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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四节 第二波寒潮与语言的最小单位

    夜晚,躺到床上,乐正绫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通过那张纵横排列的表向士兵们说那些语无伦次的话的了。

    就算她不停地举例子,通书什的汉军士兵们还是搞不懂语法、语义、语用上的各种概念。他们只能听个大概。要真要说的话,他们的认知还是处于语义的阶段,比如知道名词在大部分情况下表称呼一件事物的意义,但是并不知道名词和指称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让阿绫很是苦恼。再加上日间进行砍杀训练的劳累,她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是悬浮在空中的。

    “好了,不要想那么多。”天依说,“先休息吧。”

    “唉……我愁啊。”乐正绫无力地说,“朝廷征召他们,不可能只让他们描写语音。如果不能对一种语言的语法产生描写能力,那么我们带的什在这个时代产生不了太大的作用。”

    说着,她欲翻个身,让自己的背部接近烤火的那一面,但是不得。她现在正在怀疑自己这几日都讲这张表,在单纯课时的积累上,最后到底能不能让士兵打开窍门。

    “我感觉……是士兵对语言的认识不够清晰。”天依坐到阿绫身边,轻抚着她凌乱的头发,慢慢地说道。

    “什么?”

    “我们在教任何东西之前,都得先告诉士兵们语言是什么。”天依将脸庞凑向她,“语言是什么?”

    “按照索绪尔之后美国结构主义的看法,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

    “这里的符号是什么?”天依问她。

    “语言符号是语音和意义的结合体。”

    “系统是什么?”

    “系统是由不同相互作用且之间存在关系的若干部分结合而成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整体。比如自然语言是一种听觉符号系统,文字便是一种视觉符号系统。”

    “系统具有什么特征?”天依追问她。

    “阶层结构。”乐正绫想了想,答道。

    “对。”天依突然站起来,这把乐正绫给吓了一跳。她走到火边,正经地面向阿绫,问道,“楼昫,齐渊,他们知道什么叫阶层结构吗?”

    面对这个问题,乐正绫沉默了。

    “他们当然知道。”天依说,“这个时代的官僚系统,是不是阶层结构?从汉武帝,到几千石的文武大臣,到地方和京师的小官,他们成天地与这些人打交道,当然知道什么是阶层结构。”

    “嗯……可是……”

    “只不过,他们没有将这种事实启发为‘阶层结构’的概念。”天依走到乐正绫面前,支着她的床榻,“我们得先将系统是什么,告诉他们;然后再将符号是什么,告诉他们。这样,他们才能知道语言是什么。知道语言是什么,才能知道你的三层概念是什么——语义就是语言符号内部的意义,语用就是语言符号在语言系统之外的用途,语法就是各种不同层级的语言符号组合或者配列的规则。不同层级的语言符号是什么?语素、词、短语、句子。我们得从几个基本概念开始,向他们展开我们的大厦,然后让他们向别人展开这座大厦——就算结构主义已经遭遇生成语法学派的修正,但现在是公元前121年,全世界只有印度和希腊的语文学。在黄土高原和黄河流域,在1898年之前,不存在任何成系统的语法学,而本土的方言学要到几十年后扬雄才阐发,第一本描写音系的韵书要到公元3世纪才发轫。我们向学生展开结构主义和一点的生成语法,那就够了。”

    乐正绫感到天依的话和不远处坑中的焰苗一样,正在风中腾腾地耸动。她凝视着拔蹿升起的火苗,良久,向天依点了点头。

    忽然,从窗外刮进一阵冷气。火坑中的火焰顿时小了不少,同时,穿着单薄衣服的天依受了寒风的刺激,赶忙跑进被窝里,紧紧地抱住阿绫。

    “哎!”乐正绫被抱了个措手不及,“把手放开……冰凉冰凉的!”

    “冰火两重天嘛。”天依一边在阿绫身上取着暖,一边带着笑意在她耳边说。

    乐正绫没办法,两个人半推半就地在衾被里滚到了一起。

    第二天。两个人起身披衣,发现室内的温度又降低了不少。火堆中的柴火早已熄灭,只有些许暗处还冒着火点。二人穿上制衣,又将墙上挂的甲取下来在身上扎好,天依推开门,这才发现外面又成了一片冰天雪地。

    “想不到。”天依叹了口气,“第二波寒潮又来了。”

    “这下在林子里骑马又要得雪盲症喽!”乐正绫一边绑着小腿上的行滕,一边说。

    “这么冷,不知道渼陂湖旁边的那座宫苑里,那群宫人怎么样……”

    “放心吧,她们至少比我们过得好多了——除了日日清冷寂寞以外。”乐正绫道,“我们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管好,争取打通那群小伙子的窍门。”

    “嗯。”

    两个人足登骑士用的皮靴,走出屋外,前往通书什的驻地,准备等眉伍正来了,他们一块带队去马厩领马。走到院子,只见许多少年兵都哆哆嗦嗦的,楼昫不停地摩擦着手臂,好像这样能在小臂上生起火一般。

    “好家伙,昨晚都让它打了个袭营。”祁晋师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窗外,“以为昨天太阳来了,融雪了,就没事了。”

    “别提了,夷邕昨天还就着那个火,说春天要到了呢!”小郑笑起来,“春日还没到,春天怎么到呢?明显是他自己发了春意了。”

    “没办法。”乐正绫说,“我看很多人都吸着鼻涕,打喷嚏,帕巾大家都备有么?”

    “一般都直接往地上解决的。”齐渊摆手道,“又不是小姐!”

    “这个不行。”乐正绫摇头,“这不是小姐不小姐的问题,而是关乎到卫生。我之前就跟你们多次强调过卫生这件事。”

    “我们不想娘娘们们的……”夷邕小声嘀咕起来,“这卫队就常嘲笑我们,说每七曜就要去打水,洗一次澡,浴盆都给我们磨得光光滑滑的。府上的小姐都不见得洗的那么勤。”

    “七曜还是最低要求!”乐正绫举起右手的食指指正,“要条件许可,恨不能你们两天一次哩。不要小看沐浴,我在伤好了以后,曾经向你们说过微生物这个概念。你们不要以为肉眼看不到它,它就虚无缥缈。如果你们把许多透明的镜片叠在一起,让它看到极细微的东西,你们就能看到微生物——当然,我知道你们这边的铜镜都是不透明的,但是我们海国有,我忘了带过来。扯远了,时常洗浴能够适当地清理身上的细菌和病毒,这有时候能救你们的命。”

    士兵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为什么时下的巫医把沐浴作为一种治病的手段?抛开那冥冥之中的玄意不谈,它是有事实上的依据的。”乐正绫向士兵们说,“澡必须洗,每天晚上热水烫脚必须烫,手帕,每个人自己准备一条,日中口鼻有什么异物,吐到手帕上,晚上再洗。卫生!卫生。”

    大家只能听从这位什官的命令。楼昫感觉通书什很奇怪,似乎更多时候,它的官长会教授自己保养身体的办法——或者用卫队士兵的话来说,做个小姐。或许什官的道理自然是成立的,只是自己从前不在意罢了。

    “好了,在有手帕之前,你们可以先这么处理。”乐正绫道,“今天又转冷了,你们身上的衣服要穿厚穿实,甲也要挂实。”

    “这个大家自然知道。都过过那种日子,该穿该戴的不会落下。”祁晋师说。

    “好,”乐正绫举起手,“齐渊,整队。”

    众人排成两排。趁着眉出还没来,乐正绫决定先让他们在雪中做做阵步训练,热个身。待到雪越下越大,众人逐渐习惯了白日的气温的时候,眉出和其他四名伍兵也到达了营中。大家遂列着队开向马厩去。

    “今天还是做昨天的砍击训练。”眉伍正带着通书什到达昨日开始训练的地方。众人发现供训练用的小道被重新规划了一遍,换了个路线。更糟的是,路径也在昨夜的暴雪中被掩埋了,只有路两旁的靶子标识着道路的大致走向。不过现在教官们骑着马将昨日设定的路径重新踏了一遍,雪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你们一会就沿着这个蹄印走。”眉出指着那些覆盖着雪的靶子和雪地上的新道路说。这让天依想到了鲁迅说过的,“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

    第一个上的仍然是齐渊。今天他的发挥比昨日第一次训练时要稳定许多,接连劈倒了几只木靶。但是他很明显地感到吃力——本来前些日子马匹在雪地中的运动就受到了积雪的限制,而在今天的训练中,下雪带来的影响被放大了。他整个人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之后,夷邕、小郑等其他人也次第上场。大家普遍的反映是,在马上做动作的感觉确实比昨天好了许多,砍得也准了不少,但是由于天气原因,马跑得没有昨日那么轻松。楼昫一边汇报着这个,一边抖落着他肩上和刀上的雪花。

    “正常。”眉出看着远处覆着雪的光秃秃的漆树,“这是马的问题,不是你们的问题。在雪地跑马,本来就难一些,大家前几天也试过。”

    “也不是马的事,是老天爷的事。”旁边的伍兵对他说。

    “——对。”眉出哈着白气,“但是我们需要适应它,毕竟就算在春天,塞上听说也是时常下雪的。”

    “是。”通书什的众人点头。

    大家遂继续在雪地上进行马上砍击训练。打到最后,马背和自己的发帻上都结起了少许的雪。楼昫似乎非常享受用刀刃划破雪片的感觉。待到一个阶段的训练结束,大家围成一个圈烤火休息的时候,乐正绫站起来,向人们宣读了半首“海国”的诗: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首诗虽然是在唐代写就的,但是韵脚在汉代还属于同一个韵部,所以人们听起来也顺口。

    士兵们听着这首诗,脑中不觉地联想起诗里描写的豪壮场面。如果有哪一天,自己真的能追得单于夜遁逃,那传至亲族那边也是非常光耀门庭的事了。

    “好啊!”齐渊听了以后,直起身板来,“可是,你们海国那边也有单于么?”

    听了他的问题,祁晋师开始疑惑海国的单于和胡人是什么样的。明明她从前和自己流浪的途中,说她们那边已不用马了,为什么诗里还有“欲将轻骑逐”呢?难道这个轻骑是她介绍过的开得快的车?大军乘着车追剿,那单于是有够受的。若汉地也能从海国搞到那种不需要喂粮草,只需要燃烧一种油的车辆,那这个朝廷经略边地或许将会变得特别简单。

    “是歌美汉地的骑士的诗。”乐正绫只能解释,“写诗的人知道有这个情况。”

    “他或许就是汉人呢!”楼昫问道。

    其实就是。只不过是几百年后的后人,乐正绫想着。

    无论如何,这首诗也极大地鼓舞了众人训练的兴趣。楼昫憋着一股劲,打算好好练习马上的功夫。

    当日的风雪越来越大。一直到下午,教官们发现终于不能再继续训练了。还没到黄昏的时分,天色就昏暗下来。风暴的云团正在天边兴起。大家遂冒着雪拔了靶子,将马牵回马厩,练习提前结束。通书什在正堂内点起火,乐正绫就着微弱的火光,开始准备向人们从系统的概念讲起。

    “大家在军中过了这么久的日子,应该知道,我们的部曲基本上是由什么构成的吧?”乐正绫首先以寻常话题的形式导入,“夷邕,齐渊,是你的什么?”

    “是我的伍正。”

    “那伍是什么?”

    “伍就是……齐伍正,我,阿陈……”夷邕数起名字来,“我们的伍比较特殊,八个人一个伍,其他伍一般是五人一个。”

    “那什呢?什大家都知道。什上面是什么?”

    大家纷纷举了队、曲等更高一级的名号,以及上级和下级之间的关系。乐正绫又问之以通书什在部曲中的作用——这是她一开始就课给众人的,大家也如她教的那样回答。

    “那么,我就要向你们展示一个概念——系统。你们听仔细了:系统是由不同的部分组合成的,这不同部分之间,相互作用,且存在关系,而这些部分组成的整体,有它的功能。各部分也有它的功能。比如拿军队作为例子,我们的汉军是什么?”

    “保卫今上……以及中国。”

    在这个时代,中国单纯指黄河中下游。

    “好,先不讲那么细,姑且它就算这个功能吧。”乐正绫说,“那么我们的通书什,作为汉军的一个部分,也担负着功能,这个大家刚才都说过了。其他的各级‘单位’,也具有各自的功能。它们共同组成了,军队。”乐正绫说着,在木板上写下一个树形图,在各级上依次提示了各种编制单位。

    “那大家知道系统是什么了。而这些大小的——‘单位’,它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阶层的关系,很明显,一层一层的。——大家还能举出什么阶层结构?”

    “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是一样的。”夷邕迅速指出。

    “对,官僚,也是一种阶层结构。它也是一个系统,功能你们慢慢想。”乐正绫说,“可以举的还有很多,然后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我们的语言,也是一种系统。想想看,它有什么?”

    “各个组成部分。”楼昫说,“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还有阶层结构。”

    “好,我先把语言的三个子系统来分出来。”乐正绫在木板上画着,“语音、词汇、语法。语音是什么?我教过了。词汇是什么?‘山’‘杀’‘马’‘急’,这些都是词汇。语法是什么?我一会再教。我现在要教你们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说的言语中的,一种层级结构。”

    说着,乐正绫用通书写了个口语的句子,向士兵们一一介绍了句子、短语、词和语素这四个概念。随后,她并没有急着进行解释,而是首先向士兵解释了“语言是个符号系统”和“语言符号是音义结合体”这个概念。随后,她方才申明,这四个单位,便是从大到小的语言符号,或者说语言单位。然后,她解释了语法的概念——语法是符号组合配列的关系。它既可以是语素之间的这类关系,也可以是词之间、短语之间。随后,在语法的层面中,句子是最大的单位,而短语次大,词次小,而语素最小。

    士兵们之前光是听她说过词这个说法。楼昫当时非常简单地把一个一个字处理成为词,有的是两个字是一个词,而今天他才听说词下面还有语素的这个说法。

    “语素是最小的语言符号?为什么不是词?”

    “最小的语言符号,这个定义表达了什么?”乐正绫问他,“表达的是,最小的音义结合体。如果一个单位,语音和意义完全相同,又不能继续往下细分出更多的这类单位,那它就是个语素。词为什么不是最小单位?因为它下面仍然能分出语素来。”

    “什正……有例子么?”

    乐正绫遂向士兵们展开了汉代的合成词。她通过对这些词的意义的细分,让士兵们逐渐开始像半个月前认识音素一样地,认识语素这个语言中的最小单位——不能细分,同一个语素在不同位置出现时语音和意义都要完全相同。乐正绫还向他们讲述了往下切分语言单位的标准和操作。在这种操作下,葡萄这个词不能拆分为葡和萄两个语素,而黔首则是一个由两个语素构成的词。有许多人恍然大悟起来。

    楼昫凑在火边,静静地听着什正说话、在木板上写字和雪落在遥远瓦片上的声音。他感到什正今天是把所有术语的根掰开揉碎了同他们讲,一个概念都是由更接近根的概念形成的。这样教课,确实自己接受起来更方便了。他感觉以往的焦虑减轻了很多,并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把前些天那些艰深的术语,通过枝蔓,也与根概念串联起来。到那会,他便通了许多了。他隐约地感觉到,这层层的概念当中存在一些关系,仿佛做任何学问,似乎都有这样一条理路一般。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