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泪眼朦胧,看着趴在毯上轻呻的阿绫。
“一年了,我们在汉地活得够久的了……结束了……让我们回狄道,回长安,回上海去吧……去找哥哥……”乐正绫一边念叨着,一边咬着牙忍耐着箭伤带来的疼痛。
“阿绫,你要坚持住,不要让这伤口感染了。只要回到关内,我们总是有办法的。现在我们离陇西还有一两千里……”天依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将煮沸的素布们用木棍提起来。楼昫已经支起两根木杆,在上面挂上被开水泡过的线,天依将素布一一地挂到线上。待布料全部泡好以后,她把开水倒掉,将煮水的瓦置到一边,换上楼昫准备的另外一瓦水,同时请楼昫去准备盐巴。
“准备盐做什么?”楼昫问道。
“配制生理盐水。”天依向他解释,“也是清洗伤口用。它的渗透压跟人的体液类似。虽然我们不能精确地控制盐的浓度,可能最后配出来的并没有医疗上的作用,但总是聊胜于无。”
楼昫虽然不太懂其中的道理,但是如果配成功的话,这应该是比较好使的。他遂出帐去拿盐。天依生起另外一丛火,将搭起来的支架放到火的两端,预备烘干素布。
阿绫在毯上吃痛了许久以后,她的喘息逐渐弱了下去。
“阿绫,你没事吧?”天依急忙唤她。
“我没事。就是背上的伤痛减小了,好受了一些……”乐正绫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呢?去年受那么些伤,都没有得上破伤风,今天这个箭又能奈我……”
“话不要说在前面……”天依非常担心。
此刻,楼昫已经拿了满满的一袋盐走进了帐内。他的办事效率非常快。
“什副,这个盐水如何配?”
天依换算了一下,道:
“每升清水加1.8克盐。”
“1.8克?”无论对小数点,还是对克这个单位,楼昫都感到相当陌生。
“250个‘克’就是一斤。”
楼昫自己在脑中掂量了一下,随后他拍拍胸脯,向什副道:
“等一会水烧好了,交给我吧!”
天依对他控制度量衡的能力半信半疑。这个时代缺乏精确的量具,她不知道楼昫能不能光靠个人对度量衡的感觉,来配制出合用的盐水。待水烧沸以后,她将瓦置开放凉,请楼昫开始操作。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楼昫将盐小心地倒进烧着水的容器。小楼一点一点地倒,倒了足有几分钟,十分谨慎,仿佛多倒一点或者少倒一点就会影响什正的伤情恢复。随后他将在沸水中煮过的木棍放入瓦中,将盐水搅拌至匀。
“什副,这个就可以。”楼昫对她说,“这瓦水有五十升许,换成盐的话我加四合半的盐,就是这个浓度。”
天依算了算,确实没错。五十升相当于现代的十升,半桶桶装纯净水的分量。四合半的盐,也就是90克。理论上能达到生理盐水的浓度,就怕楼昫对水和盐的分量判断错误。不过,他在这方面至少比自己要靠谱很多了。
天依用凉开水洗过手以后,拿下一条被烘干的素布,泡在低浓度盐水里浸了浸,捞起来,开始给阿绫洗伤。
“我还需要干什么么?”楼昫问他的什副和什正。
“暂时没什么事了。——小郑怎么样了?”乐正绫一边趴着,一边问他。
“他没有受刀兵之忧,但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受的是内伤,也在帐中躺着调理。”楼昫道,“什正,这次激战,我们除了颠簸劳顿都没受太多的苦,最苦的就是什正了……”
话音刚落,楼昫就听见什正笑了几声。
“那我就放心了。”乐正绫细声说着,“这次出河西,我原来的愿望就是,把你们什的小后生,还有我的洛什副、祁叔,都安然地带回去。有刀枪剑戟,尽量往我身上砸,只要砸不死。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一半了,也算是求仁得仁。”
楼昫的眼眶又有点湿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容易受到周遭人物的影响。
“什正,今后几天是轮到我们来守你了。”楼昫道,“什正勿要太担心什上的事,有洛什副和祁什副在呢。”
“要紧的是把你们自己给照顾好。这个生理盐水,其他人如果受伤的话,你也得给他们准备相关的这水。我们此次出军回师,还要走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到关内。在这期间,可千万不能大意,一定不要让自己因为伤病死在回关的路上。这是我战后的第一条命令,通书什的每个人都得严守!违者……”
乐正绫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她没法把违者之后的处罚说下去。
“唯!”楼昫神色肃然。
“小楼,你可以去做你自己的事了。”天依向他道,“出去的时候,记得把什正的这个命令带给大家。在回到关内之前,我们主要就只做这么一件事。”
楼昫庄重地向什正和什副行礼。他原想对什正多说些什么,和公事以外的事情,但是他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跨步走出帐去。
天依用盐水将阿绫受箭伤的部位仔细地擦洗,一直到这条素布完全被染红为止。她又换了一条布,继续沾水冲洗。
“啊,真好。”乐正绫忽然又笑了起来。在天依的触抚下,她脸上的阴霾消散了很多。虽然伤口还是很疼。
“好什么!”天依紧锁双眉,“要是那根箭再往上射点,射到了胸肺,或者其他器官……或者是射到了喉咙……”
“那就算发生了,也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内容啦。”
“哎。你老是用这种语气说这种事。”天依一边清洗她背上其他地方的汗垢,一边叹气。
“我现在是想开了。无论轻松还是不轻松,至少我们现在还在呼吸着。箭创还没有感染,伤势还没有达到内脏,你也没受什么伤,通书什的其他人也还在。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开心的结果了。”
乐正绫趴在毯子上,如是说着,似乎她的精神状态恢复得不错。但是没过一分钟,她又陷入战争所留下的阴霾中。
天依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帮阿绫处理伤口。她用盐水把阿绫的整个背部还有胸腹清洗了一遍,随后又用素巾擦,再将长布条缠在阿绫的腰间,包裹住伤口。
“以后每天,我们傍晚都这么清洁一遍。”天依对阿绫说,“一直到你的伤好为止。”
“这几天……就拜托天依了。”乐正绫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大眼睛。看着眼前人这副憔悴的样子,天依几乎心碎。
如果没有其他事务的话,天依会将今天剩余的每一秒都放在陪护阿绫上。然而军幕却并不允许她这样做。大致到薄暮的时候,赵司马托人传来命令,让洛什副作为通书什的代表,赴前营去参加在休屠王原行宫中的一场庆功宴。天依面对前来传令的军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去吧,天依。”乐正绫趴在毯上,“我现在虽然不能动,但是这里有祁叔,还有什兵们呢。”
天依遂乖乖地跟着传令卒出帐去。在临行的时候,她找到祁叔,请他帮忙照看阿绫的人身安全。
“你放心,侄婿。”祁叔爽朗地笑起来,“之前半年我和她从陇上下来,她所有的伤都是我给看的。不会出事情。”
正在一旁趴着探视火情的楼昫忽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原本正在往灶堆里面吹气,听到“侄婿”这个词的时候,他一不小心猛吸了两口灰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之前祁什副在课自己匈奴语的时候,曾经同士兵们说过,他是什正在塞上认的叔叔。那么祁叔的侄女,当然就是现在正受着伤的乐正什正了。而祁叔刚才称呼洛什副为侄婿。
或许是自己听错了,是将祁叔称呼什副的一个名号给听串了。什副作为一个女辈,所有的“婿”必都与她无关。他遂继续吹着。
天依被那名传令兵带到了赵司马处。天光逐渐暗淡,众军已经点起火把,站在门口的军士在核查了天依的身份以后,请她进入了大帐篷中。
帐篷里面的大部分人,天依都非常熟悉。除了霍去病将军、赵司马和诸校尉以外,还有一些被俘获的匈奴贵族。自己下午在赵司马面前辨识祭天金人的风格时,他们就站在霍去病几名卫兵的外围。现在他们也参与了晚宴。其中最年轻者,大概是浑邪王的王子。
贵族们并没有像日中战败时那样灰头土脸。他们清洁过了面容,擦拭了衣服上的灰土,重新变得体面起来。比起他们今日遭遇不幸命运的子民来说,汉军的首脑允许他们在此地更旗易帜以后继续保留原来光洁的模样。于是这些首领们遂也毫无负疚地洗整起自己来,似乎他们比起民众的保卫者来说,更像是一群财主。自己的财产虽然遭到掳掠和伤害,但是他们作为这群能走路的家产的主人,只要主人被保证了人身上的安全,那么就算一部分财产破失,也是无妨大雅的。何况,他们未来可能还能从这支军队中获得新的财富。
他们自然是审时度势过一番了的。或许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知晓河西地区的天空正在发生变化——由一张地图的颜色转向另一张地图的颜色。当汉军的骑兵没有大的伤害就击溃诸部落的联军,而右贤王和单于无力支援时,他们这些被俘的贵胄就做好了为这片地区的新主人服务的准备。
天依向骠骑将军和列座的将尉行礼——毕竟她是今日宴会中的身份最低者。随后,她又向受俘的匈奴贵族们行礼。作为骠骑将军座上宾客的他们,在这里的地位当然是要比自己高得多。老爷无论在匈奴还是在汉朝都是老爷,只要他们愿领两方中一方的皇粮。
在迅速且完整地行完礼之后,天依知趣地退到了最偏僻的席位,在军士的指引下默默就坐。在河西同原匈奴诸部落的敌对行动已经结束了,她们原先为了鼓舞士气,可以向士兵们宣传,说要看看这些王侯相国有几对眼睛、几张嘴巴,但是现在,最大规模的战事既已结束,他们若真要来看看这些贵俘的鼻子眼睛,恐怕也不太合时宜。骠骑将军召开这次宴会,除了作庆祝和总结以外,恐怕还有一个目标:同已执得的匈奴贵族建立关系。这次宴会和他不选择掠夺那个主动回到营区的部落一样,都是为了让以国王、小王为基本单位的河西地区的匈奴政权更快地瓦解而做的。若没有他铺垫的这些政策,恐怕浑邪王和河西各王国的残部也不会在第二次河西之战后迅速全面地倒向汉朝。
天依晃晃脑袋,决定不去做更多这种政治上的猜测。在帐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在宴会结束之后,向赵司马多申请点余下的粮肉,带回帐中去,给阿绫补身子。
祁晋师并没有被召唤到场,几个跟随骠骑将军出塞的匈奴骑士在充当翻译。赵破奴虽然会说匈奴语,但是他贵为司马,如果让他充当舌人,未免也屈了他鹰击的名号。
霍去病先是把起酒,向在场的匈奴贵族们致歉,表示自己远道而至,惊扰了众人。随后,他话锋一转,将他们原来所属的部族在这数天时间中同汉军的敌对和对峙行为一一地数了出来,声色俱厉。被俘的小王、相国、千户等贵族和陪臣一开始听得这位将军的致歉,脸上颇有滋味,然而几分钟之后,他们的脸便全无血色。
“单于道衰,我这月奉汉天子的天命率军出征,来巡探你们河西。一路上所遇部落不抵抗者,皆无所取。然而由于你们和你们主君的愚蠢和狡诈,今天我们合兵皋兰山下,让两军都吃到了苦处。”骠骑将军说,“我军的计量已经出来了,我们一共损失了一千四百二十三名健卒,十伤其二;而你们诸部,由于你们愚蠢的行为,你们所有的军队都崩溃了。到目前为止,计得的损失,就超过了五千。未计得的损失,还不知道有多少!”
汉军匈奴士兵将这番话译为匈奴语。在场的匈奴贵族们纷纷向骠骑将军谢罪。
“本来是要严厉追究你们的罪责,但是你们并不是做出决定的人,亦是被裹挟至此的。而我代天子出边,和抚四夷,也当以宽仁为主,故在此暂且赦免你们。但是你们自己要反省自己的责任。”
在场被俘的都呼道万岁。天依在室内的暗处,一边坐着,一边佩服骠骑将军说这些冠冕话的能力。
随后,那些匈奴贵族也开始了他们的演出。天依作为通书什的什官,一边默记这群贵族匈奴语常用词发音同关内匈奴语之间的差异,一边听在场翻译的结果。这群贵胄,似乎是在用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做言辞上的表进。他们大致说的内容是,在这片地区,一开始祭天金人掌握在塞人的手上;而当匈奴政权替代了月氏人以后,这个金人便成为了休屠王的祭器。现在汉兵远征至此,骠骑将军取得了这个金人,显然草原上的上天是要眷顾汉天子了。
这群人在下午还称那尊金人是休屠王祖传之物,现在便改口了。这令天依感到有些滑稽。她作为通书什的代表,一边坐在席侧,观察这些人的言语行动,一边看到在众多贵族中,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人没有洗脸打扮。
天依眨眨眼睛,断定这是浑邪王的王子。在众多匈奴贵族纷纷向汉军的将尉们祝词的时候,只有他一直没有从座位上坐起来,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他并不在意自己在酒宴上的无礼会引来祸端,甚至使自己面临生命威胁——他的身份同那些小王、相国、陪臣不一样。只要他在汉军的阵营中死去,汉军之后便需要多花更多的人力和财力去解决他不愿投降的父亲。这或许是他在这场晚宴上可以毫无拘束地表现自己的不满与悲愤的资本。
就算他有百般的不情愿,千般的不服,在接下来的十多天中,他还是得和其他俘虏一样,跟随着汉军的队伍,远离他的父亲,回到关内。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他还会逐渐地同自己的父亲适应汉的属国的地位。而当他父亲在五年后去世之后,他便会担起继续领导部落的重任。而在数百年后,高适写诗吹捧右武卫大将军浑释之,说他祖上“汉家已是浑邪王”时,还提到了“子孙相继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这个青年现在在被俘的酒宴上表现得千推万拒,但是历史已逐渐开始在他的人生中刻下越来越重的印记。他今后的人生,乃至他的子辈、孙辈,与中国北方王朝的关系,将会越来越紧。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