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依从地上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察看阿绫今日的伤情。她昨夜的睡眠并不是很好,虽然整个人在剧烈的劳累之后处于极度的困顿中,但是她还是做了好几个噩梦。没有头的小卢胡王、插着长矛尖的汉军骑士的背、满脸溅血的张万安、被自己的战马践踏的内脏,还有流着箭伤血的阿绫,先后来到了她的梦境当中,使休憩变作了休克、梦乡化成了梦魇。
她昨夜几次欲在喊叫中惊醒,但是还好有口中的木枚抑止住了她的喊声。她每次惊醒之后,都会看看右边毯子上的阿绫,以及帐篷的穹顶,确认现在已经打完了皋兰山之战、处于一个安全的状态以后,才继续准备进入下一个痛苦的噩梦。在凌晨醒来数次后,她对睡眠产生了畏惧,但是疲劳和头疼仍然迫使她合上眼睡去。
清晨仿佛成了一个救赎。当天依最后一次醒来,终于发现天光微亮的时候,她长舒了一口气。河西之战以来最长、最紧张、最血腥痛苦的一天,终究是结束了。那些在战场上和乱营中殒命的无辜的匈奴人和有家不能回的汉兵的冤魂,终于可以短暂地放过她这个可笑的幸存者一个白天。
天依发现阿绫也已经渐醒了。她轻轻地揭开阿绫身上盖着的军服和毯子,解下木枚,微笑起来。
“本小姐的伤是不是好了很多呀,洛丫头?”乐正绫闻得她的笑声,故意用调皮的语调说了今天的开场白。
“是好了很多,我的小姐。”天依学作清代丫鬟的样子,向她欠身。这个清晨的打趣,使她昨夜梦境带来的压力少了许多。
“那我是不是今天就可以上马了?”乐正绫兴奋起来。
“不不不,这两天还不行!”天依急忙冲她摆手,“还需要几天的静养。阿绫,我们以后要骑马,还有许多的机会呢。”
“那我就只能先在车上躺几日啦。”乐正绫冲她浅浅地笑着。
天依把阿绫从毛毯上轻轻扶起,将武装衣穿到她的身上。但是当她将衣襟环到阿绫前胸的时候,她的手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喂……”乐正绫感受到了天依手部如同吸盘一般的触感,脸腾地红了起来。
“很抱歉,但是……昨天以来,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天依哈着气,而双手并没有停下,“阿绫,我们能从昨天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真的是……太好了……我现在停不下来……”
“真是趁人之危啊。”阿绫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天依在她身上抒放经历战争时淤积的阴霾。天依此时仿佛进入了吸毒的状态一般,一直到数分钟以后,她才逐渐地停下来,继续将阿绫的衣襟穿好,为她系上腰带。
“好些了么?”乐正绫嘴角轻扬,问她。
“呜,阿绫真好……”天依抱住阿绫,“不在你身边,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两个人长吻了一会儿。待二人将这些所有亲昵的事情都做完后,天色也大亮了。两个人感觉身上的重压减小了很多。
就在这会,天依忽然感觉自己的下腹也疼了起来。这下恐怕要同阿绫一块坐车了。自己的小亲戚来的时机刚刚好,既不在战前,也不在双方交战最为激烈的时候,而是在打完所有仗以后的第二天。从这个时间来看,她和阿绫都是非常幸运的。
“完了,我这要跟你同乘了。”天依捂着肚子,苦笑道。
“今晚扎营的时候,需要帮忙洗布条么?”
“不用,阿绫养好自己的伤,我自己能够解决。”
天依在整理了帐中的物什以后,扶着阿绫走出帐外。通书什的士兵们也已经起来收拾营地、准备朝食,小伙们看到什正站着出现在大家的面前,都向她行礼。楼昫异常激动。
“什正,你的背伤怎么样了?有没有发炎?”
“好得很。”乐正绫冲他笑道,“只不过你们之后的几天可能都是祁什副带队。我们现在都没法骑马。”
“没事,祁什副哪天不是把我们管得怂怂的?”正在拔篷布两端的木梢的夷邕插句道。
“说什么呢?”祁晋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夷邕吓得摔了一个跟头。士兵们都乐起来。由于昨日战争留下的阴云仍然浓重,他们的笑脸仍旧十分僵硬,但是大家几乎停不下来。一想到自己今天就能够踏上返回关内的程途,大家都咧得合不上嘴。
“大家安然地从昨晚的梦中醒来,一个人也不少,这说明了一件事:我们胜利了,彻底的胜利。胜利最终属于我们。附近再也没有其他敌人。”乐正绫被天依搀扶着,环视着营内的众人,“比这个更重要的,是我们存活了下来。经过昨日的大战,我们算是在箭雨当中死过了一回。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往者已矣,今后希望大家能够及早从昨天那个生死场走出来,乐观地、坚强地活下去,充满希望地生活。这是一个长期的命令,我还要监督着大家遵守。”
听了什正的这段话,楼昫感慨地看了看四围的营区。战争结束了,他之前在面对着壁垒的时候,曾经猜测过此次出征,通书什会有几人受伤、几人身亡。就现在来看,他的所有的猜测都错了。通书什全什都没有大的问题,就连昨天在马下摔伤的小郑,今天都还能站立活动,未受骨折,全什受刀兵之伤的人,只有什正一个。
自己虽然有强烈的意愿要保护什正,但是当那个匈奴人将他的箭射到乐正绫背上时,自己却一点事情也做不了。他并不是巨人,能够用厚实的身子挡住什正一半的角度。那支箭飞过了眉出,飞过了眉出所率领的几个骑士,飞过了自己的身侧,然后不偏不倚地正中什正的腰侧。就在阿绫中箭的瞬间,楼昫顿时体悟到了一件事:不管是谁被卷入战争,被安排得多安全,他都在冥界的大门口徘徊。希望这次出征结束之后,他们能尽量远离战争的风险,不再做这种在刀尖上舔血的事情。
“对了,要向你们宣布一件事,”天依向士兵们说,“我们回程的路上,骠骑将军在此战中俘获的匈奴贵族,包括浑邪王的王子、休屠王的相国、都尉、千户长等,还有一些小王,都将跟随通书什的队伍行动。他们将会是我们之后几天一直到陇上时,主要的调查人。他们口中所说的语言,代表着河西诸部通用的语言。我们要将我们调查获得的匈奴语音系、词汇、语法,同他们的音系、词汇、语法进行比较,修订我们的词典,让它更适用于匈奴的大部分地区。”
“唯。”士兵们都答道。何存看起来比较踌躇,因为他自己的地位卑下,连队正以上的校尉、千人都未见过,更遑论匈奴的王子和小王了。什副带来的这个命令,令他紧张。
楼昫倒是摩拳擦掌。他自出征以来,就一直想看看能统领匈奴部落的人们到底是什么样,到底与他这等几乎在街头饿死的人有什么不同,是有什么良好的品质,还是有什么出色的才调。迄今为止,历过这么多大小部落,他失望地发现,他们能够统领一部的部众,大部分还是因为生得好地,继承了父兄的位子,或者通过一场残酷的政变杀败了父兄。除此之外,他们跟楼昫似乎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
“什正,我们今天就要走了么?”虽然已经获知了班师的消息,但小郑仍然扶着腰背,意图在什正这边获得对这条消息的再次确认。
“就要走了。我们今天就回。”乐正绫向他点头,“这半个月来辛苦你了,今天就不要再骑马,好好在车上养伤。”
“我的伤没事……”
“到车上去。”乐正绫说,“内伤也是伤,不要累着。”
小郑遂乖乖接受了她的命令,往辎重车走去。天依和阿绫仍然对士兵们自己组织调查活动不太放心——他们虽然已经有过半个多月定点调查的经历,但是这次的调查对象似乎对他们来说并不处于同一个阶层。不知道这会对士兵们的调查活动带来多大的影响。
“需不需要我留下来,指导一下?”天依转向阿绫。
“不,我们还是好好休息。这些小伙子,他们以后是要独当一面的。姑且就让阿渊他们试试吧。”乐正绫摇了摇头,“小楼,你说是吧?以后你们要见的达官贵人,还有很多呢。”
“什正,交给我吧!您这几天就和洛什副在车上休息,先把伤养好。”
楼昫拍拍胸脯上的甲片,向什正坚定地说。见小楼若此,何伍正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乐正绫答唯。毕竟他作为伍长,不能居于伍兵的后面。
“这些天的调查就跟你们在一月份的调查一样,流程都是差不多的。当然,之前有匈奴语的积累,你们做起来也比较轻松。有些词,或者语法,你们就不必专门去费好大劲知道它的意思。”
“是,我们已经熟稔多啦。”楼昫笑道。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打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笑容十分灿烂。
在像复读机一般不厌其烦地向士兵们交代了调查的注意事项以后,天依遂扶着阿绫走向运粮车。
“等一下,什正,朝食还没吃呢!”众人忽然想起来这会正在准备朝食,叫住她们。
“有这个。你们吃你们的,我们在车上吃。”天依从袖中拿出她昨晚烤在火边的、筵席上剩的牛肉,同通书什的后生们说。
何存派楼昫也跟在她们的身后,当阿绫走到车后时,楼昫爬到车上,拉着阿绫的手,和天依一并将她扶到车上趴好。随后,天依也躺了上去。见两位什官基本上没有大碍,楼昫遂返回去,一边拆帐篷布,一边准备同伍正商量一会见上那群贵俘以后如何行礼和如何开展调查的问题。
待到上午时分,汉军吃完朝食,启程开拔。在经过了悲伤的一天后,汉匈人众将这个残破的营地所孑遗的物资尽数装车带走。营中的三千男女老弱俘虏也被组织成营,他们被收缴了所有个人的财产,而由军队每天发给两次食物。这样,既无马匹也无存粮更无刀兵的俘虏们也只能乖乖跟着汉军内迁——如果他们擅自逃亡,就算遇到草原上的人,也只能被作为他们的僮仆。
或许到了年秋的时候,浑邪王率河西两部人众归附汉廷,被安置在北地以外的时候,他们还有机会同自己的部众团聚。
在出发的时候,骠骑将军的部队仍然是人山人海,旌旗号鼓。自骠骑将军出军以来,汉军在历次战斗中的损失大约有百分之十七左右。但是在损失一千六百余人以后,加上从河西诸部那获得的三千俘虏,队伍的总人数反倒增加了。但是,就总体士气而言,整支军队确实是大不如前。所幸,众人的远征到此为止。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回看着远处的莽原,被打扫一空,不再有散落的尸体,而仅有斑斑血迹的新战场,天依轻声念起这首诗。
“应该唱这首诗的不是我们,而是张嫂、毋奴韦、为桂,还有远在洛阳的赵小姐她们。”乐正绫说,“它毕竟是思念丈夫的诗。”
“在我们这儿不存在这个问题,”天依躺在她身边,“我们妇妻都在‘中露’。但是,毕竟作为远客,在回不到海国的情况下,我还是更想念长安周边一点。”
“天依,连我们说话,你都说起‘海国’来了!”乐正绫突然笑了起来,“在说海国的时候,还用的是上古汉语。”
“现代,现代,现代。”天依叹了口气,纠正自己的习惯。她将头从草原上别回来,看着遥远的高天。
“我在想,或许当我们为汉培养人才的功劳积攒到一定程度,朝廷会特许我们成婚吧。”乐正绫趴在空掉大半的粮袋上,一边感受着颠簸,一边畅想着,“毕竟我们还是要现实一点,李陵在汉使召他回去的时候,他在草原上已经待了很久。他对汉使说,我已经是匈奴人了。就我们现在这个处境,倘若再过个一年,恐怕我们也彻底是‘古人’了。如果我们要在这里彻底老死的话,或许为汉的朝廷稳定地工作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他们八成会把我们分派给不同的人,然后深锁闺中,老死不相往来。过个几十年,等我们都老了,巫蛊之乱发生了,我们那时如果还在的话,我们会再见上面——和赵司马一并被斩于秋场。”天依对这个想法非常悲观,“猫教给老虎一切技能,老虎却反过来捉拿猫。等我们培养出了第一批中国的语言学家,我们在这个社会的优待就结束了。到时候,他们还是会把我们归入‘愚妇’的行列,让我们像赵小姐一样,在闺院里走完人生。”
天依说完这一大段话,两个人都失去了声音。当她们趴在运粮车上沉默的时候,大车的辘轳在地面上不断地滚动,碾轧着地上的细草。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