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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三节 士卒乏食

    当楼昫从对未来的幻想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在自己回到关中之前,骠骑军的补给已经陷入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境地。军中所剩的粮草,虽然他并不能得到具体的计算值,但是就自己目治的结果,大部分粮草车都已经空了。从那次决战时略得的牛羊也已宰杀殆尽,如果不是骠骑将军在数天内三次下令缩减粮食的配额,他们很有可能在明天或者后天就进入断粮的状态。

    自己的什是跟随赵司马行动,而赵司马又跟着骠骑将军前进。他数次清清楚楚地看到,骠骑将军那边还有数大车的酒肉。时近夏季,草原上温度较高,这几大车酒肉是自出关之初就携带的,经过大半个月,恐怕已经要坏了。但是骠骑将军仍然是把它们牢牢地放在自己的辎重当中,并不打算将它们分予士兵,自己也不吃。这令楼昫感到非常地可惜,同时他也一直弄不懂骠骑将军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了,就是这样。”乐正绫将绘制语言地图的大致流程和事项细细地说给众士兵以后,向他们说,“你们大家先整理整理,给出判定不同匈奴方言的标准,我去向赵司马申请两大张皮革,先给你们画底图。”

    “唯。”士兵们都拱手送她离开。而楼昫仍然在担忧粮食的问题。

    当天上午短休的时候,有两张裁剪好的大牛皮被送到了通书什的休息地。士兵们各执边角,将它摊开。乐正绫磨好墨,准备在上面绘制底图。

    这个底图的绘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乐正绫先将祁连山的轮廓大致地画了出来,她用若干个V字形来表示山区。她之所以用V字形,而不是倒V字形,主要是因为她画图的时候是以上北下南为坐标系,但是时人更倾向于使用上北下南来看待地形。

    随后,乐正绫延长了祁连山的细节,将它扩展到西边的昆仑山、柴达木盆地、罗布泊,向东北扩展至狐奴河、焉支山、居延泽、阿拉善的沙漠等处,向西南扩展至青海湖、湟水,向东扩展至乌戾山、黄河、陇右、关中等地。随着乐正绫不断地根据记忆填充地图的细节,河西地区的地形逐渐在士兵们面前直观地展现出来。

    齐渊、何存等人屏息盯着什正手头上正在绘制的底图。

    “想不到我们这数十日来,转战的地方,就是这片地区。”魏功忽然叹了口气。

    “在祁连山之南,还有一条线路通往西域?”夷邕眼睛很尖,“什正画的,似乎是这样。沿着陇右的谷地,一路走上去,也可以绕过祁连山,抵达鄯善。”

    “没错,”乐正绫一边画着,一边说,“许多商旅就是过那边下来的。不过这些地方多是羌人在居住。”

    “就是我们。”祁晋师介着胄,一边握着刀柄,一边看他的干侄女画这上面的图,“如果要填充的话,那祁连山西南的一大部分,至少从这个湖边缘,一直到陇西,都应该填上我们羌人的图案。”

    “那边尽是说羌语的。”乐正绫道,“我和祁叔是从青海附近下来,一路上没有见到说除了羌语以外的部落。”

    “对了,你们别光顾着看什正画底图,”天依提醒士兵们,“你们商量一下,这个区别焉支山西匈奴语和焉支山南匈奴语,乃至区别不同语言之间的标准,有几条。”

    “不同语言之间这好办,”楼昫说,“我们只要将一些基本词拿来对,就可以。比如第一、第二、第三人称代词,数词,表示牲畜、野兽、鱼虫、作物等的词,就可以很明显地剖分出汉语、羌语、匈奴语、塞语。”

    “嗯。”天依道,“没错,就是这样。而我们在分别匈奴语方言的时候,就不大能通过基本词来分了。”

    “可以根据音系,比如山西匈语老是将-l辅音读为-n,在被动态的屈折词缀上。”楼昫对曰,“而山南则大部分还是读-l。而且这种变化还有好几种,山南和山西都是比较判然的,比如说在山南的高元音i,有很多在焉支山西都变成e了。”

    “那么就可以通过这些标准,把河西地区的匈奴语分成山南和山西两部分。”天依说,“一会你们画图的时候,就在图的右侧将这些标准列出。”

    待乐正绫画好底图之后,她将地图倒了个个儿。士兵们上南下北地看着这幅河西地图,天依感到有点不适应。

    “我们先确定图例。”乐正绫在地图左侧的空白处开了张表,在上面绘制图例。她不再用墨,而是使用了从赵司马处请的朱砂。要不然,再以墨进,恐怕到最后地图和底图会糊成一团。

    在和士兵们敲定图例以后,乐正绫开始用朱砂填充这张底图。她先将说汉语为主的区域用散点覆盖,随后绘制了陇西及以西的羌语区。而在陇西郡中,有许多地方是既说羌语也说汉语的。对于这些地点,阿绫便是将两种图例叠合到一起。士兵们专心地看着。

    “我负责绘制羌语和汉语区,这些是出军之前就已经通过多种途径考得了的。而剩下的河西地区的匈奴语,交给你们来绘制。”乐正绫对士兵们说。

    未几,她将画笔递到楼昫的手上,自己扶着背站到一旁——她的箭伤仍未很好地痊愈。楼昫抓着笔,感到十分紧张。

    “来,先从须卜部开始吧。”士兵们都对楼昫说。楼昫遂在汉语区的旁边,找到什正画的须卜部的点,拿起什正交给他的木尺,正准备下笔画斜线,乐正绫突然叫住了他。

    “这个斜线要在确定了一整个区域以后才能画,要不然这画一点,那画一点,不连续。”乐正绫说,“你们先看看,讨论讨论,哪些地方可以被划入这个区域,把它的边沿大致确定一下,然后再开始画。”

    当日,通书什便利用短休的时间填充这两张大的底图。士兵们一边严格细致地讨论着乌戾山以北诸部落的分区,一边请匈奴贵族过来答问,一边推敲着地图的边界。这种严谨的感觉让楼昫等人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一个什正所说的“学术人”,或者说,儒士。

    当士兵们一边讨论着各部落的分区状况,一边翻检着自己这些天记录下来的革书时,他们发现自己每人带的革书也已经快用完了,基本上只剩余了一两张。

    通书什携带的革书的告罄也意味着,此次出军以来大部分的后勤补给,都已经到达了耗竭的边缘——虽然每个人的口粮已经下降到了一定的程度。楼昫下午骑马走在路上,肚子就已经开始叫唤。他不禁开始担心自己明天早上的朝食。

    一种不安的气氛在众军中间蔓延开来。在当天下午休息扎营的时候,通书什以外的一些士兵走到俘虏们中间,大声詈骂他们,指责他们吃掉了自己那份的食物,并试图从他们那边抢夺口粮。虽然这种行为很快被军官们控制住,但是它造成的影响正在不断地在众军当中泛起涟漪。

    天依和乐正绫都察觉到了这一紧张的状况。倘若明天、后天还没有更多补给的话,塞外的形势就会失控。到了那时候,每个人都将重新面临危险,而这次危险,很有可能比同休屠王、浑邪王的主力决战,还要凶厄。

    她们只能一边安抚着自己管理的士兵,一边用绘制地图的事务来集中他们的精神。但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面对这个接近临界点的状态,骠骑将军会怎么样处置,他有什么样的打算。

    在不安的一夜过去之后,四月初一日,大军吃完和出军时相比愈发稀少的朝食,重新跨上马,准备继续往千里之外的汉关撤退。

    “实在不行,骠骑将军可以杀马嘛。”夷邕在队伍当中抱怨道,“骠骑将军为什么不杀马呢?难道我们人命还比马命轻贱乎?”

    “骠骑将军自有他的安排。”天依对他说。夷邕只能闷声继续骑马。

    这句话让天依想起了beyond乐队的《长城》中有两句歌词,“迷信的村庄,神秘的终鞅”。说实话,她自己也并不知道骠骑将军有什么良好的办法能够变出更多口粮,在不杀马甚至杀人的情况下。但是在这时候,汉军的上下皆不知道霍去病的意图和计划,她们只能通过这类搪塞的话来和抚气氛。但是汉军对骠骑将军的信任也是有限度的——即使很高。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流逝,骠骑将军虽然之前一直率领着人们从胜利走向胜利,但是在现实的困境下,军心也日渐地在摇动。

    经过一上午的行军,当大家准备短休的时候,小伙子们继续发着怨言。

    “这还短休个什么!来个急行军吧,不管谁掉队,今天至少能到狐奴河。”小郑抱怨道,“老是短休,一停下来,肚子就叫。能休出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乐正绫看着东南方向的烈日,“现在我们的势头已经没有出军时候那么强了。这下一行军,指不定部队就拉散了。至少我们还有多饶的几千匹马,实在挨了饿,骠骑将军也会把它们拿出来给我们分的。”

    “这几天都是晴日,马匹一只冻死的也没有!真是天不眷顾我们啊。”何存耸肩。

    “养一匹马的代价是非常高的,在班师途中,能少死还是少死。”齐渊说,“虽然我说这个话,好像是有点为肉食者谋的意思。他们的马既多得吓人,我们又缘何为它节约呢!”

    正在众人讨论的时候,忽然有两匹骑士执着令牌,从队列的前端一直跑到了队伍的尽头。

    “得,看看骠骑将军又下了什么命令。”众士兵都坐在草地上,竖耳听之。骑士们高呼着一条信息:

    “明日呼氏王贡物行至。”

    听到这话,众人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们进入山南了!”齐渊激动起来,“焉支山以南,全是被我们打服的部落。看起来骠骑将军是已经与这些王国取得联系了。”

    “明天又能吃到肉了?”士兵们的眼中都冒起光来。现在无论是肉也好、菜也罢,就算是最简单的带着沙子的粟饭,他们也能大快朵颐。食物的质量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哎,在陈仓县的时候,当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吃着肉,吃着奶,现在又是什么日子!”夷邕道,“我们都快成叫花子军啦,靠附近部落的接济过日子。”

    “还不是叫花子军,”乐正绫对他说,“那些部落不提供补给的话,还可以饱餐一顿,去讨伐他们。我们算是流寇军。”

    众人都笑了笑。所幸,部队已经在数日当中回到了焉支山以南。呼氏部的车队应该正在路上。它这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等一下,不会是假的吧?”天依突然问乐正绫道。

    “应该是真的。”阿绫说,“骠骑将军已经不能再消费军士们对他的信赖了。而且如果是假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就在准备出发去掠夺山南的部落。”

    有了这两名骑士的传话,在当天下午,军心瞬间稳固了起来。一万人的队伍整齐了不少,大家都暗自憋着一股劲,要在明日牛羊抵达的时候好好吃一顿。有好几名士兵在马上走着走着,口水都流了下来。

    大约在黄昏扎营的时候,重新安定下来的通书什的士兵们在乐正绫和天依的指导下,完成了两幅对河西地区的语言地图的绘制。在制图完成并确认无误以后,乐正绫和天依,带着这两张地图,来到赵司马的军幕,将地图悬挂在了帐外,呈给他看。

    鹰击司马在几名军士和军尉的随同下,对着这份地图左看右看,几乎看不够。

    “这种地图,我从来没见到过。”鹰击司马说,“你们确认这个河西地区,从天上看下来就是这样的么?”

    “从天上看下来就是这样的。”乐正绫非常确定,“虽然我的记忆肯定有偏差,但是大体上是没错的。”

    “何以侦知呢?”

    “我们海国有卫星,用燃料做火箭,可以把它送到数千里高的天上绕着地球转。它可以拍摄照片,将看到的东西通过波传回地面,让我们看到。”

    “都是这种悬而又悬的东西。”赵司马摇摇头。

    “地面测绘也可以,”乐正绫道,“我们那边定地面一个位置的方法,是确定它的经度和纬度。我刚才说过,我们所在的地面是球,沿着一根轴自己旋转,那么这个轴就有南北两极,从南北极点作圆,就是经线;而垂直于这个轴切球,就是纬线。我们那边确定一个地方的位置,用纬度,通过看北极星夜晚的高度得之;用经度,通过制造精确的计时器,在一个地方算定时间,然后出发至目标地,通过测量太阳高度获得新的当地时间,算这个当地时间与计时器上时间的差,就可以得出经度的差。”

    “老夫一点都不懂!”赵司马一句都没听进去,“不过你刚才说这一套,老夫就信你们这个图应该就是大体精确的。”

    接着,他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地图。由于地图是上南下北绘制的,所以长安和陇右在地图的左上角,而祁连山、青海湖在地图的右上方,大漠在下边。这个地图天依看着很奇怪,和自己平常看到的河西地图决然不同,但是它符合汉代人的世界观。

    “好,好啊。”赵司马道,“这样你们跟随大军出征,成果就昭彰了。朝廷正需要你们这些人,既会调查言语,又会画地图。从前的輶轩使者都是儒士,不会做这些。你们中间肯定未来有做輶轩使者的,还会有将兵的,使绝国的,在馆阁务史的。这些可都是实学。”

    “能把这些小伙子带大,让他们为这个世界做出点贡献,也算我的小小的工作。”乐正绫拱揖。

    “辛苦你了。回到关内以后,士兵们都要进爵受封。你们带的通书什在这次出征中发挥的作用很大,虽没有军功,但都胜军功。”

    “那我和天依呢?”

    “朝廷似乎没有太封女爵的。你们两的爵位,若是男子,要封的话,当是在士兵们上面一级的。但是妇人大部分是成了后妃,或者是开国卿相的家人,才能得爵。”赵破奴说。

    “如此……”

    “不过你放心,你和洛先生,都是我们不可多得的人。到时候给你们找个丈夫,不是郡县就是京官。”

    “我们不求这个,只求我们二人姐妹待在一起便是。”

    “奇怪的要求。”赵破奴搔搔脑袋,“说起来洛先生真是,她一开始被卖到我府上的时候,定北花一千二百铢就把她买进来。途中还挨过我儿子两顿鞭打,幸而未死。想不到现在,我们倒还离不开她了。”

    天依侍立一旁,只是陪着笑。自己自穿越以来,和阿绫浮沉接近一年,就赵司马这席话来看,她们的生活总算要走上正轨——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止是正轨了。明天,呼氏部的补给也将要送达。她们之后的半个月路程,基本上就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了。忽然有一种比较飘忽的感觉,从她心中缓慢地升起来。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