了人上人。他们要随军队到温暖的长安,大量身份凄惨的仆人还在身边当牛做马,在那边安顿下来,赏花喝酒结交贵人,过了这个黄河,恐怕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楼昫也同样看到了这个场景。他正在乐正什正的身边拔幕钉,看到这些人,气不打一处来。

    “这群硕鼠!”楼昫低声骂道,“被我们天兵打败了,还这么不可一世的模样。什正,为什么朝廷还要这么养着他们?”

    “朝廷这么做自然有朝廷的需要。”乐正绫一边将帐篷布掀到夷邕那面,一边说。

    “什正,我们在塞外,这些时日,每问您这方面的问题,您都说上面自有安排,不让我们知晓。”

    “这你原本就不需要问呀。”乐正绫对楼昫说,“把这些匈奴贵族抓获回来,骠骑将军和今上是要让他们做什么?遇到事情,你得多自己想想。以后他们封你成了大人,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总要靠自己的力智来看待各种问题。”

    楼昫遂低下头来,细细地想这些匈奴的贵族被朝廷优待是有什么用。未几,他便不再继续问什正这个问题了。

    骠骑军的队伍在用完蔬果丰富的朝食,补充了大量维生素以后,重新往南开拔。在四月初九的傍晚,在一片金黄的暮色当中,乐正绫和天依重新看到了那座小城寨。骠骑军在这边再宿一晚,第二天便能够到达临洮了。

    同她们出征时一样,上百名刑徒和士兵仍然在塞中忙活着,有的在忙田,有的在夯筑更高的台基、准备木材。整座要塞的面貌比起她们出征之前要坚固许多了。

    天依骑在马上,看到从折兰王部逃出来的汉军俘虏们涌向了这座要塞,去看他们被掳走之后这座要塞的情状。黄材官和张万安的父亲站在寨外的小土丘上,对着寨里寨外的事物指指点点的。乐正绫和祁叔也打马上前。

    “要是我们当初有这么多人、这么高的墙,还有这几座弩机,”黄材官张开右手,将右手铺向城墙的垛台,“就不至于覆军了。”

    “是啊。”张圮叉着腰,“还好,就算覆军了,我们也还活着。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今后这座要塞就安全了,”祁晋师同他们说,“我们扫平河西以后,这个城寨也就不会再受那么重的袭扰。再有海国人从我们羌地过来,在这个要塞也很和平。”

    说着,祁晋师看了看身边的乐正绫。她听了这个话,笑了笑。

    “不过这座要塞是安全了,戍卒还是始终要处于危险的。”黄材官摇摇头,“只要汉同匈奴的阵线推进到哪里,他们就会跟着去哪里筑城。我看,他们夏季恐怕还要到黄河边去劳碌。”

    听了黄材官的这番话,几人都默默称是。对于边地的戍卒和刑徒来说,自己几乎注定了没有安宁的日子。在人手紧缺的长城沿线,几乎每个人都要当成两个劳力来用。无论是黄材官,还是张圮,他们的身份虽然不同,但是自长久的边塞生活下来,他们的手掌都是残破不堪的。

    自然,在这绝塞之处,兵役法也常常不能得不到履行,人手稽留是常事。有时候,一个青年二十来岁被征到边境劳役,或许到十年以后,他也还在同妻子写写不完的信,指望着有朝一日上面能给自己开一条生路而不得,所谓“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东汉末年建安七子之一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就充分地展现了这个离别之苦: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天依一边想着这首诗,一边策着马在这个要塞附近不住地兜圈子。在看完城寨的今貌以后,众人都默默回到营中,准备筹备入城之前最后一晚的宿营。当大家吃完夕食休息的时候,晚风正轻轻地吹着帐幕,在帐中的火边,天依向阿绫分享了她黄昏时对这一首诗的感受。乐正绫拔着帐中地上初夏的嫩草,忽然抬起头来,问天依道:

    “还有另外一首《饮马长城窟行》,你知道么?”

    “……知道。那个是汉乐府诗,现在可能还没有被写就。”天依愣了一会儿。

    乐正绫将夏草的纤维放在口中咀嚼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将草叶从口中拔了出来,开始吟诵这首校场的五言诗: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阿绫的语气细柔、舒缓而沉重。听到“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的时候,隔着一道跳跃的火焰,乐正绫忽然看见天依的眼中闪着泪花。她一下子也想起了自己去年时在塞外流落时,自己面对两千年前甘肃荒原上天高地迥的死境,那种同天依几乎没有再见的可能的绝望之感。

    天依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在火边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上竟何如?”乐正绫继续念着这首诗的结尾部分。就在念到倒数第二句的时候,天依突然抢过她的句子: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说罢,天依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涟涟的二人在罗帐的火光中扑到了一起,在辗转数千公里的远征还有最后一晚便将结束的时候。蟋蟀们在帐外的草地上休憩,不停地歌唱着枯燥单一但是富有夏意的句调。

    ——第五节完——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