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由洛阳开来的军队离开了华阴,继续向着遥远的莽原,永远不可能抵达的地平线行军。
何存和他伍中的士兵们一边在官道上并步走着,一边看着旁侧的行道树,陷入了无尽的怅惘。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道旁或富庶或贫瘠的村庄时,浓郁的思乡之情像水浪一样拍打刺激着他们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何伍正看着路外田间一株株结霜的干巴巴的稻茬,心里想到自己在河南郡的老家。自己已经距离故乡几百里之遥,现在不在父母亲族身边,不知道家里人过得如何。
这是一个逐渐发酵的过程。当他一开始随着队伍走出洛阳大营的时候,面对着群山,心里只觉得从此以后要离家远征了,心里空落落的;但是在山中行走受课了几日以后,这种愁绪又稍微冲淡了一些。可是,当他和士兵们从桃林塞的群山中下来,再次看到和河南郡一样的原野的时候,那股汹涌的浪潮再次向自己冲了过来。他先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自己已经走了这么多路,或许再这么走下去,迟早有一天就会面临从未见过的匈奴人,如果在那儿和敌人打败了,失了性命,自己一条孤魂流落于千里之外,可能连祖坟在哪个方向都找不到;其次,在这死亡的危机感前,他的心里更加萌发了一种回到河南家中的退意。奈何逃亡是重罪,且无功而归只会被亲族耻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将眼前的道路走下去。
先前什正给自己展示看的右臂上的两条刀疤更让他打起了退堂鼓。什正在塞上有经历,比起她什中的任何士兵都懂得如何面对匈奴人,同最强壮的夷邕打起来也不占亏。可就算如此,她还是负了伤。何存在小时候被家里轧草的铡刀沿割过,特别害怕受伤。他一想到自己今后还要在这冰冷陌生的队伍中待一两年或者更久——或者在之前就被匈奴人或者疫病杀害了,自己的心里就犯怵。
若不是怕死,他也不会自己请愿来这通书什,学这些海国的神秘书术——在当上伍长之后,每每夜间谈话的时候,手底的士兵也都是这么说的。身在行伍,离兵戈越远,就意味着自己相对得越安全。自己这十来个各地来的孤苦无依的人,各有各的心事,每次什正一走,到了晚上,大家就围着篝火叹气,睡觉总也睡不着。
但是生活还是要过下来,当踏球没兴起的时候,每到入夜,小伙子们就会以各种的方式排解自己的情绪。他知道手底的夷邕是自己树了一套关于两位什官从前在军中做不干净活计的幻想,每天和几个人在火边靠言语挑逗和语言刺激来过活,而什正没有干预部伍的夜间休息时间,让大家可以在这个时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算是起到了好的作用;齐渊是同自己摔跤,不管摔得过还是摔不过,而其他几个不愿意参预猥琐话题的人就坐在旁边看,吆喝。
前天夷邕那老生常谈的桃色话题被打断了。有两个颇文弱的士兵不愿听他再用傍晚刚想出来的无休无止的龌龊话描写自己的官长和先生,他们为此打了一架。夷邕被二人扯在地上,向他们发誓日后讲荤段子的时候会更换故事的主人,于是开始改说他儿时和几个朋友夜间走田垄回家,看到邻院一对郎女的事情。无论如何,在这场有意挑起的打斗之后,三人郁结的心情都痛快了不少。
在昨天的踏球训练以后,什正悄悄地见了自己和齐渊。她向他们打听了士兵最近的心里状态,但是不要求他们一五一十地把所有能说的和不能说的都讲给她听。他不知道什正以后会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听了自己的报告后是怎么想的——那终究是官长的事。
何存一边走步,一边喊着元音,一边看了看右边队列中的楼昫。他的压力似乎比较小,至少他在为这些压力苦恼的时候,并没有见于形色。先前听了什正的建议,晚上泡脚的时候,自己曾经略微听他说过他的情况。这个楼昫是个小妾生的、无父无母的人,母走在先,父行在后,与部伍中其他人的环境相比,他似乎更没有资格进入书馆读书——但是他父亲的宠爱救了他。要不然,在他兄弟将他从家里抛出来之后,他只能在军中做一个最没地位的下卒,在营帐里被官长喝兵血,然后在残酷的塞下或塞外结束他无亲无后的生命,抚恤材要么是被他的伍长侵吞,要么实了他兄弟的仓库——如果有的话。
他父亲救了他。由于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了无牵挂,他似乎将通书什中的这份职业作为自己的全部生命来做了,就像两位课书的什官一样。何存完全相信,最后通书什中成就最大的,或许还可以从部队脱离出来,像官长允诺过去做更体面的物事的,大概也就是他,和其他几个同样无根无着的兄弟。他们心无旁骛,可以认认真真地去咀嚼这一套学问。不过凡未来的事都是说不准的,自己这个什说不定哪天晚上宿营的时候,发了个大水,所有人都淹走了,干干净净,编制自动取消了;或者在塞下的时候,胡人大兵突然攻塞,自己这些人被临时拉上去了,也是一样的。那时,两个什官辛辛苦苦教的这些东西,自己和其他人对家庭、故乡、前景的想念,都会成为一场空。
想到最后,百般愁绪都无用,还是安下心来做事情。他知道下午教完课以后,什里还要组织踏球训练,不如把全部身心都放到那颗几寸径的革球上。
下午。什中的小球场再次被组织起来,大家先是被什正带着绕着球场跑了几圈——这对经历长时间行军的小伙子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随后开始挨个继续训练运脚的能力。
虽然有种种复杂的情绪,但是在球场上,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少说得把球打出来,不能让那群二十几岁的大兵看了笑话。夷邕每到这就变得神气了起来,虽然他在学力上不比楼昫等几个一看就是当一辈子生徒的料,但是在关乎身体的事情上,他是大部分人的老大。
“这个东西,我反复地教是没用的!”夷邕向士兵们摊手,“唯有多练。可这一个球,十六个人轮流踢,就这一两个时踢不到几回。要不我请两位什官再多买球,要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只球,那才好!”
“这个我得请示一下军幕。”乐正绫向他说,“之前这个球是我出给材买的,什里没有这方面的钱。”
“你们看,别人什的什官,上面都是队正,就我们,军幕!”夷邕转回去,将右手的拇指提起来,咧着嘴向士兵们笑道,“有什么好紧张的,打仗的时候军幕的人会吃亏么?要吃亏,也是那帮卫队的人,拦在前面替我们吃亏!他不是踢球踢得好么,到时候让他们同匈奴人比踢球去。”
众人都乐起来。有几位是给他在什正面前和背后的两样态度给逗到了。
“来,大家再试试脚感。我不占着这球了。”夷邕继续让士卒试踢,“要练这踏球,之后还要传球,绕人,不是一时的事情。”
夷邕从球场中间退下来,一边看着士兵踢球,一边同乐正绫商议球赛相关的问题。
“我看你们打的都是六人的球,”乐正绫同夷邕说。
“是。什正的海国不是么?”
“我们那边有五人的,有六人的,也有十一人的。”
“那么多?”夷邕有点吃惊。
“当然,具体的场地和规则也不一样。”乐正绫道,“十一人的场地更大一些。”
“有什么寓意么?”夷邕问道,“我们一方六人,两方合起来是十二人,一年刚好有十二个月。”
“没有什么寓意,或者说,我不知道。”乐正绫摇摇头,“你知道汉地的踏球有哪几种踢法么?”
夷邕遂把汉地六人制足球一般形成的几个战术说与乐正绫。其中令她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先前和司马的卫兵踢的比赛,卫兵们针对弱敌,使用了类似于倒三角的战术。两个前锋各据一角,通书什水平比较差,基本控不到球。
“差距还是明显的。”乐正绫说,“一个是需要战术,再一个,球士需要理解战术,之后还要看球士之间的配合和个人能力。”
“我们说白了,每日下午做这个事,也就踢踢玩玩,舒缓一下心情……像我之前在营里编排什正的故事一样。”夷邕直接对乐正绫道,“其实我倒并无意说什正什么坏话,就是单纯的……”
“无妨的,出军之苦,本来就需要发泄。”乐正绫摆摆手,“怎么编排都无事。编排得好了,大家心情舒畅,那还好呢!”
夷邕向她拜谢,随后继续说:“我们三个月肯定同那些卫兵打不成,他们踢这个好些年了。但是我们作平时行旅的补充还是不错的。”
“是。”乐正绫点头,“我也在考虑,今天教完了基本的动作,可以先让小子们试踢一下,每个伍组个六人队,先把脚开起来,玩几阵,就算胡踢也无妨的。这样你们在营火旁边也多一些谈资。”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于是在夕阳离地平线还有几丈的时候,通书什内部先组织起了娱乐赛。楼昫如偿所愿地被排出了乙伍六人的队伍,站在一旁当球童。
甲伍有齐渊和夷邕两位干将,只是胡乱踢踢,打不到一会儿,两组的比分也逐渐拉了开来。楼昫站在球场外面,自己的伍长颠来跑去地抢球,心中觉得有点滑稽。不过自己如果身板好一些,饭再吃得多一些,说不定在场上跑着撒欢的就是自己了。
半场下来,乙伍面对甲伍打出了前几日通书什和卫兵一样的比分差。
“需要外援么?”乐正绫问何伍长道。
“什正要……加入?”
“前几日我们什和司马的卫兵踢的时候,众军都围着看,我不好上场,今天是没事,可以大伙儿玩一玩。”
他寻让乐正绫替了自己的位置,走下场来。天依站到楼昫旁边,开始看下半场的比赛。
夷邕习惯了当前锋。他一传到球,就如入无人之境地往中场跑来,准备射门。没成想乙伍多了个前女足队员,一绕两绕,把他的球绕到自己足下,一脚就把球送回了自己的后场。甲伍的后卫水平较低,原本都在旁观自己的表现,没成想让乙伍的前锋夺了个空。幸亏那个前锋射术不精,开了个大脚,球从边界的横木那弹了一下,飞到了球场外面。
在太阳的斜射下,看着乐正绫在球场上疯跑的样子,天依回想起了当年文学院女足比赛的盛况。看台上有不少球员的男友和闺蜜,只有自己冒着烈日,提着水和毛巾,是为了接从场上下来的女朋友的。回想那时,虽然那场球赛的结果并不理想,太阳把自己也几乎晒黑了,但是初恋时期的回忆仍然相当甜蜜——尤其比起这半年来艰难的远道来说。
当天晚上,小伙子们连续几天在营外设陷阱,终于在是日捕到了些野兔,他们将兔肉也送到了家奴营来。烤兔肉遂成了营里人聊这件话题时,嘴边嚼着的吃食。
“我是真的感觉乐正姑娘是我们营里的男人。”张嫂咯咯地笑着。
“是我们营里谁的男人呀?”有人打诨道。
“当然是大家的男人!”张嫂道,“你看,说的是光靠女人,稀饭都不一定喝的上;靠得个好男人,都没有妇人什么事,每日鲜珍伺候着。这乐正姑娘可不是我们的好男人么!再说了,不是男人,怎么课书的时候素来踢得好球呢!”
“理没错。”女人们附和道。她们旋转向阿绫,去打听关于更多球的故事。
“你从前在那个‘大学’里头踢的时候,还穿的女人衣服吧?”
“不,是一种短裤,方便运动。”乐正绫说着比划了一下大致的形状,手上的兔肉差点掉到草间。
“啊?那裾摆到哪过呢?”
“没有什么裾摆,我们管它叫衬衫,一般就到这。”
“到这?——那在场应该没有男人看吧!”
“嗨!我们那边的裤和汉地的不一样。”乐正绫羞得将脸别过去。她只有和姐妹姑嫂们在一块的时候才展现出这一面。
“那看来是缝制的办法不同,把裆给缝上了。”张嫂甩着食指,自作明白地跟众人说。
劳累了一天,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天依眼前腾腾升起的火焰逐渐虚化为了远景。她将头靠在旁边阿绫的肩上,听觉慢慢地模糊了下来。
——第一节完——