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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三节 冀获单于子

    在探明了卢胡王部的路线以后,呼氏王为霍去病又配备了十几名熟悉路程的向导。据他说,这些向导能够帮助汉军找到卢胡王的部落当下的所在。但是很明显,霍去病对这些来自小王国的向导并不十分信任。在处理完战后事宜,又向部落索要了一些物资,离开呼氏部以后,在路过另外几个小部落时,汉军复征募了一些熟悉这里到卢胡王部路线的牧人,让汉军的信息不局限在呼氏王部的向导上。

    出军四天,如果说在日渐紧张的各项物资和人力中,还有什么东西不缺的话,似乎全军最不缺的便是这种向导了。深入胡中数百里,霍去病并没有李广那样精审地寻找水草丰美的宿营地的眼光。故汉军的耳目全赖这些大小部落中熟悉当地地形的人。到目前为止,已经有近百名向导在汉军队伍中起着作用。历史上的各种远征总是需要当地的向导,一直到20世纪的很多地方,仍然是这样。在与自己同期的古典时代,汉尼拔翻越比利牛斯山,抵达罗马境内,自然也是如此。

    由于在呼氏王部停留了一段时间,故今日众军光是走进胭脂山区,天时便已经晦暗了下来。下午的短暂行军并没有为大家带来好运气,相反,天依一边走着,一边发现阿绫看着天空的眼睛沉重了起来。

    “阿绫,怎么了?”天依在马上问她。

    “你看山上方向的这团云。”乐正绫叹了口气,“我现在似乎感到,已经有一些雪片飘落下来了。”

    话音刚落,一片细雪便飘到了天依的鼻尖上。天依条件反射式地眨眨眼睛,再看向远方,发现确实有几团黑云已经聚集了起来。

    “要下大雪?”天依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光景,下大雪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恐怕非战斗减员要开始了,不减员也要减马。”乐正绫扭头去警告士兵们,“晚上都把发给的毯子盖好,它们就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

    众小伙都称唯。

    “真怪,这胡地的天,这三月份也下雪?”夷邕颇不明白。似乎对于汉地的人来说,草原和高原上偏寒的气候一直是他们关心的一大问题。

    “邕,你忘了什正之前在我们前往苏卜部的时候课的了?”楼昫提醒他。

    “对。我们现在距离海面的高度,足足有千丈,每距离海面越高,就越冷。”齐渊骑在马上,“就现在来看,看来什正那套海国的话是有道理的。”

    夷邕摸了摸自己变得油腻的脸,感觉似乎是如此。

    汉军的追赶在薄暮的时候停了下来。在雪势进一步增大之前,由于自然原因,骠骑军只能暂停行程,尽早扎营,在当地驻扎一夜,来降低风雪所造成的损失。

    面对着两丛篝火和在周围卫戍的一百名骑士,通书什的士兵们大多感到,若让他们马不停蹄地行军,他们尚可以接受,虽然消耗体力甚大。但是一旦自己坐到或者躺到火边,整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日中能够被身体的疲劳和紧张暂时遮蔽的对前方未知命运和既往的恐怖场面的不安便会从暗处浮现出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鹰击司马适当延长了一些用夕食的时间,让自己统帅的众军充分地吃喝,充分地聊天,以减轻日中自己见闻所带来的压力,准备一直到近夜的时候,再命大家带上口枚休息。

    十七岁的小伙子们,普遍还是对焚烧和深埋战死者尸体的行动感到震撼。按汉军之前的制度,只要大军未没,战死者的尸体会被装上一辆预先准备的车,带回关内交给家人安葬。但是骠骑军现在这样处理尸体,这意味着这些人的灵魂会留在草原上,不能回到家乡安顿。这对士气的打击是非常大的。

    当然,军幕提供了补救的措施。他们让每个部的校尉都向自己的部曲们宣布,一方面,火在世上的作用是,能够将肉眼看得见的东西烧成灰以后,换成看不见的事物,从而进入另一个世界。它既然能将蔬食、木头、麻布这些事物由显变冥,它也能将一个人的灵魂从沉浊腐化的肉体中轻盈地带向冥界。这样远在塞外,纵使有千里之隔,灵魂也能够回到老家或者泰山,或者在世界上自由地游移。另一方面,火还能够烧灼人身上的秽物,使尸体不会产生疫气,危害生者的生命。

    这种说法虽然大家从未听过,且更倾向于认为它是一种权宜的安慰,但无论如何,这个说法同自己家乡那些陈旧的观念比起来,两者都无法证伪或者证实。在这严峻的战争形势下,宁可信其有,这样自己若死了,或许会真的像军中所说的,一日千里地飘回到家乡受亲人的祭拜。

    通书什的士兵们自然会向见多识广的什正问这个问题。乐正绫想了想,保持了与军幕一致的口径。士兵们在听了“什么都知道”的海国人认可军幕的说法以后,顿时安心了下来,也向旁边的卫队散布这一消息。仿佛一个知道许多道理的人同意一件看法,那件看法就完全无需证明地正确了一般。

    当然,在短期内,这种思维方式对他们的心理健康是有好处的。

    雪越下越大,还夹杂着呼啸的山风。进入夜间以后,众军入帐休息,一万人的营盘鸦雀无声,有的只有风雪吹着帐篷、草地和马鬃的旷野之声,让帐篷中闭眼的人听了感觉只有自己一人在寂寥的荒原上,孤独得很。

    所幸,各帐中战友的鼾声极大地缓解了众人的这种孤独和焦虑感。无论如何,今夜得快过去,毕竟明天还有更大的困难,距离关内更远的地方等着自己去涉足。

    第二日,当众人从营中起来的时候,发现虽然大家为马匹营造了些许避寒的场所,但是仍有许多马匹卧在地上以后,便再也未能站起。这对于远征的人们来说也是个恐怖的征兆,毕竟马匹要比人强壮许多,而马匹在外面憩息一夜,竟然有冻死者,可想而知,如果这一万人不在帐篷里度过一晚,而是在帐外过夜的话,不知有多少人会和这些马匹一样遭遇相同的命运。

    “完了,物故了。”夷邕看着雪地上散着的死马,将毛毯裹在身上,吸着寒气。物故是古代汉语中一个非常有特色的词,当时的哲学讲究人和物一对关系,当一个人或者一条生命处于非人、非有生的状态的时候,它便从人变成了物,“同于鬼物”了。《汉书匈奴传》中的“汉兵物故什六七”,即是指因为恶劣环境、糟糕的后勤补给及其他原因,汉军减员了百分之六七十的部队。一直到唐代的时候,杜甫作诗描写潼关大败后,安史乱军对关中人口造成的打击时,也用了“遂致半秦民,残害为异物”的句子。

    楼昫站在一片白茫茫的景状当中,看着什正和祁什副挨个地巡视马匹的受冻状况。大雪仍未停止,他看了看自己腰带上别的环刀,又想起来什正之前说的“大雪满弓刀”的诗句。在豪壮的情绪过去之后,他孤身一人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往后看看不到汉关,往前看也全是胡王的领地,内心十分寒凉。其他几个军士——包括百人队中的几个北军骑士,也都在雪地中呆住了,他们正在给自己做心理上的斗争。

    楼昫看着他们的样貌,又看看自己,看看穿戴十几斤的甲胄,顶着雪检查马匹的什正,他的身体忽然感到轻了一些。无论如何,自己现在面对这种严寒时,已经不是穿牛马之衣的光景了。他从一开始就和通书什中的其他士兵不一样,他们有家室父母兄妹,有所牵挂,而自己什么都没有。到目前为止,自己人生中唯一比较重要的人,便在这通书什的队伍中当什官,和自己一块参与着骠骑将军的远征,替长安中纨绔膏粱的王侯们流血吃风。自己人生的中心并不在父母亲族所在的关内,而就在什正脚踩的每一片土地上。这反而令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既然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那自然也不必担心前面还会有什么。就算骠骑将军突然下命令,让自己脱掉甲胄和军服,发给一把斧头,让自己赤着身子在大雪中朝匈奴二王子的卫队冲去,自己也会立即从命吧。或许这种向死而生的状态,最终还能使自己从塞外安然地回来。

    这样想着,楼昫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不知道这个颈上的骨肉能够在真正遇到匈奴的大兵以后坚持到什么时候。

    在一片晨时的雪雾当中,骠骑军埋灶加餐。今天的朝食比昨日更为丰盛一点,有许多肉食——毫无疑问的,是新冻死的马匹的马肉。经过简单烹煮的马肉,虽然比较酸,但是特别顶饱,能够极大地恢复士卒们的体力。这样众军在雪中向焉支山行军的过程中,便能将体力上的损失尽量减小。大家饱餐过一顿马肉之后,重新又骑上自己的战马——有一些人更换了马匹——在一片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区的深处行去。

    恶劣天气极大地影响了骠骑军的行动速度。大家都将马速减慢了下来。看来在之后的数天中,部队的行动效率将不再如前三天那般理想了。虽然是春天,但是草原上的热季显然还没有抵达远离海岸的焉支山区。

    “这咋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呢!”天依哈着寒气,向乐正绫吐槽,“这焉支山失不失,汉国得不得,我现在都冻得无颜色了。”

    “这句诗要按到我的头上,那就是‘进了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阿绫趁机占了下便宜。

    “怎么就成了‘你妇女’了!”天依轻哼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着玩笑。”

    “那不开玩笑,我们还干啥呢?马肉都吃了。又骑在马上行军,要不聊聊天,总是怕犯岔气。”

    “恐怕是聊着天才容易岔气。您就少说一点吧。”天依一边哈着被寒天冻得通红的手掌,一边看着两侧的山原。

    汉军的旗鼓蜿蜒在山中。大家虽然移动速度明显地降低了,但是每个人仍憋着一股气,要在克服困难以后,好好地包围卢胡王的部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匈奴小王子捕获班师。无论如何,天不遂人愿。在进军一天以后,骠骑军仍然是只能在不见卢胡王部踪影的广袤土地上驻扎休息。

    “得了,早上吃的马肉,一天都没用上。”黄昏,在雪中宿营煮饭的时候,魏功拍拍自己的肚皮。

    “那些呼氏王派的向导,总不至于蒙骗我们吧?”何存一边看着飘入釜中融化的雪花,一边问道。有一股紧张的情绪从他的心中升起。

    “如果他们真敢骗我们,我们就把他们卸了!”

    有几名士兵发起愤来。

    “没事,最多明天,总会好起来的。”乐正绫安抚他们,“看那些向导的意思,应该就是明天了。大家不要把脑子放到这个上面,可以趁这个时间,回忆回忆出征以来遇到的部落,他们所操的语言的状况。”

    “可是……我们是客军,如果他们暗中串通了几个王,合力将部队打来,我们怎么办好?”夷邕替战友们发出了他的忧虑。

    “那正好,”乐正绫举起右手,向天竖着食指,“你们看我们身上穿的是什么,马上骑的是什么。如果他们敢将部队聚集起来,我们就能将他们全部击溃,一劳永逸。”

    士兵们听了乐正绫的话,有点犯迷糊。

    “什正的意思是,就算他们此时把河西的全部力量都集中起来,也用不着担心?”

    “基本上是这个没错。”乐正绫说,“何况我们处于部队的最中心,只要我们一直跟随赵司马行动,我们就很安全。”

    乐正绫尽量用这些话——更多是自己在现世既成的史实,而不是当下之后会发生的事,来安慰着士兵们。就算之后骠骑将军马失前蹄,全军没入胡中了,那自己对士兵们说出的这些话,也能起到一点延缓崩溃的作用,无论如何是有利的。

    第二日。虽然大家吸取了昨日刮风下雪的教训,给马匹休息的地方,按着风向起了一些防风墙,但是驮马和车骑马仍然有冻死的——虽然数量上少了很多。大家只能照旧吃一顿煮上马肉的朝食,继续往山谷的更深处赶。毕竟从赵司马那里获得的信息,据骠骑将军雇佣的大小部落的向导说,再走一个白日的路程,就能在焉支山中来到卢胡王的部落。到时候,他们可以通过之前攻取两个王国的做法,迅速地将在卢胡王部中视察的匈奴二王子捉得。

    当天光再度逐渐昏暗下来的时候,雪势有所减小,而一万骠骑军的车骑也终于走出了焉支山,但就在此时,汉军的前锋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众人都议论起来。

    乐正绫请祁晋师走到赵破奴的军幕前,向他询问情况。未几,祁叔打马返回:

    “赵司马现在也不知道。现在部队暂时停了下来,他们正派人去前面同骠骑将军联系。”

    众军遂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等待着前方的信息。过了几分钟,乐正绫听得前方有骑士拿着令牍向队伍的后侧,一边奔来,一边呼令:

    “全军在前方羊盘处扎营!”

    大军遂又开动起来,前往谷外的开阔地,准备结束今日的远途。

    “羊盘。”祁晋师皱起眉头,“我们是在卢胡王安帐篷的地方扎的营。”

    “羊盘?什么意思?”天依问他。

    “叔的意思是,卢胡王部春来时可能一直在这,但是这两天刚刚迁走。”

    与祁叔一道从塞上逃下来的乐正绫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她向天依解释道:

    “当一个游牧的部落在一个地方放牧时,牲畜会在当地积累粪便,进而肥沃当地的土地。长久的游牧生活虽然是来回迁徙的,但是基本上还是会选择之前游牧的地方,因为有羊盘的区域土地就肥美,适合牲畜蕃息。”

    天依恍然大悟。

    “我们便是在卢胡王部春季游牧的故地上扎的这营,当然这对我们的马也是有好处的。但是它反映了一个现象,就是卢胡王部很明显不是普通的迁徙,而是带着匈奴的二王子逃走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在雪中缓慢行军的途中,已经有人通过近道或者快马,向卢胡王知会了汉军的速来。若不是这场风雪,我们当然能拿得单于的儿子,但是现在,他们离开了自己舒适的营盘,迁走了。”祁晋师补充道。

    “这个意义很重大。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对于我们未谋面的匈奴诸王来说,骠骑将军的部队不再是隐性的了。”乐正绫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信息,她看着远处的山,同天依和士兵们说,“这既是一个挑战——可能如你们所想的,再过几天,可能真的会有河西的匈奴主力集中了几部的兵,来同我们硬碰硬。但是它也是机遇。我们出军,本来就是一个在风险中寻功立业的事。希望大家能在得到今天的消息以后,做好相关的准备。”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