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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二节 陇西狄道见闻

    骠骑军在渭河上游的山谷中穿行了一段时间。到三月初六的时候,军队终于走出了谷地中最狭窄的一部分,河畔的两山又变回那种缓厚的丘陵状态,而夹山之间的地貌也变得平展起来。这让天依的心情得到了巨大的缓解。看两侧的地貌,乐正绫认定是快到陇西郡的邽邑了。

    “邽邑是哪儿?”天依在马上问她。

    “我和祁叔逃难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太注意它与现代地名之间的对应关系。”乐正绫看了看周围的远山,“不过从我们一路走过来的路程来看,应该附近是天水。”

    “天水……秦州了啊。”

    “是啊,”乐正绫口中嚼着桑叶——楼昫送的——说道,“这么广大的山间盆地,基本上就天水这一块。到了这边,我们基本上也就摆脱长安了。”

    天依看着两侧尚茂密得甚的树影。此地在当下气候还较好,但是就居民的成分上来说,基本上也已经接近关外了。唐代的杜甫,在安史之乱期间,曾经在秦州写过许多诗。由于彼时西部边防的收缩,天水就已经成为唐蕃交战的前线,时人已经以绝塞称之。而到了唐代中晚期,来自西部的危机便更为加剧,到了白居易生活的年代,“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干脆连秦州也不管了。而在西汉的盛期,这里的人地矛盾、耕牧冲突、环境恶化还没发酵到一个紧张的程度,故附近仍然是一派祥和景象——当然,无论是此地的农民还是牧民,仍然居住在贫苦的庐舍当中。这一点在五六十年代大搞水利和农田基建、1974年铺开化肥工业之前,是一以贯之的。

    自昨日过后,每日过来运送补给的车队便不再是从东边赶来的了。乐正绫曾经问过赵司马,目前她们获得的粮秣已经是由陇西郡调度分配的。当然,这些车队并不是骠骑军补给的大头,因为军队从长安出发时,自有预备的辎重。

    乐正绫骑在马上,见到远处陇西郡的邽邑城墙。在她们行军的过程中,城墙和驿站便起着里程碑的作用,人们见了这堵城墙,心里就自然明瞭——他们离陇西的治所,狄道,又近了一天的涂程。

    部队在城外暂歇。在西汉前期行军的一个好处是部队并不需要去践踏田野来扎下营盘,城外虽然是适宜耕殖的平野,但是显然可耕种土地的面积并没有被农业生产填满,而是仍然余留有大量的荒地。就算农业经济已十分发达的洛阳周边,森林和野生动物也还坚强地存在着。这是古典时期大部分平原的一个特点——罗马城所在的亚平宁半岛,以及法国等地,虽然拥有大片气候温润的平原,但是无论是农业活动还是文明,在这些平原上都还没达到一个发达的状态。而整个罗马帝国的粮仓还是多沙漠的埃及和多山的地中海东部。天依不禁为目睹了天水市在两千年前,土地人口均未饱和的状态而感到幸运。

    “这放在我们现代,河北,指不定都算个小水乡了。”乐正绫看着渭河中流淌的清水,“不过在我们现代,渭河的水势要比这个大很多。我看天水市室内的河水都要百米多宽。”

    “那是和洛阳一样,在市区下游修筑了大坝,这样市区就形成了一个水库,那样水势自然盛。如果你到下游或者更上游去看一看,渭河里压根就没水。河床整个儿是干的。”天依向她解释。

    听得这个消息,乐正绫只得摇摇头:

    “哎,毕竟是城市化,只要城里的人享着美景就好了。”

    军情紧急,经过短暂的休整,数千人的马军又沿着官道,向更西北的方向行去。平野在远处可见的地平线上缩小,仿佛整个天水谷地是群峦当中的一处窄瓶。天依一边骑在张万安的身边,关注着他的情绪,一边遥看着远处隆起闭合的地貌。如果半个多月或者一个月后自己能够回来,再从远端的瓶口处走回天水谷地时,或许会产生一种“天门中断楚江开”的景趣。当然,这种景致,或许在未来的几日内,还能看到不少。

    鞍马劳顿,在离开邽邑的那天晚上,扎营休息之后,天依扶着酸胀的腰腹,感到马上长行军带来的痛感正在渐渐地减小——换个说法,身体对它的反应正越来越麻木。或许这对于当下的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在数天后即将出长城,过焉支山四百公里,一直要插到酒泉地区的自己来说。

    或许,如果自己有机会回到现代,自己会在一些体育运动中获得良好的成绩。至少自己的耐力提高不少。在公元前过了这半年多的日子,自己恐怕唯一进展的地方就是自己对于重体力劳动的接受程度,以及对严寒酷暑等极端天气的抵抗能力。这算是这个时代被动地传授给自己的一项技能。

    第二日清晨,还未等天依睡饱,营中的号角声就已经响起来。陇西的天似乎亮得比较早,军队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完驻扎地的物事,迅速地踏上了征程。大约在三月初九日较晚的时间,霍骠骑将军的大军,沿着一条婉曲的山路,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陇西郡的治所——狄道,也就是后世称的临洮。

    陇西郡的大小军政官员已经和驻军们早早地地站在了城门处等候大军的到来。他们在城门口设置了引导员,负责将新抵达的部队引到陇西大营外的驻扎地。而骠骑将军、赵司马和他们直属的卫率则被停留在了城门口。霍去病将军和赵破奴将军打马上前,同当地的郡守和郡尉谈起这些天塞下的情形。郡守如是向他们汇报了长城的建设情况,以及二三月以来匈奴右贤王部队对长城的历次进犯的情况。

    乐正绫作为通书什的什官,站在赵司马的身后,听着郡守一一叙述着战斗的情况和结果。忽然,她听得郡守报告了半个月前,壁垒北二十里处城寨的受袭情况。她的心里一咯噔。

    “那次袭击最为严重,”郡守向骠骑将军和赵司马道,“整个城寨里的人,驻军和刑徒,死者十八。还好,郡中的援兵及时地到了,没有攻下来。”

    乐正绫一边听着郡守的汇报,一边想起将近一年前,自己刚穿越过来,和祁叔到那个城寨的时候,自己同士兵们做语言调查,以及和他们一起抵挡一次匈奴袭扰的场面。黄材官等其他军人粗糙的面容浮现在自己的面前。恐怕她当时所见到过的那些或勇武或胆怯、或英俊或庸常的面孔,有大部分都在这半年来的冲突中腐烂为几块骨头了。一股冷意从远处薄暮的山景当中袭来,一下子浇灭了她原本还算炽热的心扉。

    赵破奴听闻了郡守这个发言,连忙调转马头,向郡守介绍说:

    “刚好,我在关内带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从羌地逃下来的,去年就曾经在你说的那个城寨里面随官兵一道杀过敌。”

    乐正绫和祁晋师都催马来到陇西郡守和郡尉的跟前,向他们揖拜。郡尉眨眼仔细地观察了一会,随后认了出来:

    “没错,就是你们向郡里通风报信的。但是你们报完信以后,就逃往关内了。你们是两个游侠,怎么会做到赵司马的军队里?”

    “他们对汉有大用。”赵司马说,“现在就算以前背上有十条人命,也不能捉拿之。”

    “那本郡便不过多过问了。”

    “使君,我们能否问一问那个城寨中黄材官的情况?”乐正绫向郡守拱揖。

    “姓黄的材官有好几个。”

    “我们去年在那的时候,只有一个……”

    “他肯定死了,没活到今年冬天。”郡尉说,“半月前那次小战斗,就不是你们去年那拨人打的。秋初的时候,虏人又过来了一次,那次把城寨整个给攻陷了,没人活着。那里的整个簿我都勾掉了。”

    “谢使君告知……”

    乐正绫向这位郡尉深揖,随后默默地退马回到通书什的身前。一股巨大的震撼从她心底生发出来,她又回想起和祁叔内逃,在关中四处遇劫时,黄材官默许自己获得的匈奴刀给自己和祁叔带来的大用。恐怕,在某一天她把玩着这把青铜短刀的时候,黄材官的头颅和身躯就已经在匈奴军队的马蹄下支离腐烂。而自己和祁叔如果再多待半个月的话,恐怕也会在那场战斗中如一粒尘土一般殒命,留下天依在孤单的洛阳城中永远地等待着她的良人。

    乐正绫暗自下定决心,要把黄材官那棱角分明的面庞,以及他说的一口方言,永远地记在心底。如果自己哪天有机会到他的家乡——南阳郡,一定要找到他的家人作为调查合作人,专门出一版他们家族的音系,让他的声音在远古的遗响中流传下去。

    “可惜了,是个男儿。”祁晋师看着天上的灰云,感慨道,“不过能死在疆场上,总是那群人的一个好归宿。”

    “我不认为是。尽量地活下来,总比豪壮地死在疆场上,要更幸运一些。”

    乐正绫默然立着,想起日后汉乐府的一首反战歌谣: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骁骑战斗死,驽马裴回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郡守仍然继续向人们说着其他地方发生的或大或小的袭扰。再过几天,当自己随霍去病将军远出壁垒的时候,恐怕自己要直接面临的“野死谅不葬”和“朝行出攻,暮不夜归”的场面还会多得多。当骠骑将军在皋兰下与匈奴主力决战结束后,自己在战场上看到的横尸或许会是齐渊,或许会是楼昫,或许会是眉队副,或许是天依。无论是谁,自己在整场远征结束之后,在再次活着见到临洮的城门的时候,或许不会再敢于去直视城头的旗幡。

    从骠骑将军和陇西郡官之间交谈的内容来看,军队似乎可以在狄道休息两日——因为从陇西本地长城沿线征调的三千名有经验的骑兵还正陆续云集到临洮大营附近,骠骑将军一直要等到兵力配属上了,才能正式地出陇西,开始稳定长城西线的事业。看来在这两日中,天依或许可以托人到郡中去问问刑徒的簿册,好帮万安传话。

    暮色四合的时候,骠骑将军和赵司马的属兵跟随两位将领也回到了原定的驻扎地,天依如是地向赵司马报告了他从前的小仆人的愿望。

    “你管一个小兵做什么?”赵破奴一边喝着水,一边问她,“老是拿这种琐事来烦老夫。”

    “不管他从前是什么,他现在是通书什的士兵。”天依向赵司马拜道,“他既然是通书什的士兵,我们做什官的,就有责任帮士兵解决问题。现在刚好部队进展到这里,这是他离父亲最近的一次机会了,我不能不管。”

    赵破奴用食指静声敲着桌案:

    “又是海国的传统?”

    “是。”

    赵破奴又捋了捋胡须,未几,抬头道:

    “这个,我明天入陇西郡的时候会抽人帮你看看,当然,我和骠骑将军忙得很,我自己不会亲自去做。我让一直负责你们什的那个派员去。那个小仆人想托人捎什么话?他的父亲叫什么来着?”

    天依遂把这两天中万安交代给自己的,他所有想对父亲说的话——三根牍片,呈予了赵司马。

    “我只能找他帮你把这牍片送过去,恐怕那个小仆人要再看到父亲的回书,一时是很难的了。不过如果他父亲还在的话,我们可以告诉他他现在具体在哪个地方服役。这样如果我们打了大胜仗,他还能回来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太感谢使君了!我尽量把司马的话传达到他那里。”天依向他再拜。她道别了司马,回到营中,首先迎上来的便是张万安。这个十六岁的小少年,不住地问她有关于父亲的状况。

    “这个只能明后天再看,阿安。如果明天进了郡府,他们在簿册中检索到了你父亲的名字,那他们会把我写的三根书简一并带过去,并且将他的具体位置报予你。你不妨歇息两个时日。”

    听到洛先生如此交代,张万安充满希望地向她答唯。由于前几日路途辛苦,在陇西短休的时间过得很快。但是,一直到接近开拔的时候,赵司马都并没有来找天依,也没有派人传来与万安父亲相关的消息。一直到临近出军的前一天傍晚,天依站在陇头,感到赵司马迟迟不传消息来,恐怕并没有其他的原因——万安父亲的命运,或许同黄材官等人的命运类似。他只不过是比黄材官等人晚死了一段时间。

    天依打算自己再去找赵司马一趟。在张万安最后一遍问起之前,自己得给他一个答案,一了了之。她寻迈起步来,向赵破奴的军幕走去。

    “没错。”赵破奴站起来,向她说,“我一直不将他的位置不告知你,就是因为如此。簿册里面最后一次记录他父亲的名字时,他是在壁垒北面那个小城寨上做工。今年二月,匈奴寇边的死者里面,就有他那一份。不过尸骨未存。”

    也就是说,张万安还在上林苑中进行训练,士兵们在编写匈奴语和塞语词典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活着;但是当词典编好,大家开始训练以后,他的父亲便与他阴阳两隔了。天依一想到这,不禁心头一揪。

    “这三根简牍,你带回去吧,让他好好珍藏起来。”赵司马说,“千万不要让他做什么傻事。”

    “……唯。”

    天依默默地收了自己前两日写好的三根牍片,将它们塞到襟内。当他回到通书什的驻地的时候,张万安正在往石灶里面扇火,准备和祁叔吃关内的最后一顿粟饭。看到自己从前的先生来了,他连忙站起来,一脸的期待和担心,不知道洛先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只见洛先生双眉紧锁,走到他面前站定,慢慢地从她的衣襟中掏出自己前日所写,预交给他父亲的三根牍片,郑重地递还给自己。张万安一开始并没有领会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他把自己想传给父亲的话紧紧地攥在手心的时候,他什么都明白了。在那一瞬间,通书什的所有人,都听得这个十六岁的小陪练,将自己全部的嗓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