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一天的假期结束了。距离部队重新从关中开拔还有两日,通书什的士兵们便在营中继续日常的训练。只是今日营中另外增加了两位他们之前已经打过交道的男子。而且人们的站位也与平日不同,今日是那个中年家奴挂上半身甲,站在他们的正前面,而身着绛色军衣和铁铠的乐正什正站在他的旁边。
“昨天的球,大家两人一组,都收下了吧?”乐正绫问众人道。
大家称是。
“这都是司马给大家的犒赏,他非常欣赏你们这些时日受业的成果,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司马的赞许,也不要辜负花这好些钱购来的好球,各种事项还是要日益精进。”
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祁叔身侧:
“要精进的是什么呢?一个是你们对语音的描写能力,这点你们做得尚可了;还有一个,是对汉说以外的其他种类语言的学习能力,我还没课,你们之后得学;第三个,就是自己在前线的生存的法子。这一点,光靠我是不行的,所以你们的先生从两位,变成了三位。”
“他也变成什副了?”夷邕看着同样穿着武装衣的中年人,心里暗暗纳闷。一个什,有一个什正、两个什副,这已经超出一般编什中士兵与官长的疏密程度了。很显然,这三位什官是存在分工的。
“今天正式给你们介绍一下,”乐正绫说,“新的什副,姓祁,是我在塞下认的叔叔。他熟悉塞情,军务和术技上的事,在这些方面主要由他来教你们。同时,他是羌人,也会匈奴言语,日后你们要涉及到这两类语言,他就是你们的先生。”
众人答唯,并向祁晋师行礼。
“然后,你们都比较熟悉的另一位家奴,张万安,”乐正绫走到队伍旁边,向人们介绍道,“他作为祁什副的助手,你们的陪练。他只比你们早学了小一个月,你们如果一个月后还有搞不定他的,你们最好想一想自己之后的生存境遇。我不是在说笑。”
张万安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虽然自己的身份没有改变,不过无论如何,自己还能受老主人的命来,给这群日后要干大事的子弟派派用场,他就感觉自己的价值和地位比起之前在赵府中有了很大的提高。至于洛先生先前在赵府向自己提过的那些海国的玄而又玄的道理,他则没有太放在心上。
乐正绫语罢,向祁晋师示了个意,自己退到一旁去,和天依并道站着。
“我之前只是在你们面前展示了一下摔跤的手段。”祁叔摸摸脸上的刀痕,“这没什么,只是在平日营中过日子,有人欺侮你,你和他打一架,会用到这种小艺——当然,有时候也并不是小艺,还是看用场。不过光学这个,不学别的,你们最后也就跟市上那些角抵徒差不多,卖个艺或许可以,但是战场杀敌是断然不行的。”
“什副,您杀过敌么?”有士兵问道。
“非常不幸,杀过。”祁晋师说,“就你们要对付的匈奴人来说,杀过一个。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子最想问的是你杀人时的感觉如何,杀人后如何,不要问我这些。谁要问,我保准先拿你来打几拳,先问问你身上吃痛的时候怎么样。”
队列中没有人作声。
“对于你们来说,学习各种格击、接兵、肉搏的技巧,并不是为了去杀人,”祁叔道,“首要的,为了让自己保存下来。如果能够相安无事,你活你的命,我活我的命,当然就不需要去拿起刀短兵相接。但是,你们将来不久会遇到,会有很多人和事来要你的头。到那个时候,如果不把对面干掉,自己命一条就没了。我无所谓,但你们很多人家中还有父母亲族,甚至有些还有内舍,你们若把一条性命搭在塞下了,变作个孤魂野鬼,你的父母兄弟会痛哭,你的新妇望眼欲穿,家里失了顶梁柱,不得安生。至于你保全了自己——将对面屈服之后,你再怎么想,那是你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不要事先一直在想,临到了战阵上,给人一刀掀了,有什么意思。”
看士兵们一个个面露痴愣的表情,祁叔换了个话题:
“听说你们之前有人拿棍子对过什正?”
“是我。”夷邕说道。
“好,”祁叔从军士手中接过棍子,“我现在跟你的什正打一打,我现在的水平不如一个在塞上待过几年的骑士,但是一般的兵,我没问题。”
乐正绫接过棍子,二人都戴上青铜面具,那名军幕派驻的军士在旁边做判。士兵们看到自己什正和祁叔的棍子碰了几合,她突然猛地向后仰了仰。随后,他们便把手中训练用的器具收了起来。军士一时不知道如何做裁定。
“我已经输了。”乐正绫摇摇头,“他刚才那棍是找着我的脑门去的,如果没有那只面具,我就给棍子刺了。若是棍上再来点实打实的金铁的东西,有面具也无用。”
随后,大家又看什正和祁叔打了打之后的几合。乐正绫表现得一次比一次惨,不是被顶到心口就是扫到腿。令大家惊讶的是祁叔并没有在她身上留多少情面,这次格斗并不像她和夷邕一样点到为止,整个场面几乎是单纯的殴打,只有少数几合乐正绫回击到了。待双方收手以后,乐正绫已经感到有点吃力。
“看到了吧。”乐正绫直起身来,“当然,这种结果是正常的——我所有的技巧都来自你们的什副。一切都没什么说的,他就是你们的新官长,有问题么?”
士兵们面面相觑。看来以后,时时挨到毒打的,可能就要变成他们了。楼昫摸了摸脸上的拳印,第一次感到行伍生活再次艰难起来。
果然,祁叔拿着棍子,让齐渊出列了。楼昫眨眨眼睛,想到了一会后自己的惨象。在灞河边休整的这两天,几乎天天都要挨揍。不过在关内多挨一些揍也是好事,总比出了塞下,面对荒无人烟的草甸子,形势要好得多。
他眼见着甲伍的军士们一个个走出来,接受祁晋师的捶打。随后,他的伍正也站了出来。何伍正和他一样,不是个扛活的货色,和甲伍的一些士兵不同,几合之内就被打得叫喊不迭。他接过何伍长的棍子和面具,战战兢兢地走到队前,在军士的命令下和祁晋师对格,结果他比自己的伍长要表现得更狼狈,几乎没有还招的余地。
甲伍的军士们虽然在这位塞下过来的教官面前经受了是同样的败局,但是他们用什正教的简单招数应付攻势,在强大的压力下还是能打几次反击。他们遂坐在地上开始笑起楼昫来。
“你到了陇西,肯定是我们之中头一个死的!”夷邕一边摩着腿上的行滕,一边看楼昫挨打,一边冲他呼哨——当然,这是玩笑话。夷邕并不希望日后这个小老弟将在他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仆地而卒。
楼昫呼着寒气,招架着新什副的刺击,感到脸上烫烫的。又过了一会,他终于像之前的八九位士兵一样,彻底败下阵来。他将木棍和面具交给下一位兄弟,慢慢地回到自己刚才的地面上,坐下来。
“所以说,在接下来的两个来月中,这种训练是非常有必要的。”祁晋师道,“我只教给了你们的什正一些长兵的术技,她又教给你们更少的,训练的时间又不长,这是你们今日打不过我的原因。但是你们身体好,又在这行伍中间做军,每天吃到饭,体格是好的,这是你们的优势。在塞外的匈奴人,一般的战兵,没几个能每天吃到饱饭的,你们如果在我麾下训练得当,近身的时候,一个顶上两三个,不是问题。”
“那么什副,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受您的术艺?”齐渊问他。
“我同你们的什正商量毕了,如果部队在一个地方停驻,朝食前后你们仍然是受业,而到了亭午以后,前半部分,什正和我会教你们学羌话或者匈奴话,而后半部分,我会课你们一些长短剑戟格击的技巧,之后你们可以踏球或者休息。”
这么看,以后的日程是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了的。楼昫暗自想着。不过让他高兴的是,这样子什正嗓子的负担又可以减少很多。自己总期待着有一天,他学完了什正课的大部分内容,学成之后,什正的嗓子可以恢复到原先第一次课自己之前,清亮丽秀的程度,而不是像这几日一样,言语之间夹杂着沙哑肿胀的喉壁中传出来的浊擦音,以及痰堵在气管里的声效——虽然这些都是他见所未见的,从什正那里新接触的器官名字。但是他从前在自己嗓子受邪魔侵害的时候,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这些名词的存在。
乐正绫和天依一边在树下休息,一边看着祁晋师规训他们手底下的士兵。乐正绫从地上拾起一支枯草,一边把玩着,一边看教官和士兵们的状态。楼昫远远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她连忙用手指去,他连忙又匆匆地把头转回去,认真听训。
“我昨天和司马谈这事的时候,他还对祁叔有些不放心。司马说,他虽然是个游侠——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历过很多世情,但是规训士卒能不能做好,他有点怀疑。看上午的效果,今天再向司马使君复命,他的顾虑就不会那么多了。”乐正绫一边看着,一边对身旁的恋人说。
“是他和我们都逢上了一个好主人。赵司马真是帮了我们很多,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无以为报。”天依叹了口气,“我们两冒险做了那件事,名义上仍然属于早就应该坐族的重罪囚犯,是早就该被朝廷处决的。”
“这事主要还是因为朝廷需要我们。”乐正绫说,“如果我们俩对汉朝完全没有任何用场,那么赵司马再同情,也无济于事——我相信,那个案件最终的审判并不是由赵司马,而是由来自更高的力量决定的。从这件事上说,只要我们的知识能被源源不竭地被他们用起来,那我们的脑子就是我们的免死金牌。”
“嗯。”天依将双臂抱得更紧,看着逐渐转阴的寒天,“你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地教他们语言学的基本理论框架?”
“之后,等我们出了关中再说。”乐正绫道,“对于汉代的知识人来说,教他们最基本的,语言是由语音和意义组成的符号系统,光这句话,就够他们受用了。但是任何学科的发展都离不开哲学和科学的背景,这个结构主义基本观点的提出是建立在对人类既有语言有充分的描写,语法学和历史语言学充分发展,并且对相关的心理和生理机制有了一定程度研究的基础上的。至少,就最简单的来说,一个人至少应该明白人类思考事物的地方不在心里,而是在脑子里。人的语言能力和通过语言进行逻辑思维的过程完全受大脑这个器官支配。我们向士卒们说‘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那当然简单,但是他们理解不了这背后深层的意思,它是怎么得出来的。无法理解它如何得出来,就会把这句话奉若神明,那日后的研究还是会一步一步把语言学架到绝学的高阁上,偏离科学的方法论。所以我们讲述结构主义的基本概念很简单,但是在讲述之前,如何让士兵们建立起一定的知识图景,那才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听了这番话,天依方开始感到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它或许需要耗费自己和阿绫非常久的时间和精力。
“比如,如何考定一个人的语言能力和通过语言进行逻辑思维的过程完全是大脑机能的呢?有一个非常方便的例子就是损坏不同的脑区,导致不同类型的症状。一个脑区损坏了,听得懂话但说不出来;一个脑区损坏了,说得成话但听不懂话,等等。但是这个实验就是要在现代的医疗机构里才能做,我们没有这个,怎么办?拿锥子一敲,把人的脑袋敲破了,弄死了,我们是杀人的罪人;现成找几个被打到头的,不会说话或者不会听话的人,通过什么观察手段让士兵们得知这个功能的损坏分属不同脑区,或者最起码的,让他们对脑区建立概念?这都是很困难的事情。”乐正绫说着,双眉紧蹙起来。
“日后在河西会有大量的士兵受伤,征得他们和家人同意的话,或许可以试着进行类似的观察——在不对他们的伤口进行伤害的情况下。这不知道可不可以做。”天依提出了一个想法。
“归根结底,得等日后再准备。而且你向军幕一提这个事,他们会自动去给你找来人的,不会管他是否同意。这个时代的人权状况,你和我都很明白。只有我们这种能够给朝廷当哈巴狗的人才有一定程度的人权。”乐正绫叹道。
“是啊。”天依自嘲地笑了笑。她们如果要成为朝廷或者军队的研究机器,那无论提出什么过当的要求,只要是对统治集团有补益的,朝廷的体系都会帮助她们实现,而不会在意这个过程中会不会有升斗小民卷入进来,他们的境地感受如何。古典时代,在社会这一约定俗成的虚假共同体的计量标准中,不同生命之间的价值差异一样非常悬殊,她刚穿越来汉代时,未展现任何智识的时候,自己仅是能够无偿分配给当地农夫的待遇,而当她在市上抄书的时候,可以被赵家的小公子花1200铢的价格买下,而当她向自己的主人们表现出这个时代还没有人能够替代的知识时,她和阿绫便能从死囚牢中保出来,摇身一变成为日后精锐汉军的教官。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现在至少能够在自己还算安定的情况下,尽可能帮助一些人提高他们自己的人权状态。”天依说,“我们不是神,力量有限,而且命运把我们弄到的地方实在是太早。经典马克思说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资本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它的基础都是市民社会。最基本的市民社会没有形成,要让大部分人拥有基本人权,这事永远不可能实现,就算这是我们最大的愿景。”
“嗯,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做到人事。至少,眼下的这十六个小伙子,还有祁叔和万安,我们要照顾好。”阿绫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元狩二年的隐形守护者。”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