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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四节 前往斯基泰

    在之后的五天中,乐正绫和天依一边等待陈仓县和苏卜部的互易活动,一边指导通书什的士兵们开展剩余的调查工作。甚至有了军马场那个什的帮助,乐正绫还成功派出了魏功的小组前往了附近十几到三十千米的几个匈奴部落,对这些部落语言的大体面貌有了一些了解。那几个部落的言语,在语法上与苏卜部的区别很小,而在词汇上则多少受一些迁入时地域的影响。而更远一些的地方,则有几个说羌语的部落。士兵们记录完那边的大致情况后,还请作为羌人的祁晋师帮忙对照了一下。

    “基本上就是这样。”乐正绫拿着魏功提交的革纸,“其他两种语言我们都可以掌握,而且在关内也有人说。那我们在这边的最后一个目标,基本上就是鲜弥部。”

    “鲜弥部,是塞人,应该说塞语。”魏功道,“什正,你之前说有语言的系属,他们是属于哪一个系的?”

    “我们汉言,和羌话一样,是在汉藏语系中,你去调查的时候应该也有明显的感受。”

    “对,他们用/gau/来指自己的首领,您说过的,那是夏朝的‘后’。”魏功点头。

    “匈奴语,或许是阿尔泰语系,至少它与我们那边的哈萨克语有一些关联。”乐正绫向他说,“而塞语,它是和我之前上课课过你们的,英语、法语,处在同一个系内,是印欧语系。”

    “印欧语系?”在一旁的楼昫蹙眉道,“我原以为您说的英语、法语是远在天边的了,没想到离我们这么近。”

    “它们虽然处在同一个谱系树内,但是他们的语族不一样。系下面还有个单位,叫语族。”乐正绫向士兵们解释,“英语属于日耳曼语族,而法语属于罗曼语族,西域那边则属于东伊朗语族。你们猜这边的塞语从属于什么语族?”

    “八成也是东伊朗语族。”楼昫猜测道。

    “没错,猜对了。”乐正绫拍拍他的肩膀,“为什么说这么远的语言之间有亲属关系?在这里就有一个例子。苏卜部中的塞人女奴,毋奴韦,她的儿子,起名叫walkwe。是狼的意思。英语中狼怎么说?wolf。这还不是很近。古英语是wulf,俄语是wolk,这就近了。这就是印欧语中的一个同源词,狼。”

    “长见识了。”楼昫点头,“那我们去鲜弥部的时候,那几个女奴会是译者么?”

    “会。至少这样她们就能暂时逃离奴隶的处境,但是祁索能不能去成,我不知道。”

    “八成去不了,”齐渊向她说,“她是苏卜都匈的女人,归都匈所有。他应该不会让他的女人走。”

    乐正绫和天依都低头叹息。

    调查持续到了元狩二年的一月二十日午时。上午苏卜部准备运往陈仓县的各种货物和牲畜被堆集到了部落正中的广场上。士兵们加紧时间清扫了最重要的悬而未决的一些细节,当他们收队吃完晌食以后,三辆大车和县主簿被十几个县兵保着,送抵了苏卜部。上面装着陈仓县购集的三大车,不知道多少斛的食盐,作为此次互易的出价。草原上的交易往往以以物易物的方式存在,铜币在此并无多少存在感。

    “这盐来了,我们就有底气了。”眉出看着这些盐,叉起腰来,“至少我们没有亏待这里的人,还多让他们搞了一些。”

    “请您清点。”乐正绫向苏卜介请道。

    苏卜介叫上了几个部落民,亲自上车,一边卸货,一边清点盐的数量。他们搬来几只木斗,将车上麻袋中的盐次第倒入斗中,待到满时,又用木概小心翼翼地将这斗盐的顶部推平成一个平面,再将斗中的盐倒入人们搬来的麻袋。

    “七百五十斗,这要整好久了。”乐正绫对天依说。

    “没事,等就行。”

    “这下我们成了周边的盐商了。”苏卜达满意地看着这车盐。当一车盐被众人卸完时,他们马上将与盐价相当的货物搬上大车。县兵们持着刀戟,监视着货物的质量。而牛羊等牲畜则没办法运上车子,苏卜部只能加派几个牧人一并前往县里,然后折返回来。

    “是的。”

    苏卜达已经暗自下了安排,将这数量丰厚的盐囤积起来,等到周边小族的食盐彻底紧急了,再高价卖出。一旦发现有人越过自己私自去陈仓购盐的,就派出骑手去拦截。而这食盐中还要留下一部分,作为今年上交给军马场或者其他汉臣的物资,而不待留给自己用。在长安的那些人眼中,自己这个部落必本来是应当无条件地给汉兵提供补给的,而不应该期许回报。自己若真将这所有的盐照单全收,自己便是傻蛋,以后有的是把柄。

    “这辆车上不止是给你们的报酬,还有预给鲜弥部的。我们打算付给他们六斛。”乐正绫对苏卜达说,“这六斛,我们会带到鲜弥部去,车队就回陈仓县。”

    听了这句话,老长老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天依站在一边,突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军马场的人会护送它去,我们也会跟着一块去,然后开始对鲜弥部的调查。我们在那里需要很多译者,希望你们部中的塞人陪同。”

    “毋奴韦她们?”苏卜达问道,“如果她们作为译者的话,恐怕只有三位。”

    “祁索呢?我记得祁索也是。”乐正绫向他说,“加上祁索的话,刚好有四个人。”

    “她是都匈的妻子。如果祁索要去,都匈也必须去。”苏卜达有点犯难。

    乐正绫看了看远处正在卸货的半大车的盐,又将头转回来:“我们有四个小组。”

    “好,老夫明白了。”

    苏卜达遂将他的小儿子呼了过来,让他服从这位什官的命令。

    “都匈,这几日我们去鲜弥部,需要带上你的夫人。你有空闲么?”乐正绫问他。

    都匈愣了愣。随后,他摇手道:

    “不,祁索不会说汉言,做不了译者。”

    “所以更需要你来帮忙翻译。”乐正绫说,“这样你对我们的调查贡献会非常大,日后肯定忘不了你。”

    “这……”

    “无论如何,他们要祁索去了。”苏卜达对他的小儿子说,“你本来就负责在陈仓县同汉人联络,今天只不过是换了个‘陈仓县’而已。部中的事有你的两个哥哥在。”

    听了此言,苏卜达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那您可以现在请您的夫人准备准备了。”乐正绫向他行礼,“接下来的七天,你们可能要在鲜弥部过一过。”

    苏卜都匈寻回去准备行程。

    “不对劲,”天依悄声对阿绫说,“鲜弥部人少,它再多,能有苏卜部的三分之一么?”

    “嗯?”乐正绫转过来。

    天依向她道:

    “虽然我们准备了六斛盐,但是我不清楚它能不能在这个地方转为这个部落实际需要的物资。这里的地形太闭塞,几乎只能和苏卜部或之前试图袭击过他们的閼稹部做交换。或许他们最后还是需要借助周边部落的帮助。”

    “这个确实是一个问题。”乐正绫反应了过来,“而且,对于这个部落来说,囤积数量不小的盐,对他们的安全也不太好。”

    “所谓‘怀璧其罪’。在草原上,这种现象应该是常见的。”

    天依说着,脑中一下子浮现起来刚才苏卜达长老在听说她们要将大车运至鲜弥部时,脸上露出的微笑。

    “盐卸到了那儿,对当地人不安全。我们得在这里把所有的盐都卸下。”天依转身对乐正绫说,“这预给鲜弥部的盐,还是支付给苏卜部。我们在接下来的七天中,继续从苏卜部获得补给便是。”

    乐正绫深吸一口气,她们还是把事情未做得周到。她又想了一会儿,随后向苏卜达提出请求,请他们将所有的盐都卸到苏卜部中,而为驻扎在鲜弥部的通书什继续提供七天的补给。

    苏卜达看了看正在卸货的这车盐,点了点头,遂同意了她的这个提议——这样苏卜部所获的多余的盐也更增益了一些。只要盐多一斗,自己就能从草原上获得至少两斗盐的物品。

    苏卜介将七百五十多斗盐不多不少地卸进部落的库存中,回来向长老和乐正什正复命。天依发现,无论是这辆大车来的时候,还是它在卸货的时候,部落中的千百居民几乎都对它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东西一样。这或许是苏卜部中财富分配现状的一个缩影。

    “非常感谢你们这十二天来向我们提供的帮助,”乐正绫向他们深揖,“我们对这一带匈奴语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希望之后七天在鲜弥部的调查中,你们也能提供适当的支持。”

    “这是自然的。”苏卜达笑呵呵地向她说,“我们也非常荣幸。”

    “那我们也回去整理我们的物事了,大约未时我们出发。”

    乐正绫和天依回到通书什的驻扎地,发现自己带出来的个人物具已经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

    “是楼昫干的。”何存向她们说,“他见你们在同苏卜长老商事,没有时间,就自己把你们的东西给整理了。什正,您看看缺不缺东西,整得好不好。”

    乐正绫打开自己的马袋,仔细检点了一番,确实一样东西没少,而且各种物具放得恰到地方。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楼昫,他只是立在一边,什么话也不说,表情很羞涩。

    “真是辛苦了!”乐正绫走到他身前,伸出双手,拍了拍他的双肩,“你们出来调查这么多天,每天跟着我们吃苦,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给你们。”

    “什正,不需要什么东西,我们自己就已经很有所得了。”楼昫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似的,抬起头来,“我们现在,和半年前的我们比起来,都已经知道很多了。也不止是我一个人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觉得。”

    “那是骠骑将军领导得好,给你们安排得周到。”乐正绫向大家说,“我一直感觉自己不能给你们带来什么,每天只是讲讲东西,你们自己的提升全是靠你们自己的努力所得的。在你们面前,我感觉我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

    “什正,至少我们的所有的知识全都是你课的!如果没有你和什副,我们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成为骠骑将军和司马的属兵。”

    “就像我之前反复说过的那样,只要你们好好学习,挺过去,以后你们的前程还远大着。”乐正绫道,“至少比我远大。现在我们在陈仓西北垂的调查进行了一半多了,还有塞语等待我们去调查,大家再接再厉吧。大约到月底,我们就能回到上林苑。再休息休息,检查检查,我们就上马。”

    士兵们都对新的部落感到好奇又陌生。过了一会儿,待到太阳又向西偏了一点时,乐正绫向夷邕发出指令,夷邕拿出背上的小红旗,在风中挥舞了三下。通书什的众人和北军骑士们都跨上马,准备开始新的路程。

    “好久没骑马了!今天爽爽。”夷邕笑起来。

    大家在乐正绫的带领下走出驻扎地,来到苏卜部的南门处。苏卜部中的四名女塞人都聚集到了马队的边上,其中祁索自己骑着一匹马,身旁是她的丈夫——更确切来说是主人,苏卜都匈。而她的儿子,则和主人骑在同一匹马上。而毋奴韦则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另外两个金发的女塞人站在马边。

    “毋奴韦,这是你的妹妹们么?”乐正绫同她说。

    “她是,”毋奴韦指着其中的一个,“你可以看出我们比较像,虽然她比我小两岁。还有一位是别家的女儿,也跟着我们到的这里。”

    “毋奴韦,和你的儿子上马吧。”乐正绫朝她说。

    “我们走路就行了。女奴没法上马。”

    “来。”乐正绫骑在马上,让出左侧的马镫,向她伸出手。

    “那我的儿子……”

    “眉伍正。”乐正绫呼来眉出,“你帮忙带带walkwe。”

    “好嘞!”眉出笑着,让毋奴韦把她年仅五岁的儿子抱到他的马上。随后,毋奴韦犹豫了一会,在其他部落民的注视下,骑上马,紧紧地抱住身前的乐正绫。

    另外两个女奴则分别乘上了天依和祁索的马。军马场的马队也整理好了他们所需带的行礼,到了南门口。一列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出了苏卜部,向东南方向走去。

    “六年没有乘过马了。”毋奴韦紧紧贴着乐正绫的后背,“自我被父老送到这来,他们就没让我乘过马,怕我逃。”

    “来,我把登子让给你。”乐正绫悄悄地将自己的靴子抽出马镫,让毋奴韦踏上,“这样稳一点。”

    “那主人呢……”

    “我的马术好得很!”

    毋奴韦轻轻地将自己的双脚伸到乐正绫让出来的两只皮革马镫上,将她搂得更紧了一点。乐正绫感觉到毋奴韦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她身上,仿佛她是她在这周边几十里唯一的亲人。这让她感到一种责任感。

    毋奴韦的儿子被眉出护在身前,这似乎是这个小朋友第一次有骑马的体验。他看着部落外广袤的风景,脸上不似先前在部中那么漠然了。

    “为桂就这么从来没出过部落么?”

    “没有。你见过牧人的羊能跑出他的羊圈么?”毋奴韦问道,“牧人准它跑了么?”

    “真就是奴隶社会呀。”乐正绫叹气,“这回见到你们的父老,不知道是啥样的。”

    “传说在很久以前,我们的部落能征善战,当时所有的事情,大家都聚在一起决定。男人和女人并肩作战。”毋奴韦对她说,“出了很多像你一样穿甲的人,但是后来衰微的时候,我们就慢慢变成现在这样了。”

    斯基泰的军事民主和男女平等的传统,在河西地区正在遗失。整个斯基泰人种已经被匈奴打散了,部落也衰落了下来。这是乐正绫记在心里的一点。

    “你的父亲姓什么?”乐正绫说,“他们不准你使用他们的姓,他们姓什么?”

    “鲜弥。就是鲜弥。就是部族的名字。”

    “这片的部落都是以姓氏来命名的?”

    “是。”

    乐正绫想起了“张家庄”“杨村”等在汉地常见的地名。看来这种命名模式是跨语言存在的——而在河西,匈奴的浑邪王部、休屠王部,则是根据控有该地的匈奴官王的名号来定名的。汉武帝驾崩时,著名的托孤大臣金日磾,便是霍去病结束河西之战后,被送至长安的休屠王的太子。

    “好了,我们试试加快速度。”乐正绫向夷邕命令道。他一摇红旗,整个骑兵队伍都加速飞驰起来。这是乐正绫第一次试着完全脱离马镫骑行,还好鲜弥毋奴韦一直抱着她。

    十七公里的路,众人走了一个多小时,不过前往鲜弥部通讯的苏卜部骑手倒已经折返了一回。到下午的时候,马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鲜弥部的门外。通书什的士兵们将在这里度过剩下的七天时间。

    “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天依看着远处的毡帐,“听骑手的报告,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来可不是为了吃筵席的。”乐正绫道,“先和他们见见面,然后做调查,晚上再吃饭。”

    “关山草原在这会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匈奴语,斯基泰语,羌语,各种语言都杂合在了一块。它是这个时代的马来西亚。”

    “在这类地方,语言接触应该也比较频繁。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侦测到相关的现象。”

    乐正绫和天依一边这么聊着,一边打马上前,与从鲜弥部走出来的人们会面。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