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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五节 “锐悍者诛”

    在昏暗的火光下,通书什跟随赵司马的车骑,在一片混乱当中,抵达了卢胡王主部的中心。在那里有一顶装饰良好的帐篷,光从毡帐的装饰上来看,卢胡王与焉支山南的三个小王国相比,似乎他们统治者的物质条件更为好一点。就算率领部落主力撤退,在夜晚休息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张起华丽的帐篷。当然,或许平时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卢胡王并不会将其张起来。这顶帐篷或许是为了侍奉难中的匈奴王子而设立的。

    有藏匿在暗处的匈奴兵试图冲出来袭击赵司马和通书什,但是闵升手下的骑士一戟,便将刚出现在阴影中的敌人挑翻了。那个男子倒在地上,汩汩的鲜血从他的胸膛中流出来,融化了旁边的血。在那一瞬间,天依想到了描写苏德战场惨状的《雪白血红》。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逐渐由生存转向死亡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天依感到自己浑身的肢体一时都不受自己的控制。

    部队来到卢胡王部那顶华丽的帐篷前。首先走进帐篷的是赵司马,其次是其他尉官、乐正绫等人。当天依进入帐篷的时候,她首先看到的是帐篷右侧一个被布盖上的长条状的人形物体。她不敢问这是什么,只能尽量将视线避开它,转向帐篷的中间。

    “句犁湖呢?”赵破奴用匈奴语问帐中的那位国王。

    卢胡王一言不发。他从帐篷中坐起来,向他们冷哼一声,随后开始詈骂。乐正绫已粗通匈奴语,她能听出来词汇中不乏卑鄙、突然、准备等字眼。

    看起来焉支山以北的王国,与匈奴政权的关系更紧密一些。在今天的夜袭后,卢胡王似乎并没有表现得跟之前的几个汗王一样,只是做了下形式便立马向骠骑军屈服。至少他还摆开阵势,向汉将们骂了一场。

    “你也想像那个相国一样?”霍去病用他个人的配剑指着帐篷角落的那具尸体,“如果你想和他们那样顽固凶悍,我们就成全你。”

    卢胡王气喘吁吁,看着躺在帐篷一角的相国。面对炬光照下骠骑将军锋利的剑刃,他半晌未说话,看起来正做着艰难的心理斗争。

    “说吧,单于子在哪儿。”

    赵破奴复问他。在再三的逼问下,卢胡王只说了一句:

    “你们不会找到王子的。”

    “他在这个部中,还是被你们分到其他地方去了?”

    卢胡王不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哈哈地狂笑起来,但旋即又收住声,一脸严肃。他的几个妃子穿着毛皮衣,在众军面前瑟瑟发抖。

    “如果你不向我们屈服,你的这几个妻子就将成为你儿子的妇人,你在这里的族人也难保安全。”赵破奴以此来威胁他,“我们有一万之众,每人一刀,你们这部中便没有了人。”

    参与袭击的汉军自然只有千五百人。不过卢胡王部的抵抗已经彻底瓦解了,就部落中现存的活人和尸体的数目来看,应该有四位数的部落民在风雪中四散逃了出去。

    “你们就算碾碎这里,也没法消灭我的部落!我的儿子和王子正率领着我的两千人退回休屠王处。他会成为新的卢胡王,到时候,他们会和右部的其他人集中起来,把你们埋葬在焉支山下!”

    卢胡王嘶声叫喊道。赵破奴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照原样地将这番话翻译给霍去病。随后,双方沉默了一会,帐篷内只有卢胡王的几个妃子低声抽噎的声音。

    “你们出帐去。”霍去病转向正在记录卢胡王口语的通书什,“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齐渊、楼昫等人抬起头来,一时没反应过来。乐正绫和几个军尉将他们送出帐篷,抵达帐外的营中。此时,营帐里面已经到处都是火把,四下里一团死寂。

    又过了一会儿,从帐篷里传出几名男女或低或高的尖叫,以及铁器与肉身碰撞摩擦的声音。听到这个象征着不祥的动静,乐正绫双眉紧蹙,紧紧地咬着口唇。未几,霍去病、赵破奴和众军尉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我们撤军,把这个部落留给他们的遗民和剩下的祭司处置。”赵破奴对乐正绫和闵升说,“我们不可能真的把这一部的人都赶尽杀绝。当然,牛羊得赶走。”

    乐正绫感到她在当下的语言能力是一片空白。她只能答出一声“唯”,随后率领着通书什的众人跟随着卫队,以及参与袭击的骑兵们撤出这片被夜袭糟蹋成人间地狱的土地。

    战斗结束后,众军清点了一下人数。总的死者为七十二人,其中包括一名什长。其中许多士兵的腹背上确有汉戟的创痕。但是就算骠骑军的夜袭效果不好,这个数量也已远远少于他们对卢胡王部的冲击以及制造的混乱所造成的部落的伤亡。大家熄灭火把,回到雪原上行军时,天依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一片幻灯片的幕布,而在那上面放映的全是她进入部落时目睹的惨况,以及被放置在车上的伤兵。

    自骠骑军从临洮出军以来,经过了大小数十个提供向导的小部落,和抚了两个小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而又通过小规模的讨伐战屈服了另外两个小王国,迫使他们提供军事情报和牛羊水食。真正像风暴一样发起碾碎一个部落的残酷进攻,这还是第一次。如果卢胡王没有与匈奴右部政权的密切关系,近日也没有接待单于的王子,恐怕他的部落会同之前的几个王国一样,不会遭遇如此残酷的命运。而双方的胡汉士兵、无辜的人众,也能够免于大量的伤亡。

    如果让自己做一个军事指挥官,她不会发出夜袭的命令。这也是天依自觉只能当个什官的理由。让她教给士兵知识,带这群小伙子成长,自己非常乐意。但是如果下命令让他们在战场上赴死,或者去杀人,尤其是让身无寸铁的人因为这道命令暴死在战场上,她丝毫下不去手。出军以来,距离乱尸仅有几米的直感更是加固了她的这一想法。这种直感与自己平时刷弹幕看剧时截然不同,当剧情中的一个军官或者将领像自己这样考虑万分踯躅不前的时候,往往会收到“圣母”的评价。或许批评者的鞭挞是对的,高屋建瓴——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是当自己真正参与其中时,一切这样的道理便都变得苍白起来。自己参与塞外的远行,唯一的目的只有让士兵们和阿绫的生命保全下来。

    突然,她隐约地看到,身旁的乐正绫在马上走着,忽然将身子侧俯了一些。天依咬着口枚,用喉咙发出的微弱声音问她发生了什么。阿绫不说话,只是咬着枚,摇摇头,指向马鞍处。显然,阿绫的例期到了。

    按照预计,这会影响她三到五天的行程。考虑到骠骑军快速机动,恐怕她每日基本上不会得到良好的休息和营养。天依最怕阿绫在这上面,把小事拖成了大事,进而影响到身体的安危。

    夜间禁止交谈,故部队在骠骑军主力外围扎营的时候,天依并不能说很多话来关心阿绫。她探了探阿绫的身下,发现出来的血量与平常不一样。这恐怕是今晚长期的急行军所影响造成的。无论如何,它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天依连忙将自己的毯子也加盖到了阿绫身上,让她在夜间休息时不要受严寒的影响。

    次日,众军从宿营处起来,一部兵加上骠骑和司马的卫队回到了汉军主部当中。众校尉看得主将安然地回来,都长舒了一口气。而将士们更欣喜的是昨夜的突击还带回了一批牛羊。这意味着他们在未来的几天中又获得了一些肉食上的供应。

    待天光明亮以后,天依才发现,原来昨日夜袭以后,骠骑军还从部落中抓到几个牧民。恐怕卢胡王至死也没有说出来的匈奴二王子的情报,会经由这些向导的口说出来。他和几个王妃的死,不知道传到漠北的王庭以后,大家会为他们的壮忠流几滴泪水。不同的人在历史的大潮中,各自有不同的取舍。对于老卢胡王而言,用汉地的传统来说,他是舍身而取义了的。

    和之前在焉支山中的两日一样,众军在早上会餐了一顿。乐正绫坐在篝火旁,面对刚杀的牛肉,皱着眉头,并没有什么食欲。天依在清晨已经为乐正绫换过一条垫布,并且拿雪化成的水洗了洗。阿绫的垫布上面全是红色,几乎同她穿的武装衣的颜色分不开。

    “阿绫,吃吧。这是小事,饱腹和营养才是大事。”

    在天依的劝说下,乐正绫拿起一块牛肉,塞入自己的口中咀嚼并咽下,又抬起粟碗,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天依看着阿绫的吃相,突然感觉有些惨然。但是在这片凄怆的天地间,自己尚属于能够饱餐,安全无虞者。在昨夜的突击下,有数千人离开了他们原先居住的部落,四散逃亡。但愿他们中有人能折返回原来的部落,虽然面临的也是一片哀境,但至少不用在冰天雪地里缺衣少食地冻僵。

    楼昫早早地就吃完了,正一边等战友们食毕,一边看着自己手上的革书。这张帛书是在昨夜被记录下来的,上面记录着卢胡王在被杀之前最后说的几句话。他将这些话用国际音标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但是声音记录了下来,记录对象作为一个活人却已经在一声惨叫中没了。这是楼昫迄今为止与死亡最亲密的一次交互。他看着手上记录着敌酋言语的帛书,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哭也不是,一时他感觉自己分裂成了好几个人。

    今日焉支山中的雪花少了大半,但是积雪仍需要数日来融化。军情不等人,在会合聚餐以后,近万名骠骑军骑兵迅速开拔,准备开始今天的长途跋涉。太阳从遥远的东方爬升起来,照在渺茫的雪地上,仿佛在昨夜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自然依然保持着正常的运行。这令天依杂乱地联想到许多事情。在这轮圆日下,匈奴的二王子仍然在卢胡王儿子及部众的保护下,在莽原上奔驰着,卢胡王的王子当还没有得知父亲死亡的消息,恐怕他还在担忧着父王的安全。奔走在雪地上挨冻的部落民,或许正在考虑继续冒险往前走,还是冒险回到部中。而在遥远的汉地,汉武帝继续着乏味无聊的宫廷生活,千万戍卒刑徒在边疆输运辎重的路上奔波,赵筠和莫子成已经成婚两个月,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而在更辽阔的地域,罗马共和国的保民官正在实践着他的小麦分售法,并为贫民分配土地。帕提亚帝国已经打败了查拉塞尼王国,进一步向塞琉古帝国寻求扩张。而自己,尚在骠骑将军的队伍当中,扮演一个历史的龙套。

    “阿绫,在马上如何?”天依向阿绫询问她今日的状态。

    乐正绫强加出一丝微笑,向她表示没事。但是马匹每一次颠簸,都有一滴汗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看见阿绫煞白的面色,天依心痛无比。

    “阿绫,如果坚持不住的话,你就不要骑马了,坐车也可以前进。”

    “我是什官。”

    “在马上难行,下来休息吧,以后给后生们当什官的日子还久着。”天依转向祁晋师,“叔,你能去同赵司马申请么?”

    祁晋师遂在眉出的伴随下离开了队伍。未几,他骑行回来,带来了赵破奴的命令:让通书什的什正下马,到辎重车上躺着休息。乐正绫只能受命,走到一侧停马,在天依的扶持下,艰难地从马背上爬下来,捂着小腹走向辎重车。看着阿绫走向队列后侧的一瘸一拐的身影,天依的心都要碎了。但是军队还是在马不停蹄地继续往西面行进,而没有一丝南返的意思。她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熬,熬,一直熬到骠骑将军获得他的战略意图为止。

    不只是阿绫,自己和通书什中众人的身体,在几天高强度的运动面前,都显露颓靡。而这还是建立在大家这几天顿顿有肉食补充的基础上的。这还是头几天,恐怕在第一次出征临近结束的最后几日,全军乏食的时候,她们的体力才会全面退化。天依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临洮的长城。

    张万安经过了几天的转战,斗志倒是越来越昂扬。似乎每一个死亡的匈奴人,他都将其当成是在塞下的那场战斗中杀害他父亲的凶手。甚至昨夜帐前那个暗处的兵上来欲袭击他们时,第一个上的是闵升手下的骑士,第二个便是张万安。北军骑士只是将那人挑翻,而万安则是打马上前,用他的长戟狠狠地戳了倒在地上的匈奴兵十几下,几乎将他的脊梁捣碎。

    从万安今晨行军的状态神情来看,他仍然不满足。他真正的希望是,在未来的一场大战中,能够遇见并且亲自手刃杀他父亲的人。倘若凶手找不到,就杀掉他能找到的,凶手所属的最高的指挥官。哪怕他面临的是右贤王,或者是大单于,他都会横戟高叫,驱马上前。

    部队在焉支山中紧张地行进了一天。在中午短休的时候,天依从赵司马处得知,骠骑军正在加急赶往休屠王部——那个距焉支山西数百里的地方。因为他从卢胡王部捉得的向导处得知,匈奴王子虽然同主力异道,但是他们总的方向都是往休屠王部去的。在那里,他们将要集结河西地区其他王国的主力,与汉军决战——军情的传递总是比部队要先到。这样,骠骑军就没有必要继续沿着匈奴二王子撤退的方向追击,而直接赶去休屠王部,在那里可以通过一次决战击败休屠王,甚至能等到匈奴王子并至,将他们一锅端。

    骠骑将军的行动素来大胆。他几乎是一个军事上的疯子,自己只点一千五骑兵,便可以去趁夜冲击数千人的部落;而仅有一万孤军深入的骑兵,便敢去引诱河西地区的主力聚集,试图一举攻破。这是他在第一次率八百骑出征后就惯用的策略。似乎他对自己所率部队永远有使不完的信任,也不知道是部队本身的质量使他无比信任,还是他对部队的信任才使他的军士健卒一直从胜利走向胜利。

    日近薄暮,在山中弯弯绕绕地行了数日以后,焉支山已经逐渐被骠骑军抛在了身后。众军再度进入了祁连山下的冲积扇平原,在遥远的西边,休屠王部,以及河西的几个大部落,即将向汉军主力展开他们的大网。

    ——第五节完——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