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从长安官舍中走出时,天色已经昏冥下来。
时间如得如同天中积雨云合拢的速度一般快,自己之前在一片寒天中从洛阳的官狱中被放出来时,那时的场面仿佛还在昨日。在自己刚刚进入通书什做士兵们的教官的时候,她当时也没有想到,河西之战前的三个月竟然能如此快地就过去六分之五。
一股对即将发生的残酷厮杀的本能恐惧让她浑身竖起了汗毛,一时吓得走不动道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不祥之事发生前的预兆。赵司马和阿绫停下来,看着她惊惶无助的样子。赵破奴突然笑了:
“确实上过塞的人和没上过塞的人是不一样的。乐正之前是从塞上下来的,她就没有那么大的想法。”
“是。”天依感觉双腿沉重,“我只是突然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其实骠骑将军说会分出一个队来保护我们,哪里会危险呢?”
“你这是在向我说场面话了,怕了就是怕,这个没事。”赵破奴向她摆手,“要不,这次你就不出去了,刚好塞情我们也不是特别的清楚,这次让乐正姑娘带通书什就行了。”
“不,”天依听闻斯言,忽然鼓起一股勇气,“这只是心态的问题,整理整理即可。我必须要同什正一同出塞。这是我作为通书什的什副的责任。”
“你最后一句没有必要说的。”赵破奴举手笑道。
天依愣了一会,随后读明白了司马的意思。
“不,有必要。”天依郑重起来。
“你们年轻妇人摆起正经来真是有种别样的意味。”
和赵司马说了这一通话,天依感到自己刚才紧绷着的心绪舒松了很多。她同阿绫踏上空马车,准备回上林苑的大营中去。御者刚刚发鞭,前面的马才开始起步,几粒豆大的雨点便斜着打下来,绕过车盖,落在了她们的裙前。没过几秒,周边长安街路的院墙上,灰黑的陶瓦都被打湿了,呈现出一种乌亮的质感。
“这还好我们是赶着上午中午来,要是下午来,那两部词典就要淋雨了。”乐正绫松了一口气。
两辆马车在几名随从骑兵的陪伴下,在长安的街路上行驶着。木轮压过夯土的街面,轮后带起四溅的水花。大大小小的雷声仍然不停地从远方传来,伞盖显然无法应付这种突来的大雨,天依和乐正绫的曲裾都沾湿了一些地方。
两侧的夯土墙也被雨点打得颜色深了一些。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弥漫在了一片氤氲许久的水汽当中,天依感到在车上连呼吸都是湿乎乎的。在长安天地间,厚墙、平瓦、高台、楼榭,还有远处宫室外侧的彩画,仿佛一下子就脱离了古典时期的拙朴,变得灵动飞腾了起来。路边有几十年的梨树,开得粉白粉白的梨花们纷纷被细雨打落,在空中飘展着。许多花瓣轻飏,无声地落到了车盖上,有的还落进了车槛。阿绫伸出手来,接过一瓣,将它展在天依的目前。
“落花真美。”天依痴痴地道。
“如果这会有人把这副光景画下来,我们俩就成了画中人了。”
在一片初春的雨中,天依依偎到了乐正绫身上。乐正绫展开袖子,将她环在自己的广袖中。
“你们是冷了?”赵破奴在前车问道。
“是。有点。”
“回去让他们给家奴营送衣服。那几个塞人兴许也冻着呢。”赵破奴一拍大腿,“对啊,春天,正是寒热交接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呢!”
说完,赵破奴又转回头去,满脑子想他之后配合骠骑将军的计划。二人相拥着坐在车上,看着车子驶出官舍区,行过高厚的宫墙根,出了直城门,在上林苑的野林中穿行。竹海被风吹拂着,几股叶浪随着雨幕一阵接一阵地起来,细长的竹叶飘散在地。这三月的雨景,不自觉地让二人想起来从前天依在大学时写过的一首歌。
“你还记得它的歌词么?”乐正绫在天依耳边,柔声问她。
“记得。”天依眨眨明亮的眼睛,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向阿绫开口道,“细雨坠,烟水蒙蒙微醺谁人醉;烟花碎,山路重重飘渺难回……”
“绵绵春雨到无期,漾起心湖水中影。”乐正绫轻声吟道,“你这歌,我现在也记得。”
“是写给你的。你当时玩天策,老是飞轻功摔死,我开玩笑给你写的。”天依冲她笑笑,转瞬间,神色又一变,“可是谁能想到,你这半年中却又真的实地在塞下爬滚呢?一想到这歌差点成谶,我就……”
“若天想让我死,我早在那个羌人村落的畜栏中就饿死了。命运还是眷顾我们的。”
“可是……就算放下将来的河西之战不提,光说我们若在这儿得了什么急病,又没有药物……一想到这个,我就……”
“以我们的体质,现在的病毒奈何不了我们的。小天依,不要每天想那么多啦,眉头都拧成一块了。”
乐正绫用食指逗逗她的鼻翼。天依遂躲在她的袖中,安心听车外淋漓的雨声。阿绫的体温透过裙服,传达到她的身上。
凉气随着春风打过来,天依忽然感到自己现在仿佛正童话般地安睡在一个树洞里,洞外是冰天雪地,但是在大树的保护下,冷气只从自己的眼前吹过。天依哈着湿凉的空气,数着眼前阿绫长袖上的纹路。中午在霍去病官舍用的熟食正在腹中温暖地消化,恍惚之间,一股困意袭上心头。
“又困了。”阿绫笑着对她说,“真是小吃货,吃了就睡。”
“不能睡。”天依猛摇了一阵头,“回营之后,得用这个假期的时间,想想今后的半个月应该同士兵们做什么。”
“大体的方向,骠骑将军已经向我们交代过了。”乐正绫道,“细节的东西可以慢慢想,晚上也有大把时间。”
“早点计划比较好,这样也有更多时间去考虑修正。”
车驾在一片春雨中回到了昆明池畔的大营。乐正绫先下车,随后牵起天依的手,天依提着裾摆,小心翼翼地踏到下面的草地上。两个人一道回营,去见张嫂和毋奴韦们。在雨水的滋润下,家奴营中墙根下的几株野花正在茂盛地绽放。不过毋奴韦的儿子似乎并不打算在雨中看花——甚至不喜欢雨,他只是乖乖地躲在屋里,同母亲一块烤火,看着雨水顺着檐沟滴落形成的珠帘。
“今天不出去?”乐正绫向他问好。
“我。雨。惧。”为桂一字一顿地向这位姐姐说。
“不说为桂,我自己都有点担心。”毋奴韦看着外面的雨势,“这惊雷响填填的,雨又蒙蒙,我真是怕山上形成一道大水,下来把我们淹掉了。”
“不可能的,这儿是上林苑,周边几百里,山泽草木,都听天子的。天子让它崩,它才敢崩。”天依笑着,冲毋奴韦开玩笑。
“汉天子有这等神力?”毋奴韦和其他几个塞人似乎并没有听出来这是玩笑话,而是惊恐起来。这一下让她们无法把话头接下去。
“她在讲笑话呢。”乐正绫只能将意思转成简单的塞语,向她们转述出来。没想到的是,一听这个,几个女塞人更感到惊惶了。
大雨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几乎所有的户外活动都被断绝了,天依和阿绫只能在毋奴韦等所居的奥室中躺着,一边烤火,一边商量今后半个月预备出师的问题。待天色阴暗下来,天依侧身躺在室中,用手肘支着脑袋,看到外面远远近近的景物,真正地体会到了昏天黑地是个什么景观。
旁边的庖厨中传出柴火在灶中爆开的声音。显然张嫂她们开始准备火食了。天依的胃仿佛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发出了几声怨言。
“中午才在骠骑将军那吃过,现在又饿了?”阿绫一手摸上她的肚皮,天依连忙羞却之。忽然,几人听得外面传来军靴的声音。她们连忙从榻席上坐起来,走到门口恭恭敬敬地站好,原来是赵破奴来了。
“走,去吃饭。”赵破奴对乐正绫说。
“这……已经生上火了……”
“你们两个海国人,到了汉国快一年了,不懂还是装不懂?老夫是呼你们吃饭么?”赵破奴指点她们。
站在一旁的军尉开了口:
“去言事去。”
两人这才明白赵司马的意思。她们连忙踏上布履,走到室外,准备同赵司马赴幕。在一旁侍候的军士将两把伞递给她们,天依和阿绫跟着赵破奴,穿行过雨中的营地,最后来到一处坚固的院子那儿。
“这鬼天气,帐幕起居不成了,”赵司马似乎对春雨摧毁了他的帐篷有特别的意见,“中午卫队就把军幕搬到了这里,他们在这点上是要表赞的。”
“这里是?”
“他的地盘。”赵破奴指指旁边的军尉,“他管着这个大营。”
天依和乐正绫连忙向他深揖。那名军尉也同她们还礼。
“今天不喝酒,喝酒误事。”赵破奴向他说,“当然我知道你也没有置酒,我们就简单一点,上点羹食吧。”
“准备着呢。”
几人沿着廊庑走进正堂,正堂中已经点起火烛,不过在阳光缺席的情况下,照明的效果并不似电灯那么理想。每张案上都摆着一枚小灯,天依想起来半年前自己初到西汉时,这光源在吕聿征和陈季的家里是决然没有的。
食物还没上桌。赵司马先同乐正绫问起了一个她们久未再听到的话题——
“那个制图郎,之前一直想让你兼做,但是显然,只能搁着了。”赵破奴扶着案道,“你们光是课那十六个学生学你们海国的学问,就花了你们所有的时间。”
“离开塞下已经近半年,”乐正绫向他回拱,“也没有携带测绘的工具,我现在对那边的地形也摸不太清了。何况,日后出了塞,纵使有精确的地图,也还是要依赖当地的向导。这是没办法的。”
“是。我们对精准的地图的需求量也不大——何况你也不能精确地绘出。这样,骠骑将军会在出塞之前自己准备一些向导。”赵破奴说,“你们就安安心心做你们的事业,给士卒们课言语。我知道你们这个事是做得不含糊的。”
“一定不负上命!”
两人再向司马拜道。不过一会儿,香喷喷的热菜便被送上桌面。端到天依面前的是一大碗羹食,碗中的汤汁浓稠,透明度低,色泽较白,而藏在汤中的有许多饱满的肉块。几颗梅子点缀其间,天依简直忍不住她端起羹汤就喝的欲望。
“先吃,边吃边谈。时间还早着。”赵破奴笑呵呵地说。天依这才拾起筷子,夹起一块小肉块,放进自己的口中,大嚼起来。
“之后五天,你们把教课的时间,能不能压回到半个下午?”赵破奴询问她们。
“可以。”乐正绫回报道,“士兵们虽然还需要继续学习,但是出去做一次语言类型的调查,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这样就好。你们能在三个月中间做成这个事,想必是很花了心思和体力的。”
天依刚喝完一口肉汤,听得赵司马这话,叹了一口气。
“让他们把时间逐渐恢复到以军事训练为主,以备不时之需。”赵破奴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同她们说,“毕竟出了河西,你心里会多少东西,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看得你出关,还能看得你入关回来。要不然,人看不见,你会多少东西也是白搭的。”
“这个道理我素来清楚。”乐正绫点头,“我们也会积极参加训练,不让自己拖累大军。”
“对。就是这样。”
“有了右侧的海国登,我们可以更好地用长戟冲击敌人。这也是骠骑将军素来克敌的利器。”赵破奴放下手中的羊肉——他似乎一直不习惯使用筷子——说道,“你们在这半个月间就需要熟悉一下长戟。它是怎么夹起来的,怎么在冲撞的时候让自己保持平衡,不至于堕马,都是需要练习的。你们需要记下来。”
天依暗暗地将司马吩咐的内容记到脑子里。
“除此之外,你们要想办法整理一个清单,上面写着你们在塞外需要的物资,算准,比如革纸,要申请多少,尽快地给我。”
“唯。”
赵破奴和几人一边吃着,一边讨论之后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堂外庭中的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当天依和乐正绫打着伞返回家奴营的屋中休息的时候,天依躺在榻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春雨声,白日里那股浓烈的隐忧又重新回到她的心中。她开始联想四月末的事——距离现在四五十天以后,第一次河西之战已经结束了,霍去病深入河西,重创了匈奴在那的有生力量,旋即班师,准备策划夏季的第二次战役。如果自己的眼睛还能看到四月底时关中和边塞的景观,那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怀着这个浓稠的忧虑,她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时间难以睡去。
——第五节完——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